第5章
二十四
春节过后不久,周福便从外地买回了一辆五零卡车。虎生认为,金钱对于一个人来说,既能代表他的成功,又能表现出他的失败,他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对于金钱,他首先需要应当考虑的是,它对于自己所表现的价值,而并非仅仅是为了追求它的数量。他想,周富既然把钱买了汽车,这也算不得是件坏事。这总比他把钱压在柜底强。但是他应当对此作出反思;为自己的这辆车而感到惭愧。
周富的儿子周强把车开回来后,他每天都要开着这辆车出去跑一趟,到了晚上再回来。后来,周富又通过王乡长的关系揽上了乡砖场送砖的运输。
这些年来,周强多数的时间都不在村,有时候回来几天,就又走了。但有时候他就呆在村里,就这么晃来晃去的,什么事都不干;等过几天后,就又不见了;他究竟在外面干啥,村里的人谁都不知道。
对于这辆车的来历,周富一家三口人,各有各的说法。周强说,着辆车是他父亲花钱买的;周富又反过来说,这辆车是周强的。而周富的老伴却又跟村里的人说,这辆车是他们父子俩各拿出一半钱;然后又赊了一半;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打完机荒。然而,村里的人心里都清楚,这辆车花得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周富虽然买了一辆车,但在村里却并没有多少人去捧场。别说是虎生他们,就连跳跳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周富倒是非常主动,他每每看见有人要进城,或者见他们从城里回来,他总是要让周强把车停下来,让他们搭着自己的车走。在周富看来对村民们搞点小恩小惠,对自己不但没有害,而且还大有益处。
春风过后,春播马上就要开始了,但跳跳家里的农家肥,还没有全部送出。这一天他吃过早饭,又赶着牛车,开始往地里送粪,他来到地里后却发现,他的这块地被周富家的汽车碾了。他急忙打住牛车过去仔细查看,越看越生气。原来跳跳和周富是地邻。周富的汽车在出进地的时候,都从他的地里经过。有的地方碾得简直成了场面。跳跳把牛车赶回家后就去找虎生,虎生跟着跳跳来到地里一看,见他的地果然碾得不轻,于是,便和跳跳一起回村去找周富。这时,周富和他儿子周强正在院里擦车,见虎生和跳跳走了进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们都拉着脸谁都不说一句话。虎生看着这些十分生气,于是把他在地里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又强调说:
“老周啊,往后千万得注意啊,再不能碾别人家的耕地了!现在你们把跳跳的地碾成了这个样子,你让他咋种?你们看不起这些地,他可看得起!”
周强听了这些话后,这才把头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虎生不高兴地说:“我当是多大的事了,不就是几垅子地么,你们就说吧,要多少钱,我周强赔得起!”
虎生听了周强的这些话很是生气。说:“周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碾了人家的地,理应去向人家赔个不是,这样事情不也就过去了,可是你非但不去这样做,反而还觉得你有理。你好好想想,你的这种做法难道对吗!现在,你必须得去跟跳跳赔礼道歉。否则,村委会就要去处理这件事;村民们的利益我们一定要去维护,决不能让人任意损害!”
这时跳跳也指着周强大声嚷道:
“周强,你有钱咋了,你有钱就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哇,你碾了我的地还不叫我来找你,莫非是我找错你了。我跳跳见过钱,我也不稀罕你那几个钱!”
原来,跳跳这般生气;还不单是因为周强碾了他的地;前些日子,跳跳搭周富的车进城,他还受过周强的一顿气呢。跳跳想我坐你们的车,是没花钱,可这是你父亲周富硬让我坐的呀,我不花钱也不是我的错哇!
这天跳跳搭着周富的车进了一趟城。他坐在车上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年来他和周富之间的纠葛,心里却总是捋不出一个头绪来。他想:这人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前几年谁都觉得周富在村里当干部那是铁统江山,谁还能料到他能叫众人轰下台,周富下了台后人们都觉得他完了,可是谁又能料到周富现在比当干部时还风光。就说是虎生吧,他再能干咋连一个摩托都没骑。跳跳想到这些,便不由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周富说:
“周支书,你说买这么一辆车得花多少钱?”
“二十来万。”
“这么贵?”
“不贵,”周富说:“现在花三四十万买车的人家有的是,最贵的还有一百多万的哩。”
“那敢情也有人买?”
“咋没人。”周富说:“现在买私家车住豪华别墅的人家有的是,叫咱们想都不敢想。”
“啥叫豪华别墅?”跳跳更加不解。
“豪华别墅就是好房子罢。”周富解释说:
“现在有钱人家都住这种房子,独家独院的小楼房,楼里头吃的是自来水,用的是天然气。什么厨房、客厅、还有洗手间呀、浴池呀要啥有啥。人家的厕所比咱们住的家都好,养的狗每天都是大米馒头。”
“那一年得花多少钱?”
“少说也得好几万吧。”
“那他一年能挣多少钱?”
“人家一个月挣的咱们一辈子都挣不了。”
周强一边开车一边在听着他们的谈论,早已有点不耐烦了。这时,他干咳了几声,很不高兴地打断了他们的话。说:
“你们说这干啥?现在的事情还能比,像咱们这种穷地势,地势穷人也贱,你别说住豪华别墅了,住间砖瓦房都有人眼红,说你贪污了挪用了;要是有了豪华别墅,那还不得来跟你分得住。”
跳跳被周强呛得没了话,只好闭住嘴呆在那里;任凭汽车向前驰去。他想你周强还兴啥,你凭啥能开车,你们凭啥能有这辆车,还不是靠你爹当干部捞的么。我跳跳虽穷,可也穷得光荣;穷得有骨气;不象你们叫众人戳脊梁骨。
这时,跳跳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骂,直到把周富父子骂的都蹲在了地上;他临走的时候还在地上狠狠地唾了几口唾沫。
虎生和跳跳走了后,周富和周强又都从地上站了起来。说实话,要是跳跳一个人在这里骂人,这周强还真得敢把他打倒在地,可是,现在有虎生在,周强也只好忍了又忍。周强记得,那是他父亲刚刚下了台,有一天他在街上碰见了虎生,他不由地从地上捡起了一快石头;这时,虎生却反倒停住了脚步,他返回头看了眼周强说:“周强,你想干啥?”声音虽然不高,但周强却觉得,这句话就象是一根绳索,把自己的手脚全都捆了个结结实实。想到这里后周强抬起头看着周富说:
“爹,这个虎生咋这么凶,按说你过去也是多年的干部了,他咋连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咱们留。是不是你过去得罪过人家?”
这时,周富便抬起头看了看周强说:
“虎生这个人爹也摸不透,按说爹过去也没得罪过他呀。爹让他去承包村西的那道坡,也叫他去带班搞过工程,他都不干,这还不说,他还给爹提了一大堆意见。说什么是样子工程了,政绩工程了。他甚至还跟别人说是什么腐败工程,你说气人不气人。其实爹是想照顾他,那时候他刚从部队回来,又没事儿干,谁知道他不买爹的账。爹至今也不知道他心里头一直在想啥,一句话,不识时务!”
“你说这跳跳又算个啥东西,为啥也是那么气呼呼的?”
“跳跳咋乎还不是棒着虎生来的,他这个人爹知道,他过去总是想踩爹的脚后跟,在背地里头经常嘀嘀咕咕地说些小话话,后来爹多少给了他点儿便宜,他也就什么也不说了。今天你碾了他的地,他能不急?”
“这个王八蛋真是狗仗人势,去年他叫虎生的人打了一顿,那还不是因为地,嗨,屁事儿都没,他除了挨了打还得去跟人家赔不是。我看这家伙就认‘砸得吃’,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真不行。”
周富听到这里后又不由地有点儿着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强儿,咱话能这么说,可事却不能这么办呀。爹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这种脾气;心里头连一点儿事儿都搁不住。爹要是像你这种脾气,早就在村里呆不住了。不是爹说你,往后,总得把目光放得远点儿才行。人生在世不能只看眼前。如果你在小事上不注意,鸡蛋大的事情也能弄出人命来,反过来只要你会办事,天大的事情也能慢慢地化成小事。”周富接着说:
“过去王乡长包咱们村的时候,不就是采取这种态度么。那时候有不少人都对他不满;跟他争斗。王乡长虽然心里头不高兴,脸上却不露神色。该说的时候就说,该笑的时候就笑,他要是照你这种脾气,那还不得弄翻了天。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就是这个理。这几年爹算是把这世道都看透了,那有哪么多的理啊,那才叫走不完的路子,说不完的理呀。”
“再说你跟跳跳这种人过不去,还值得不值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几垅子地么,这还犯得着跟他这种人较劲儿呢。问题是在他背后还有虎生,明天你去给他送上三十块钱,看他还再说啥。”
“不送,我凭啥要给他送,碾了他两垅子地给他送三十快钱,那还不是便宜了那小子。”周强说:
“现在的社会可不是前十几年的了,动不动就去找干部。干部是能替你说话,但是,干部不能二十四小时都把你看起来吧。你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得花钱去铺路,你没钱没势,又没几个哥们儿,还想称能!再说你当干部的又有啥了不起。现在的干部你还按过去的干部当,那还不得叫人摆平!”
“你这叫甚话!”周富说:
“你要是不送那就得我去送。”
“反正我不送,要送你自己去送。”
“我送就我送,我送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