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总序(二)(2)
譬如,为什么西方经典中尽是古人、亡人之作呢?经典的形成常常需要漫长时间的检验,许多经典作家的作品都是经过若干时代的阅读、阐释和淘洗之后才存留下来的,那些只经过少数人或者一两代人认可的作家作品还很难成为经典。而“经典”概念的形成恰恰经历了漫长的演化过程。英语中与汉语词“经典”对应的classic和canon原本没有我们今天所说的意义。classic源自拉丁文中的classicus,是古罗马税务官用来区别税收等级的一个术语。公元2世纪罗马作家奥·格列乌斯用它来区分作家的等级,后来到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才开始较多地采用它来说明作家,并引申为“出色的”、“杰出的”、“标准的”等义,成为“modle”(典范)、“standard”(标准)的同义词,再后来人们又把它与“古代”联系起来,出现了“Classical antiquity”(经典的古代)的说法,于是古希腊、古罗马作家们也就成了“Classical authors”(经典作家)。文艺复兴之后的“古典主义”(Classicism)正是以推崇古希腊、古罗马经典作家而得名的。Canon从古希腊语中的kanon(意为“棍子”或“芦苇”)逐渐变成度量的工具,引申出“规则”、“律条”等义,然后指《圣经》或与其相关的各种正统的、记录了神圣真理的文本,大约到18世纪之后才超越了《圣经》的经典(Biblical canon)的范围,扩大到文化各领域中,于是才有了文学的经典(1iterary canon)。由此可见,classic和canon都经历了数千年的复杂演化,获得各自的现代意义都相当晚。显然,“经典”形成的这个漫长的时间段为后人从现代意义上仔细检视、阅读、鉴别和确定远古时代的经典作家准备了充分的条件。这里,时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换言之,仅仅是当代或很少几个时代是很难检验出真正的经典的。譬如说,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在古希腊时代以及贺拉斯、维吉尔在古罗马时代都很难说已经是经典作家,但到千余年之后的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却完全能够从classic的现代意义上将他们判定为经典作家;同样,但丁和莎士比亚在他们的时代也很难说是经典作家,但到18世纪之后,西方学术界才以canon的现代标准将他们判定为经典作家。由此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西方经典”中大多数是古人和亡人,而绝少当代的人物了。中国的情形又何尝不是如此?“经典”由表示“川在地下”之象的“巠”与“系”结合,变成“织物的纵线”,并引申出“规范”、“标准”等义,最后与表示“册在架上”的“典”组合成现代意义上的“经典”,其间同样经历了数千年复杂的演化过程。由此,我们就容易理解为什么《诗》、《书》、《易》、《礼》、《春秋》这些最古老的儒家典籍要经过若干时代的漫长阅读、评注、筛选,到汉代以后才被立为“五经”,而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屈原等人要到很久之后才被确认为中国经典作家的道理。
又譬如,为什么西方经典中女性作家少之又少呢?对这个问题也要具体分析。在西方文化传统中,男性优越、女性低劣的观点是由来已久的。亚里士多德认定,女性天生是缺乏某些品质的,圣·托马斯则明确地把女性界定为“不完满的人”(imperfect man),此后数千年来,女性无论在社会生活还是家庭生活中都始终处于从属与次要的边缘地位,而男性则为中心,处于控制和主导的地位。可见,女性只不过是“第二性”,其生活条件和教育状况是无法与男性相提并论的。主流意识形态不仅不鼓励而且还限制女性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像伍尔夫这样出自名门的杰出女性都曾在家庭生活和教育方面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更遑论一般人。因为整个社会要培养的精英是男性而不是女性,所以,18世纪之前的西方,在社会各个领域中出类拔萃的女性的确是凤毛麟角。因此,也就不可能有女性作家进入西方的传统经典名单中了。这是事实,选家们不是不选,而是没有人可选。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源乃是西方传统中长期存在的性别歧视,这当是无可辩驳的。性别歧视可以说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话题,自然可以进行深入的讨论,但就“经典”问题而言,经典中女性之所以少的原因首先是杰出的女性本来就少的事实。中国文化传统中有几个蔡文姬、几个李清照呢?回答是都只有一个。所以,中国经典中也就只有一个蔡文姬和一个李清照了。至于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譬如有关中国传统社会中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那当是另一个问题了。
上面讨论的无非都是经典形成的外在原因,但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有没有它自身内在的更为本质性的根据呢?我以为尽管有种种复杂的外在因素参与了经典的形成,但一定有某种更为重要的本质性特征决定了经典的存在,我们也许可以把经典这种本质性的特征称为“经典性”(canonicity)。
首先,经典应该具有内涵的丰富性。所谓丰富性,是指经典应该包含涉及人类社会、文化、人生、自然和宇宙的一些重大的思想和观念,这些思想与观念的对话和论争能够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社会的完善,参与人类文化传统的形成与积累,并极大地丰富和有益于人类生活。经典的这种内涵越是丰富,其经典性就越强。
其次,经典应该具有实质的创造性。所谓创造性,是指经典不仅要包容尽可能多的思想和观念,更重要的是,它在讨论这些思想和观念时必须要有所发明,有所创造,而不仅仅是重复前人或他人已经说明的东西。经典的发明和创新越多,其经典性就越强。
再次,经典应该具有时空的跨越性。所谓跨越时空性,是说经典应该总是与现实的社会生活紧密相关。过去任何时代的经典,其旺盛的生命力表现在它总是现在时、总是与当代息息相通。因此,经典的这种跨越性,也可以称为当代性。经典与当代的关联越密切,经典性就越强。
最后,经典应该具有无限的可读性。所谓无限的可读性,是说一部经典应该经得起一读再读,经得起不是少数人而是众多人读,经得起不是一个时代而是若干时代阅读。从读者的体验上讲,经典是那些能够启蒙益智、陶冶情操的书;能够使人在精神上变得成熟和深邃的书;能够使人或惊奇、或震撼、或愉悦的书;能够使人一旦读后便爱不释手或永生难忘的书;能够让人总想复读而每一次阅读都会有新的收获的书。可复读的次数与范围越大,经典性就越强。
上面几点无疑是关于经典性的一些基本原则,要想成为经典,这几点似乎是不能少的。不过不同的领域各自对自己的经典又可能有一些特殊的要求,譬如对于文学艺术来说,除上述原则外,审美性或者说艺术性的强弱,必然是一部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标准。美国当代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20世纪90年代初出版了一本题为《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的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书中特别强调了文学艺术中的审美创造性,将其称为西方文学经典之所以成立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反对时下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各派所作的道德批评、哲学和意识形态批评,大力倡导审美批评。我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论点,但却欣赏他对文学与文学批评审美特征的强调。我想,我们这套书既然是一套文学批评的经典,那么除了基本的经典性原则外,就应该考虑审美创造性的特殊要求,这一点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苏州大学的季进教授有感于西方现代文学批评中大量的优秀著作尚未引入,而阅读这些必将成为经典的文本对于澄清时下我们自己理论界的混乱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于是他建议组织编选这套“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他们在筹备的过程中诚邀我和李欧梵先生出任主编。欧梵是海内外知名学者,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读研究生期间,我就读过他的《中国现代作家中浪漫的一代》(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深为他在书中表述的某些独特见解所折服,后来我的一个硕士生成为他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这次又得以共同为这套书尽力,我既感到荣幸,也觉得似乎是一种缘分。李先生已经写了一篇十分精彩的序言,他提出我好像也该写点什么,我刚好在做一篇关于“经典”的文章,以为经典问题与本丛书并非没有关系,于是便将其中的一部分拿出来,聊算是一篇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