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千取一瓢，弱水解百恨（三）

恨水莲池的最大屏障便是位于山腰的那座莲壁。

自恨水生魂莲开始，那莲壁便存在。似是魂莲在，莲壁便在，那莲壁更是以一个巨大坚固的无形护壁挡在欲想进入雪山的人的面前，像一个雄伟傲岸睥睨众生的巨大石像被生生造铸于此，挡住了莲壁外之人的妄念痴想，亦挡住了莲壁内千骑精兵良卫对世外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日趋热忱的心。

梅里雪山的山顶除了恨水莲池，还有一座施尸陀林台，即是天葬①台。

在虚嬛，最高贵最奢侈最让人难以企及的丧葬方式是塔葬，天葬次之。塔葬一般是皇室帝胄宾天西去后丧葬的方式，而天葬则是王孙贵族、名门族望、高官贵爵等在虚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的丧葬方式。除此之外，虚嬛的人还认为，要对每个于虚嬛做出了巨大贡献巨大牺牲的人进行天葬，要让他们善良纯扑的心得到神明的护佑、寂寞孤独的灵魂得到升天轮回，而天葬，无疑是最合适最尊重人最肯定人的丧葬方式。

与恨水池畔两两对立相望的天葬台，建立来不为其他人丧葬，而是只为日日夜夜不休、年年岁岁不止、费尽心思来照应护守魂莲的祭女丧葬。魂莲每百年绽放一次，祭女每百年生一次，一次魂莲的败落凋敝，便是一次祭女灵魂的重生。所谓祭女，便是为祭奠魂莲而生。

每一个在魂莲凋敝后魂断而去的祭女，都会被雪山下虔诚向佛的红衣喇嘛们抬上天葬台进行天葬仪式，喇嘛们人手持一朵普通的莲花，铺上五彩路，诵起经文，恭请空行母来到梅里雪山，祈祷给予死者永久的安息。送葬队伍的前面，是装扮成趋傩逐疲之神的方相。每一次为祭女进行的天葬仪式，便是雪山最冷最天寒的时刻。

大雪是最大的雪，天寒是最寒的天。

那一刻，必定是鹅毛大雪翻飞、飘坠如柳絮因风起的时刻；那一日，必定是三千名喇嘛诵经唱丧、三万里山河哭丧的日子；那一月，必定是整个雪山下的黎民百姓、红衣喇嘛为之举哀的月份；那一年，必定是恨水池枯竭结冰、魂莲朵朵香消玉损的年度。

……………………

千山暮雪之中，寒山杳杳，荒芜人迹。这世界空旷寂静至极，不闻啾啾雏凤乱鸣之声、深涧湍湍水流声、林间虎豹猿猱惊啸声，惟有呼呼飞蹿入林的涛涛风声，裹挟着芃芃林叶上白雪簌簌滑落声，除此之外一切如寂，安静胜死。

恨水池畔。

天忽然就下起了大雪，苍茫中纷扬一片，那些大朵大朵的六棱雪花翻飞于她的眼前，簌簌落了她一身，发上、眼睫上、心口上，微微凉意却让她寒彻刺骨，将她早已感觉不到暖意的心点点冻毙。那朵朵翩然而下的雪花被凛冽的呼啸寒风吹得破碎，菲薄的棱花浪卷般一股脑袭向她。

模糊中，那些翩翩而舞的转世蝶一只只远去。一群一群地向着梅里雪山的山谷深处飞去，在呼啸的烈风中、飘飞的白雪中，转世蝶的尾部发出点点破碎的荧光。可是她知道，转世蝶飞不到它们虫蛹的山谷里，它们尾部的荧光就会熄灭，继而便被烈烈寒风吹得破碎。

然后魂莲盛开，百载一绽，她就要同转世蝶一样，断魂于此了。

只是，她心有不甘，适才那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苍青色衣衫的男子，到底是谁？她知道那是幻觉，可他连续出现在她的梦里，连她要死去的时候，都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伸出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轻轻掸开落在她衣袂上的细碎雪花。雪衣随风微微颤动，发髻后莲花上垂下的丝丝纱幔被风鼓动，颤巍巍抖擞直如浪蕊翻飞。她轻移碎步，一步一朵莲花走向恨水池，心仿若被灌了铅水般沉重无力，再无几寸玲珑心思煞费气力去讨谁欢喜，只是那凝眉皱额时深深处怅惘悲戚到了极致。

她了无牵挂、又生无所寄，只是就此死去了，太不甘心。

冥儿——

冥思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唤她，那声音饱含苦涩悲戚，被滔滔浪滚的烈风吹得断断续续，不甚分明。却仿若镌刻到生命深处了般，一声又一声轰鸣着她纂缕虚弱不堪的灵魂。

她心仿佛被谁揪紧了般，竟觉得心蓦地一收缩，呼吸微微停滞，气不能顺、血不能畅。

步子顿停，莲花绽放在她白净的赤足下，朵朵盛开于这幅千秋万代均被魂莲禁锢了的惨白世界。她纤细无骨的细长手指微微攥紧雪衣上垂下的丝缕纱幔，寸寸骨节青白，肌肤在那一刹那凝白如雪，清透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