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行旅与文学想象:以近现代域外游记文学为考察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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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变革与衰颓:旧体域外纪游诗的现代命运

用旧体诗词来纪游,不但在清末民初十分普遍,甚至在新文学已经牢牢占据主流地位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一现象仍不绝如缕。其类型大致有如下几种:一是“诗”与“文”互文的现象。即作者对同一次旅行,分别采用了纪游诗与游记散文两种文学表现形式来纪游行旅体验,“诗”与“文”在内容上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如斌椿在《乘槎笔记》之外还有《海国胜游草》《天外归帆草》等纪游诗集。王国辅在《游美视察记》书后附录了《游美杂吟》,钱用和在《欧风美雨》之后附录了《海外杂吟》。王礼锡在《海外杂笔》《海外二笔》之外有《去国草》的结集出版。吕碧城除了著有文言体游记《欧美漫游录》(又名《鸿雪因缘》),还写了许多海外纪游诗词。二是更为常见的是在域外游记中直接穿插旧体诗词曲赋。最典型的要数康有为的海外游记。即使到了民国时期,在域外游记散文中依然可以看到旧体诗的身影。如郁达夫的《盐原十日记》、王一之的《旅美观察谈》、蔡运辰的《旅俄日记》、王长宝写于1940年前后的《欧氛随侍记》等。值得一提的是,在早期旅日游记中,经常穿插大量旧体诗词。这些诗词多是中日文人之间的唱和往来之作。如王韬的《扶桑游记》就属此种类型的代表作。王韬在《扶桑游记》自序中云:“抵江都之首日,即大会于长酡亭上,集者廿二人。翌日,我国星使宴余于旗亭,招成斋先生以下诸同人相见言欢。由此壶觞之会,文字之饮,殆无虚日。余之行也,饯别于中村楼,会者六十余人。承诸君子之款待周旋,可谓至矣。中间偕作晃山之游,遍探山中诸名胜。前后小住江都凡百日,日所游历,悉纪于篇,并汇录所作诗文附焉。名曰《扶桑游记》。”《扶桑游记》中所附诗作,多为王韬和日本文人名流之间饮酒吟诗的唱和往来之作。由于王韬不习日语,而日本文人名流多具有深厚的汉学素养,故而彼此常采取笔谈的方式进行交流。在当时,汉诗充当了中日文人间一个重要的交际工具。这也是《扶桑游记》中会出现大量诗作的主要原因。详见王韬《扶桑游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86页。他自云“余自东来,日与诸文人争逐游宴,卒卒无片晷闲”(清)王韬:《扶桑游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58页。。王韬在日期间,几乎每次折简招饮、友朋聚会都会有诗词互赠或唱和。仅1879年8月21日一天,“是日同人投赠篇什不下数十章”同上书,第500页。。三是纯粹以旧体诗词形式来纪游。如吴宓的《欧游杂诗》;李思纯的《巴黎杂诗》《柏林杂诗》;胡先骕的《旅途杂诗》;吕碧城的《信芳集》等就是完全以旧体纪游诗的形式勾勒出一部“旅欧小史”吴宓在《欧游杂诗》序中云:“吾国人旅游欧洲作诗纪所闻见者,昔有康南海先生之《欧洲十一国游记》中附载各篇。近年有吕碧城女士之《信芳集》及李思纯君之《旅欧杂诗》,均为之甚工,且已裒集成帙。”详见吴宓《欧游杂诗》,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13页。。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标举现代姿态的新文学作家竟然也难以抗拒“旧形式的诱惑”,如苏雪林,就写作了《旅欧之什》这样的旧体纪游诗。1922年,苏雪林应友人之邀游郭城,“看卢丹赫连山,访古堡,观石窟瀑布,诗兴忽飚发,数日间为长短篇十余首,及他作并录存之,题曰 ‘旅欧之什’”。详见苏雪林《灯前诗草·自序》,台北正中书局1982年版,第3—4页。

由此可见,创作旧体纪游诗的作家既有晚清一代的旧文人,也有以吴宓为代表的执着守护“旧格律”,与新文学阵营相抗衡的所谓“守旧派”;同时还有像郁达夫、苏雪林这样新文学的坚定拥护者与实践者。新旧两代文人、新旧两派作家都对用旧体诗纪游情有独钟,这一现象颇值玩味。如果说晚清文人采用旧体纪游诗的方式来记录域外行旅体验是缘于一种文学表达惯习的延续;那为什么以激进的姿态与旧文学划清界限的新文学家们,竟然也会写作旧体纪游诗,并且将其视为自珍的敝帚,在其中尽情倾诉个人之衷曲?是什么因素使得行旅者们在新文学占据统治地位之时仍对这一旧形式割舍不下、情有独钟?尤为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旧体诗词这一传统文学形式能否将他们或新奇惊羡或百味杂陈的异域行旅体验完全呈现出来?或者说,前所未有的域外体验,为旧体诗词注入了哪些新的元素?对这一文体的发展形成了哪些冲击?

旧体诗词在现代文坛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十分尴尬。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学者呼吁将旧体诗纳入现代文学史。1991年刘纳的《旧形式的诱惑——郭沫若抗战时期的旧体诗》一文的出现,标志着旧体诗开始进入当代研究者的视野。1995年,李怡在现代文学研究会西安年会上所作的报告中提出“将现代新诗与现代旧诗统一考察”的倡议。90年代中期伴随“现代性重估”问题的提出,“旧体诗能否进入现代文学史叙述”的问题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吴晓东从“建立多元化的文学史观”立场出发,认为旧体诗、通俗文学、民间文学(包括各种戏曲文学)都应该列入文学史的研究范围。王建平撰文论述20世纪旧体诗词创作的地位,指出旧体诗词是“文学史不该缺漏的一章”。苗怀明认为,“通过对现代旧体文学的重新审视,不仅可以改变将新文学等同于现代文学的 ‘单边主义’局面,而且更可以通过文学发展的新旧消长来反观新文学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缺憾,抹去认为加在新文学头上的一些光环”,还能够由此“探讨和复原现代文学发展进程的曲折性、复杂性和多元性”。(2001年第5期发表于《粤海风》的《要宽容,还是要霸权?——也说现代旧体文学应入文学史》)黄修己积极主张将旧体诗词纳入文学史,他认为不让旧体诗入史是“‘五四’文学革命中形而上学、绝对化思想的继续”。然而也有学者反对旧体诗入史。钱理群虽然认为20世纪诗词是一个有待开发的研究领域,但对旧体诗入史的问题态度极为谨慎。唐弢认为现代文学史“不应该走回头路”“完全没有必要把旧体诗放在里面作一个部分来讲”,因为“我们在 ‘五四’精神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人,现在怎能回过头去提倡写旧体诗?”王富仁则明确表示不同意把旧体诗写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同意给它们与现代白话文学同等的文学地位。他承认“这里有一种文化压迫的意味”,但“这种压迫是中国新文学为自己的发展所不能不采取的文化战略”。关于旧体诗是否能入史的争论一直持续到现在。陈友康在2005年第6期《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二十世纪中国旧体诗词的合法性和现代性》。2007年第5期《文学评论》上发表了王泽龙的《关于旧体诗词的入史问题》,他以旧体诗不具有充分的现代性、旧体诗不具有充分的经典性为由,主张“中国现代旧体诗词不宜入史”。马勇在2008年第1期《文艺争鸣》发表《论现代旧体诗词不可不入史》一文与王泽龙商榷。笔者所关注的并不是旧体诗词入史的问题,而是域外行旅体验与旧体诗词创作之间的互动与内在关联、旧体域外纪游诗如何在现代文坛获得生存空间,以及旧体诗词与现代域外体验如何在传统与现代、异域景观与中国情调之间寻求一个最佳结合点的问题。现代作家通过用旧体诗来呈现域外行旅体验这一文学实践本身,启发我们思考新文学作家对古典诗歌传统难以割舍的背后所蕴含的深层文化原因。以旧体域外纪游诗为研究对象,关注的是域外行旅体验与旧文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借此揭示中国传统文学形式在现代性域外体验的冲击下,所不得不出现的变异及不可遏止的衰颓趋势;从另一角度印证新文体在表述域外体验时的生机与活力,由此凸显出的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变革与域外行旅体验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内在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