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17)
除了拉帕这条老狗,没有人有心情干活,牛和猪从未关门的栏里跑了出来,肆无忌惮地在果园里溜达,甚至趴在窗户上看屋子里,拉帕狂吠不已,想要赶它们回去却无能为力。怀特克边细心地守护着院子,边满眼敬畏地盯着坐在马厩的推轮矮床上正在擦拭一杆枪的库巴。
“那时的枪声很大很响,我还以为射击的是大地主或森林管理员呢!”
“因为手生了,所以不小心放多了弹药,听起来像大炮一样。”
“等天黑了你就去树林边的贵族领地?”
“领地的一边有播过种刚长出叶芽的田地,雄麋子会去那里吃叶芽,我很早就藏在那里,直到天亮看得清东西的时候才动手。黎明的时候,在离我五步距离的地方出现了一只麋子,它体型太大,我没法扛动,只好放弃。又等了一会儿,大概是念几篇主祷文的工夫,来了几只雌兔,我瞄准其中最肥美的一只开了一枪,因为放的弹药过多,产生的巨大的反弹力震得我肩膀上的青紫到现在还没消呢!枪声很响,加上那只受伤的雌兔拼命地挣扎,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我担心引来了森林管理员,便一刀结果了它。”
听完他的叙说,怀特克顿时激动不已。
“你没有带它回来,那它还是在那里?”
“你管我放哪里了,我警告你,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让我说我绝对不说,但是可不可以告诉幼姿卡?”
“不可以,你想让全村都知道?她可是个藏不住消息的大嘴巴……喏,给你五戈比,不要告诉别人!”
“你就算不给我钱,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库巴,我也想去!”怀特克的语气已经变为哀求。这时,幼姿卡出现在屋前:“吃早饭了!”
“别担心,怀特克,我要是去的话会带上你的。”
怀特克继续哀求:“你让我开一枪好不好?就一枪!”
“笨蛋,你以为弹药是免费的?”
“要钱?我有,库巴,我把上次去集市老爷给我的一兹罗提给你。我本来准备留着,等做追思的时候奉献出去,现在我给你……”
牛童的乞求打动了他,于是他拍拍怀特克的脑袋,低声道:“成交,我教你怎么开枪!”
吃过早饭后,他们也去教堂,库巴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怀特克没有皮靴,只能光着脚丫子。他有些自惭形秽,便故意走在后面。许久之后,他低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光脚做礼拜主会不会生气?”
“傻小子,主在乎的是一个人的祷告,而不是他是否穿皮靴!”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场合应该穿皮靴。”他与怀特克低声耳语,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卑。
“放心,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皮靴的。”
“嗯,我听说城里人都有皮靴。只要我长到农场的工人那么大,我就去华沙的某家马行工作,到时候,我也可以穿上皮靴。”
“对——怀特克,你还记得华沙的事情?”
“嗯,记得,那时我五岁,柯齐尔大妈带我来到丽卜卡村的时候经过华沙,在走去车站的路上,到处都是灯光……很多房子都连成一片,大得像教堂!”
库巴冷笑:“瞎说!”
“真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房子高得看不见顶,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哦,那应该是教堂,看来那边有很多教堂!”
“废话,不然哪来的钟声!”这时周围的人多起来,大家互相推挤,他们连忙闭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教堂的墓地。人太多了,他们根本就挤不进去。
教堂的路边整整齐齐地排着“化缘叟”,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或是哭嚷,或是尖叫,或是祈祷,或是化缘,有的边拉小提琴边唱着凄凉的圣歌,有的聚在一起吹奏像六孔琴、手拉琴这样震耳欲聋的乐器。做礼拜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风琴师和他读过书的儿子伏在桌上记录追思者的名单,一个名字收三戈比,没有现金的也可以给等价的鸡蛋。周围到处都是人,他们被挤得紧贴着桌子。库巴强行挤了过去,念出了一大串逝去的亲友的名字,并交了钱。怀特克的光脚被人踩得生疼,虽然很慢,但他还是抓着钱币拼命地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风琴师的跟前,他突然一阵窘迫。
他惊恐地发现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包括戴着一顶有边帽子、打扮得像地主婆的磨坊主太太、铁匠和社区长夫妇,他们念出各自家族父兄和先祖的名字,长长一串,足有二十多个。可是他呢,天呐,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他甚至不知道该为谁祈福,他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大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快支持不住了,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恨不能立马死去。渐渐地,他被拥挤的人群推到一边屋角的圣水盆下,他只得顶着锡盆蹲下来避免摔倒。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地流个不停,直到哭得精疲力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是个孤儿,从小就无父父母,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唯独他父母双亡。“主啊!为什么,为什么?”他如同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小鸟,深陷罗网,不可自拔,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妈妈……”如同一只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心脏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库巴找到他,问道:“怀特克,你念了祈福者的名单没有?”他摇摇头:“没有。”他突然来了精神,抹干眼泪,重新挤到桌边,孤儿就孤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不知道父母的姓名,他还是可以追思,还是可以念出名字的。他对着风琴师勇敢地念出了头脑中最先闪过的约瑟芬、玛丽安娜、安东尼等名字,接着付了钱,和库巴一起拿着找回的零头去教堂祈祷,听神父念出他追思的人名。
这时一辆载着一副棺木的灵车开了过来,人们将上面的棺材抬到教堂的中央,并在四周点上小蜡烛。神父站在讲坛上,念出一大串名字,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下面的人们会念主祷文、“万福玛利亚”或是信条等来悼念亡灵。库巴边数着念珠边念神父推荐的祷文,怀特克就跪在他身边,刚开始的时候还祈祷几句,不多一会儿,他就被一成不变的声音弄得昏昏欲睡,可能是刚才哭累了,加上教堂太暖和,他竟真的靠着库巴睡着了。
安提克一家子,铁匠一家子,雅固丝坦卡领着幼姿卡,以及跟在后面的怀特克和一瘸一拐的库巴,总之波瑞纳全家都来教堂墓地的礼拜堂参加晚祷,以纪念一年一度的万灵节。天色暗了下来,黄昏即将到来。风将腐叶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臭味吹散开来。拖长的尾声带着几分忧郁。四周很安静,是那种这样周年哀悼日特有的沉沉的安静。悲痛的人们默默地四散开来,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回音缭绕,宛如来自地狱。村民到墓地的路上,两边的树木颤抖地摇晃着枝桠,发出凄然的沙沙声。在墓地牌坊之前、靠墙坟墓四周放置的桶子的旁边有许多“化缘叟”。夜幕渐渐降临,深灰色的暮色笼罩大地,远处乡下的奶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到了教堂墓地,人们虔诚恭敬地从头陀袋里取出面包、奶酪、一片咸肉或是腊肠,有的人是拿一卷线或是梳好的亚麻线,也有人是拿一串安蘑菇,将它们放在墓地敞开的桶子里作为奉献品献给神父、看门人安布罗斯、风琴师,甚至是“化缘叟”。有的人没有奉献的物品,就放些戈比到“化缘叟”伸出的手掌中,低声念出要“化缘叟”代为祈福的亡灵的名字。这样,整个墓地上断断续续充斥的是祈祷声、吟唱声以及念人名的声音。村民来到各自要拜祭的坟墓,散落在密林、干草地的小灯盏发出颤抖而又微弱的光芒,像是一只只萤火虫。
沉寂被随处可听见的祈祷声打破,那声音低沉颤抖又满含敬畏,仿佛不是来自人口,而是发自大地。墓地不时地传来异样的声响,有时是令人心碎的叹息、叫人动容的哭泣,或者是划破云霄满含失望的惊叫,再或者是孩童如同羽翼未齐的幼鸟的稚嫩而又微弱的哭声。除此之外,这被凄凉阴郁笼罩着的墓地静谧得可怕,晚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不明的使者,将把人们的悲哀和凄凉带上天堂。
人们静静地行走在墓地周围,用恐惧的眼神盯着遥远而又未知的地方,在心底认命地麻痹自己:“谁都会死的!”接着,他们麻木地往前走,在先祖的坟前诵念祷文,或者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对生命的爱、死亡的恐惧无动于衷,甚至连痛感都没有。他们像树木一样,听天由命地在疾风中低头,濒死的时候会颤抖、会恐惧,可是他们对于这些已经麻木,失去了所有感觉。他们饱受命运摧残的灵魂不断地发出呐喊:“主,耶稣,玛利亚!”可是他们的脸上却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盯着十字架以及单调地摇来摇去的树枝的眼睛空洞无神。他们匍匐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前,道出心中的恐惧,留下无奈而又认命的泪水。
天黑以后,和怀特克一起走的库巴突然偷偷地溜到一片被人遗忘的旧坟区里,怀特克跟在他后面。那里并排埋着全家、整个村落包括整个年代的人,他们的事迹已经随着他们生活的时代的远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凶鸟发出粗噶沙哑的鸣叫声,以及风吹动着枝桠发出的沙沙声。十字架已经腐朽,不会有人来祈祷、哭泣和点灯。夜风拂过,最后一片枯叶也离开了枝头,消失在夜色里。耳边似乎有人低泣,却又不是发自人声,身旁有影子晃动,难道是影子吗?被风肆意吹打的树枝,如同盲鸟一般哀号求情。
库巴从怀中拿出几片面包,那是他特意存起来的,他跪在地上,将面包撕成小片,扔在坟间。然后一本正经地低声说道:“基督徒的亡灵,凡世的受难者,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你们,这些东西给你们吃!”
怀特克惊恐地看着他:“他们会吃吗?”
“当然会,这是古时代遗传下来的习俗,在波兰还保留着。神父不许人这样做,说这是迷信,但是我相信,他们会吃的。Mickiewrcz(米基维克兹)在Dziady(老叟传奇)就讲过类似的事情,他说人们放在桶里的东西都被神父和“化缘叟”饲养的猪吃了,基督徒的亡灵根本就什么都吃不到,只能饿着肚子四处漂泊!”
“那他们会不会到我们这边来?”
“会,所有的都会来,今天主会让这些受炼火折磨的幽灵回到世间,探望他们的亲人!”
“探望他们的亲人!”怀特克吓得浑身哆嗦。
“不要怕,今天是万灵节,追思奉献礼、灯光赶走了恶灵,他已经没有力量伤人,而且主也会来到人间察看,从人们中选择忠于自己的灵魂。”
“主今天真的会降临人间?”怀特克本能地看向周围。库巴压低声音说:“只有圣徒才能帮蒙受大冤的人看见他,你看不见的!”
“那边有人,还有灯光!”突然怀特克指着树篱边的一大排坟墓,惊恐地叫了起来。
“那边是暴乱时被杀害的人,我妈以及以前的雇主都在那里,对,就是那里!”
他们用力地扒开两边的矮林,走到那片坟间跪下。坟上没有十字架,也没有种树,坟墓已经陷落得和旁边的地面一般高,很难辨认。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笼罩着死亡的气息,目之所及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和几珠毛蕊花的干茎。安布罗斯、雅固丝坦卡以及老克伦巴就跪在这些破损的坟前,摆放在沙堆里的灯盏被寒风吹得忽明忽暗,祷告声在坟墓的上空飘散,渐渐地滑入夜色中。
“不错,我母亲就在这里!”库巴低低地诉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怀特克顿觉脊背发寒,默默地来到他的身边。
“我母亲叫玛格达丽娜,我父亲叫彼德,梭哈是他的姓氏,我也姓梭哈。他是贵族领地的车夫,他有自己的田产,只用重马拉车,而且只为老地主拉车……后来,我父亲死了……他的叔叔继承了他的田地,我不得不做了贵族领地的一个看猪郎……不错,是这样的……后来我和我父亲一样,成为大地主的马车的车夫……我经常陪老爷和别的有身份的人去猎场狩猎,就在那时,我学会了开枪,并且枪法精湛。大地主的儿子,也就是我的雇主,给了我一支枪……再后来,他们所有人参战,也带上了我。我打了一年的仗,杀了不止两条俄国灰犬,这时我的雇主被枪打中腹部,伤势很重,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扛着他逃走……之后,他出国去了某个温带国家,临走的时候叫我带一封信给老主人。我答应了他,离开了战场去往庄园,路上我又累又饿,接着腿中了一枪。因为总是风餐露宿,后来还遇到了大雪、寒霜,我的腿就彻底地残了……一天半夜,我终于找到那个地方,我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的情景我至今都记得——庄园、谷仓、树篱被一把火烧得精光,什么都没有了……老地主……老夫人……我的母亲……包括侍女尤瑟夫卡……都被人杀害了,他们就躺在花园里!……哦,主……不错,就是这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哦,圣母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