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妃皇初现世,微红湿余血(三)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最后,还是天威不可侵权宜不可犯的唐兵胜利。
猎猎罡风呼啸着吹进幺函关,重重山峦叠嶂之中,翠峰青黛已不见,云蒸霞蔚恍若人间仙境的美景已不再。惟余下战火纷飞、硝烟四起、黄砾滚滚,血腥味弥漫了整座幺函山,遍地的泥土被鲜血浸染得殷红似血。似是兵刃伐战,刀剑相接,统军挥帜毫不留情地割断了大地、山脉、河川的喉咙,汩汩鲜血灌满了饿虎豺狼般的大地。
血红铺天盖地,惟一一条进入幺函关的径道被战亡的战士尸体阻挡,他们横七竖八地铺陈在大道上,缺臂断腿,死相恐怖,流血漂橹,碎尸累累。涓涓流动的鲜红不止浸透了所经之地的黄土、草木、石粒,还将凯旋而归的大唐战士初平稳下来的心浸得冰凉惊惧。
战争意味着死亡。杀降不祥。大凶。
然而再惨绝的战争,对于战胜方来说,更多的还是使得人心激动、士气大振、信心更甚。对于参与斗争的小兵小卒以及无势无权的百姓来说,不过是饭后茶后无关痛痒或使人颇有兴趣的谈资与笑料罢了。对于败落了的靠卖字画书籍的写书人来说,亦只是毫不起眼的稗官野史的一点材料而已,不足为人道。
战争成或败,受惠的都不是底层百姓底层人民。
成,战士凯旋而归,亲人得以相见。遇到亲人亡故,得到朝廷的安抚,抑或死伤太多,圣人在明黄色丝帛上用朱笔轻轻一划,再将玉玺稳稳地在旁钤上天子之印。于是,天下大赦,众民归心,千千万万的人无不感激涕零,声泪俱下。
败,改朝换代,江山易主。若是遇到明君,百姓也未必怨声载道,不满之心惶惶而起,相反,他们还会大开国土之门,虔诚地候着明君麾旌破城,直擒昏君。若是遇上一个不明事理昏庸无道的主,他们也最多牢骚几句,有胆识的就举旗起兵,再一次伐战昏君。
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对他们有实际用处的小问题小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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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函关山顶。
时正值黄昏,落霞泻了一山的橘红余晖。坦露于苍穹的大半座被残骸死尸堆砌枕籍的山上,那殷红的颜色透着刺痛人心的光芒,只是不知这殷红到底是秋日里懒洋洋的落霞镀上的霞光,还是四溅沙场铺天盖地的鲜血浸透而成的。风来草偃,夕阳下仅剩的残草枝桠在风中微微摇动,腥甜的血味浅浅浮动于他的鼻翼。
那人俨然是方才行辕里戴银制莲花面具的苍青色衣衫男子。他负手而立,伟岸如神祗,恍若有光风霁月之昭质,仙风道骨之身家。冷风卷起了他被莹白冷色莲花簪子束起的青丝,青丝三千,狂舞如魇,根根遮蔽了他窥世睿智、观天睨地、洞彻一切人间俗事的眼。
他玉指轻转,从长袖中取出一支青碧透绿的洞箫,那洞箫箫身润若羊脂、滑若碧玉,色泽清透如碧泉,幽幽郁郁,在霞光的映照下,似有点点波光晃漾,如涟漪轻澜。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尸骸残骨,他塞上苍鹰般桀骜不驯的双瞳中竟悄然滑过一丝悲伤。这是战争的无奈,亦是他的无奈,因为常年在那个佛一般的人物的身边,潜移默化中,他也和他一样变得悲天悯人、大慈大悲起来。
到底是悬壶济世、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惯了的。
他将洞箫移到唇边,有微冷冰凉的触感。
每次一遇到战争抑或因其它种种原因而导致死伤惨重、碎尸无数的场面时,他总会为已死去的已升天的亡灵普度,寄托着自己的悲恸与希冀,吹箫长放祭歌:愿死者有目可瞑,愿生者有心可醒。逝者常寂,生者勿记。如此,阴阳两界才不会俩俩相挂念、牵眷。
箫声哀婉凄楚,沉重得仿若盛了千千万万之人的祝福与祈愿。漫山遍野的亡灵鬼魂俱起,哀嚎哭啸于苍天。一刹那,漫天萧瑟沉郁的残红霞光被这乐音消去,婉转而来的是倏然遨游翔舞于长空的缠绵双龙。曲调声声悲悸人心,音色缱绻,丝丝游弋在他周遭,流连不返。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箫声初停,佛光乍泄。他闭上的双瞳缓缓睁开,有湛湛清光闪动于中,悲哀大过心哭。他却忽然觉得不是那么伤心悲恸了,胸中一片清明空阔,瞳底一碧清澜浩荡。释怀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只要心放开了,他胸中淤积的那一囤沉重才稍稍放下了。
祭歌已完,他亦要离开。
收下洞箫时,他侧眼瞟了这被鲜血浸透尸骨寒毕的荒山一眼,只一眼,他便被吓得向后倒退趔趄了几步,努力稳定身形后,他立即惊恐地睁大双瞳,不可置信地盯着这偌大的仿若葬尸场的山岗。像是见到平生最惊惧的事物一般睁圆了瞳孔,视线聚焦,映在漆黑瞳孔里的东西愈长愈大,直到整个视线都装盛不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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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风习习,涛声一阵阵涌入白云、卷入碧霄,在沧海中翻滚飞腾,吸纳着日月精华远去。沿途将直立不倒的契丹敌旗吹得刺啦啦作响,那旗帜染满血污,破烂不堪,却仍如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挺身站在那里,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人丧志不丧、面衰神不衰。
它的意义已不再只是面敌旗了,而是一种虽败犹荣的大无畏精神。
尸骸遍布,白骨堆山的血色山谷里,涛涛风声携了腥甜难闻的血味翻腾而来。习风过处,山色无青,黛色被染成触目惊心的赭赪色,黄土泥地被漂橹的血水浸泡得仿若可以煮食饮啖。须臾的时间,便有毛色黑亮的秃鹫在尸骸上空盘旋飞转,不时发出尖啸戾耳的嘶嘶厉音,欲待生人离开了的时候,便挫身一个箭头直冲而下,食掉生了尸蛆的腐肉烂肉。
然而,那秃鹫些却一直不敢飞身下来啄肉而食,不是因为阴气太重,而是因为在那成河漂橹的血泊中,有朵朵波异诡谲、殷红欲滴的泣血妖花在迅捷生长,腻红血色中,根茎上的细刺从根茎里剧烈而出,绿藤青蔓蔓生纠缠。妖红色的花瓣足足有脸盘那般大,习风轻起,那妖治之花便摇曳在空中,愈长愈大,愈生愈长。
直到他整个视线再也装盛不下为止。
他站在那截险峻的巉岩上,瞳光轻轻流转,其中闪逝而过的是万千不一的心事情绪,诡谲奇异。他宽阔的大掌紧紧攥着那一支碧绿清幽的洞箫,青筋突起,骨骼关节微微发白,隐隐间透露出他担心而忧虑的情绪。谷风一阵又一阵,吹翻了他的苍青色长袍,连带着他的三千青丝,均以做了这温柔多情的风神的情人。
他稳定情绪,轻轻喃道:妃皇,真的出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