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遇见你,如同黑夜后是晨曦(1)
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
保罗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自己的行李。他来到走廊当中,顺手拿起了阿瑟的箱子,告诉对方自己在外面等着。他径自走向那辆福特汽车,先是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看了看四周,又吹了一下口哨,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变速杆,溜到了方向盘的后面。
阿瑟从屋子里面把大门关上,接着走进了莉莉的书房,打开橱柜,看着躺在里面隔板上的那个黑色皮箱。他用手指轻轻拨开铜锁扣,将那封一直藏在上衣口袋里的信收进皮箱,然后把钥匙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窗户里钻出来,在把那块小木头重新垫到百叶窗下面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每次他们一起出门到城里去买东西的时候,她都要大声地抱怨,安托万为什么老是修不好这个该死的百叶窗;他仿佛又看到了莉莉正站在花园的里面,耸耸肩膀说,不管怎样,房子也跟人一样,总有老去的权利。对于阿瑟来说,眼前这一块顶在墙上的小木头印证着一段永远不会流逝的时光。
“快动起来吧!”他拉开车门对保罗说。
钻进车厢的时候,他嗅了嗅鼻子。
“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阿瑟发动了马达,汽车沿着小路渐行渐远,这时,保罗旁边的窗户摇了下来,他的手出现在车窗边,手指头捏着一个表面印了某家肉店标签的塑料袋,在驶出这块地界,转上大路的时候,他的手指一松,塑料袋就掉到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他们是在中午吃饭时间之前就出发的,这样就能避过周末的返城高峰,估计到下午稍早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回到旧金山了。
劳伦向着天花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床和她的房间。就跟往常一样,她先给小狗准备吃的,放在它的陶瓷大碗里,接着做自己那一份早餐,然后走到客厅的小凹间坐下,早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正好照到了这里。从这个位置望出去,金门大桥就好像一道横跨在港湾两岸的连字符,还有索萨利托[6]丘陵上鳞次栉比的小矮屋,甚至连蒂伯龙[7]的房子以及旁边那个渔人码头都清晰可见,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和平静。唯有港湾里等待起航的大货轮在拉响雾笛,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海鸥鸣叫的声音,彰显着这个周日清晨的慵懒和萎靡。
在大口大口地吞下“丰盛”的早餐之后,她把餐盘放到洗碗池里,然后走进了淋浴间。强劲的水流由花洒倾泻下来,虽然永远也不可能洗刷她皮肤上的伤疤,但却足以令她从昏昏沉沉中彻底清醒。
“嘉莉,别再这样不停地转圈子了,我会带你下去遛一遛的。”
劳伦把浴巾围在腰间,整个胸口袒露着。她不喜欢化妆,直接打开衣柜,套上了一条牛仔裤、一件polo衫,接着她脱下polo衫,换了一件衬衣,然后还是扯掉衬衣,又换回了polo衫。她看了看表,母亲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到玛丽娜格林公园跟她会合,而嘉莉这个时候又倒在那浅米色沙发椅上睡着了。于是,劳伦坐到了她的小狗旁边,从小茶几上胡乱堆放的一大摞材料当中,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神经外科指导手册,然后咬着铅笔,很快就沉浸到学习里面去了。
福特车在塞万特大道27号停了下来。保罗从后排座椅上拿起背包,下了车。
“你今天晚上想去看电影吗?”他在车门前弯下腰问阿瑟。
“不可能啊,这个晚上已经有人跟我约好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啊?”保罗不禁喊了起来,容光焕发。
“也就是跟人家一起看看电视而已!”
“哦,这可是个好消息啊。我并非冒昧无礼的人,只是想问一句,到底是谁啊?”
“可不就是你嘛!”
“什么?”
“冒昧无礼的家伙!”
车子开在菲尔默大街上,到了联合大街路口的时候,阿瑟停下车来,打算让比他更先来到路口的那辆大卡车先过去。这时,原本跟在大卡车后面的一辆凯旋敞篷车大概是没有看到路口的情况,直接绕到了前面,朝着玛丽娜格林公园的方向驶去。这辆绿色跑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绑着的一只小狗,声嘶力竭地不断吠叫。然后,那辆卡车穿过了路口,而福特车也向“太平洋高地”的丘陵开了过去。
不停晃动的尾巴表明嘉莉现在一定很高兴。它非常严肃认真地在草丛里嗅来嗅去,似乎想要查明究竟是哪个小动物竟然敢在它前面在这块地界留下印迹。时不时地,它会抬起头,飞奔去跟它的家人会合。它在劳伦和克莱恩夫人的腿与腿之间绕上好几个圈,然后又跑到前面去开路,去探索下一块地界的奥秘了。而每当它对路上散步的夫妇或者是旁边的孩子表现得过于热情的时候,劳伦的母亲就会大声喝止,喊它回来。
“你看,它的髋部还是有点问题。”劳伦看着嘉莉跑远的样子说。
“它老了!或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这情绪好古怪,刚刚是不是打桥牌打输了啊?”
“开玩笑,我把那些老姑娘都打败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而已。”
“这个嘛,没必要,你知道的,我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基本上也不会再偏头疼了,我现在过得很愉快。”
“是的,你说得对,我得多看到事物好的一面。这个礼拜过得蛮好的,而你也终于能够抽出两个小时好好照顾自己,真不错!”
劳伦指着远方在小港口前面防波堤上漫步的一个男人和女人。
“他,大概是这个样子吗?”她问自己的母亲。
“谁?”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又想到了那个人。嗯,你也就别再像以前我每次跟你聊这个的时候那样岔开话题了吧。”
克莱恩夫人叹了口气。
“关于这个,亲爱的,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去医院看你的家伙到底是谁。他人很不错,特别有礼貌,可能是因为疾病而烦恼的某个病人吧,他正好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里而已。”
“病人可不会穿着呢子大衣在医院的走廊里溜达来溜达去。更何况,我还翻查了那一个时期在医院的那个片区住院的所有病人资料,没有一个是跟那个人的情况符合的。”
“你竟然还会去查这个东西?还真是够固执的啊!你究竟是想要查什么呢?”
“我想要查的是,你把我当傻瓜一样瞒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他每一天都待在那里。”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嘉莉跑得有点远,劳伦喊了一声想把它唤回来。小狗掉转头,看了看它的主人,然后跑着冲了过来。
“当我从昏迷当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当我的手终于第一次能动弹的时候,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给我鼓励和安慰;夜里,我每一次惊醒,哪怕是只有最轻微的动作,在旁边立刻出现的依然是他……终于有一天,他跟我发誓说要告诉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然后,他就消失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你为了逃避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只想着工作而编出来的借口。你这是把他想象成了你的白马王子。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
“可是,你不正是这样为爸爸浪费了整整20年的时间吗?”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一定要狠狠地抽你一耳光,相信我,要真是挨这一下,也绝对不委屈你!”
“你可真奇怪,妈妈,既然你从来也不怀疑我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从昏迷中醒来,那么现在我好端端地在过生活了,你为什么却反而对我这么没信心呢?到底能不能有那么一次,我可以不用严格遵守所谓的生活常识、所谓的理性和逻辑,而是完完全全听从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为什么,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的时候,我的心就会疯狂地跳动?这难道还不值得我在自己的心里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吗?我很遗憾,爸爸离开我们消失了,他欺骗了你,我也很难过,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遗传疾病,并不是说每一个男人都会像我的父亲这样!”
克莱恩夫人发出了一阵狂笑。她把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你这是要给我上课吗?你,这个只有勇敢的男孩子才敢跟你约会的家伙!在他们的眼里,你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是他们人生中奇迹一般的存在!不管你干了什么,人家都离不开你,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爽啊?至于我嘛,至少我还曾经爱过!”
“如果你不是我的母亲,这下就该是我来打你一巴掌了。”
克莱恩夫人继续向前走,她打开袋子,取出一盒糖,拿了一颗递给她的女儿,但劳伦并没有接过来。
“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里面,唯一令我有所触动的是,我发现尽管你的生活过得那么无趣,但在你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浪漫的火花,只可惜,就连这么一丁点浪漫,也还是被幼稚的你完全毁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如果这家伙真的是你的真命天子,他怎么不来找你啊,我可怜的孩子!没有人要把他赶走,他就那么自己消失不见了。所以,你还是别再为了这么个事情而痛恨整个地球,尤其是别再怪你的母亲,别再把我当作替罪羊了吧。”
“他离开或许有他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克莱恩夫人语带讥讽。
或许有理由相信,此刻的嘉莉也已经受够了这一对母女之间的紧张关系。它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棍子,跑来把它投到劳伦的脚下,然后在旁边孜孜不倦地狂叫。劳伦抓起了这个小狗就地取材找来的“玩具”,一下子抛向了远方。
“你这针锋相对句句噎死人的本事还真是威力不减当年啊。好吧,我也别再耽误工夫了,还是赶紧去读一读明天要用到的材料吧。”劳伦说道。
“你都那么大岁数了,星期天竟然还要做功课?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时刻不停追逐成功的脚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缓一缓呢?或许,你只是不想跟你的男朋友厮守终老,觉得这样很无聊吧?哦不,我简直是个白痴,你怎么可能会感到无聊呢,就连星期天你都忙得很,要不就是做功课,要不就是在睡觉!”
劳伦猛地挡在她母亲跟前,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想要一下子掐死她的冲动。
“真正爱我的男人会因为我爱自己的职业而感到自豪的,他才不会去斤斤计较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
已经出离愤怒的她,太阳穴都鼓了起来,青筋毕露。
“明天早上,我们要给一个小女孩开刀,把她脑袋里的肿瘤取出来。”劳伦继续说,“你可能会说,这种东西看起来微不足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但你再想一想,这小小的肿瘤却可能导致这个孩子失明啊。所以,在这么重要的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你说我是应该去看场电影,大嚼爆米花,抱住罗伯特狂吻呢,还是应该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手术的细节?”
劳伦吹起口哨把她的小狗唤回来,然后离开了游艇港口旁边的步道,向着停车场走去。
小狗跳上了副驾驶座位,劳伦把安全带套在它的颈圈上,伴随着小狗一阵阵的吠叫,凯旋车离开了玛丽娜格林公园,在塞万特大道拐了一个弯,朝着菲尔默的方向驶去。来到格林威治路口时,劳伦放缓了车速,犹豫了一会儿是否停下来租一张电影碟回家看看。她一直很想再看一遍加里·格兰特和黛博拉·蔻儿主演的《金玉盟》,可是转念一想到明天上午的工作,她马上换到二挡,踩油门加速,从停在录像店门口的一辆1961款福特老爷车旁边开了过去。
阿瑟正在店里逐个研究着武术类电影录像的片名。
“今天晚上,我想给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一个惊喜。您能为我推荐些什么吗?”他问店里的职员。
店员消失在柜台后面一会儿,然后一脸得意地用手托着一个小纸箱重新出现在阿瑟面前。
他用裁纸刀划开纸箱的外包装,拿出一盒录像带给阿瑟看。
“收藏版的《猛龙过江》!这里面有三段武打戏简直是太棒了!昨天刚刚到的货,您把这个拿给您的朋友,她肯定要高兴死了!”
“您确定吗?”
“李小龙的电影就是出品的保证,她肯定会着迷的!”
阿瑟的脸上泛出了光彩。
“我要了!”
“顺便问一句,您的朋友会不会这么巧还有个姐姐啊?”
他离开录像店的时候心情很舒畅。这个晚上,开局很不错嘛。回家的路上,他在一家熟食店停留了一会儿,选了几样菜,还有头盘,看起来一样比一样美味。在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心里面就别提有多美滋滋的了。于是,他就把福特车停在了太平洋大街和菲尔默大道交界口。
上到楼上,关好自己的公寓门,他立刻就把买回来的食品袋搁在厨房的柜台上,打开立体音响,把一张弗兰克·辛纳屈[8]的歌碟塞了进去,然后两手交叉搓了起来。
整个房间沉浸在这个夏夜暖暖的红色灯光之中。阿瑟声嘶力竭地干吼着那一首《午夜陌生人》,在客厅当中的矮台上摆好了两套雅致的餐具。他开了一瓶1999年的墨尔乐红酒,热好了等下用来洒在意大利宽面条上的乳酪丝,然后把意大利冷菜拼盘分别放在了两个白色的陶瓷餐碟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经过起居室,打开自家房门,来到公用楼梯平台,转身倚住门让它保持敞开,然后穿过走廊,敲响了对面的房门,他那位女邻居轻盈的脚步声随即在房间里面响了起来。
“我是很聋,但也不至于这么聋!”老妇人满脸堆着笑容迎接他说。
“您没忘记我们约好了的吧?”阿瑟问她。
“开玩笑,怎么会!”
“您不带小狗过来吗?”
“巴布洛现在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的了。它跟我一样老了,你知道的。”
“您可不像您自己说的那么老,莫里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