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长大的女孩
看过这些档案资料,离开前我去了另一个地方,看那个他生死成谜的女儿德博拉幼时曾生活在里头的斯金纳箱。当初的那个箱子已遭拆解,不过在1945年出版的《妇女家庭月刊》(Ladies’Home Journal)可以看到这项发明的照片及一篇相关报道。一般科学家若想提升学术声望,《妇女家庭月刊》并非发表论文的首选。然而斯金纳将其科学研究发表在属性迥异的女性杂志上,也显示出他欠缺公关技巧。
文章标题下方是一张照片(如图1-4),还是婴儿的德博拉坐在树脂玻璃做成的箱子里,笑容天真,双手扶着隔板。往下细读,我发现这个箱子简直就是高级的游戏床。小德博拉每天待在里头几个小时,箱里温度恒定,不需担心过热导致尿布疹、着凉引起鼻塞等问题。由于温度调节精准,婴儿不需盖被,也没有窒息的危险,这样的生活环境让所有母亲可以放下顾虑。斯金纳以特殊材质包裹箱子,可以吸收臭味与湿气,清理时间可以减半,母亲便有余暇从事其他活动。在免洗尿布问世前,这项发明堪称主妇们的一大福音,即使称不上伸张女权,至少也相当人性化。此外,斯金纳营造出关爱友善的环境,孩童置身其中,无须担心遭受危险,若是跌倒也不会受伤,因为每个角落都有护垫包裹。换言之,斯金纳想用这种只提供奖赏的环境训练孩童,培养自信的态度,相信自己能操控周遭环境,并以此探索世界。
图1-4 斯金纳的子女控制机
斯金纳的动机就算不是什么高尚情操,也绝对是出自善意,足以跻身人道主义者之列。然而斯金纳竟将这项发明命名为子女控制机(Heir Conditioner),故事自此急转直下。他这么做,就算不让人退避三舍,也绝非明智之举。我想确认斯金纳的女儿德博拉是否还活着,所以上网查询,许多相关资料映入眼帘,我逐一致电确认这些德博拉的身份,但他们都不认识心理学家斯金纳,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找遍美国各地,就是找不到这位德博拉。就连传闻中她自杀的地点蒙大拿州比灵斯市,也找不到她的死亡记录。但网上各种资料汇集,构成了绵密的网络,尽管几经波折,我终究还是找到了斯金纳的另一个女儿,在西弗吉尼亚州大学教育学系任教的朱莉·瓦尔加斯(Julie Vargas)。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先确认她是斯金纳的女儿,再告知她我的意图:“我正在写有关令尊的文章。”电话那头传来锅盘撞击及菜刀切剁的声音。斯金纳的另一个女儿和那个传说擦身而过。此刻她远离众人的关注,在家把汤锅里的马铃薯煮熟,在旧砧板上把萝卜切成丝。她说:“喔!你要写他什么呢?”我听到她语气中的质疑与防备。
“我的主题是重要的心理学实验,包括令尊的实验。”
“喔!”她没再说话。
“可否请您谈谈他是怎样的人?”
哐当!有人用力关上纱门。
我继续说:“可否请您谈谈……”
她说:“我妹妹还活着,现在很好。”我还没有问到这个问题,不过显然有许多人问过,她已不胜其扰。她很清楚,许多人之所以问起她的家人,都只是关心那些隐晦幽暗的传闻,根本不重视那项实验。我说:“我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
朱莉说:“她是艺术工作者,住在英国。”
我问:“她和你父亲感情好吗?”
她说:“噢,我们俩都和父亲很亲……”她停顿片刻,静默无语的片刻,她必定百感交集,回忆汹涌翻腾。她又说:“我好想他!”
切菜声停止,纱门也停止碰撞,只听见朱莉在讲话。她满怀孺慕怀旧之情,毫无保留,宣泄而出。她说:“他对小孩很有办法。他喜欢小孩,我妈就……”这句话没说完,她又说:“我爸会做风筝给我们玩,我们住在蒙希根时,他会带我们去放箱型风筝,每年都去看马戏团表演。我们养了一只小猎犬,爸爸教它玩捉迷藏。他什么都能教。我们有会玩捉迷藏的狗,还有会弹钢琴的猫。那时真有意思……”
“你觉得他很了不起,对吗?”
她说:“是的,他知道小孩要什么。”我问:“他的实验招来许多批评,你有什么感觉?”朱莉笑了笑,听起来倒像是咳嗽。她说:“这和达尔文很像。一般人觉得达尔文的观点惊世骇俗,造成危害,所以达尔文的理论遭到排斥。我父亲的观点同样让人备感威胁,但两者的重要性皆不容抹灭。”
我又问:“你赞同他所有的观点吗?他说人类全然受反射作用所控制,没有自由意志,你同意这种说法吗?他对实验结果的诠释会不会太极端了?”朱莉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父亲就是用错词了。每个人听到‘控制’(control),就认定他是法西斯分子。他要是说,人类受环境暗示(informed)或启迪(inspire),就没有人会有意见了。”她又说:“事实上,我父亲爱好和平,也宣扬儿童人权。他不相信任何惩罚,因为他从动物实验中知道,惩罚没有用。他还促使加州政府明令禁止体罚,但没有人记得这件事。”
她语调渐趋高亢,越说越生气:“没有人记得!每一封来信他都会回。”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些理应关怀世人的人文主义学者,只会哗众取宠、随波逐流。支持者的来信他们从不回,只因为太忙了,但父亲就不会用这个理由来敷衍他人。”“呃,他不是这种人。”我突然有些害怕。朱莉有些情绪激动,为挚爱的父亲忿忿不平。
朱莉说:“问你一件事!”她的口气让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同小可,一定相当犀利,让我无法招架。朱莉说:“我问你一件事。请实话实说!”我说:“请问!”
“你看过他的书,比如《超越自由与尊严》吗?或者你也是道听途说,断章取义?”
我有点结巴,回答说:“嗯,我看过令尊的很多著作,相信我……”
她说:“我相信,不过你看过《超越自由与尊严》吗?”我说:“没有,我看的都是科学方面的论述,不是哲学方面的著作。”她回答我:“你无法区分科学和哲学!”接着她用母亲般慈爱的口吻,平和地说:“所以你得先做功课。等你做完功课,我们再谈!”电话那头再度传来切菜声,马铃薯、胡萝卜再度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