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绿色:高波文学作品集](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75/23030975/b_23030975.jpg)
那片绿色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我独自来到绿荫葱葱的五岭山上,沿着熟悉的羊肠小道,寻找那块我常在梦里见到的青石板。走向山顶,拨开身边的杂草树叶,一只蓝绿相间的蝴蝶,展开它美丽的翅膀,不停地在我眼前飞舞。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块青石板,多年的风蚀雨淋,它已不再光泽,石板上生满了青苔,显得那么苍凉和孤独。我疾步贴近它,俯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脸颊”。
我将手中采集来的山野花,编成一个“心”形,端端正正放在石板中间。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她——十几年来,我心底的那个她。在这块青石板上,我与她相依而坐,谈理想、谈人生、谈孩时的顽皮。然而,最后留下的只是那一串串初恋时的回忆。我知道,如果没有那一段南疆战火,我们一定走到了一起,分享这里的阳光与绿色。可是,那颗罪恶的子弹,结束了我们金色的恋情。……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山脚下的军营传来了午饭号声,我静坐在那块青石板上,不愿离开它。凝望那片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军营,听战士们唱着激昂的军歌,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BF9DC/11624831504560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jpg?sign=1739007939-eccrKHhkyu5s4xech7RPLwIXn7owbq6E-0-fe3b97d98e9034608b46d94267c56d49)
1984年,我被调到位于五岭山下的东北某部队,任政治部新闻干事。这个部队的营区四面环山,空气清新,环境十分幽雅,是个静心写作的好地方,也非常适合我爱静的性格。我爱绿色,因她有生命感,她自然纯朴,不喧闹。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绿色的军服,绿色的营房,绿色的军车,伴随着我度过了童年、少年。
我报到那天,去食堂吃午饭时,一个熟悉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扭过头一看,惊讶道:“是你,袁娜。”袁娜,是我儿时的伙伴,我和他哥哥袁理是小学的同班同学,我们在大院里一起长大。我们大孩子在一起玩时,嫌袁娜小,不愿带她,她总是哭着鼻子磨我:“涛哥哥,别丢下我,好吗?”每每这时,我心就软了下来,把这个小不点拉进大孩子圈,一块玩游戏。光阴荏苒,没想到,又在这里遇上了她。袁娜端来饭菜,坐在我旁边,边吃边唠。袁娜告诉我,她现在在司令部门诊部任司药,今年年初提的干。她故作诡秘地说:“你没报到之前,我就从干部科那里知道了你要调到政治部工作。哎,去年我在省报上看了你的那篇小说《赫尔山谷里的枪声》,嘿,蛮有男人味的。”
说实在的,在这个远离市区的山沟里,偶遇儿时的小伙伴,初来时的寂寞与孤独感,即刻消失了。打那以后,袁娜三天两头到我宿舍玩,同舍的王干事或许是嫉妒或许是羡慕,说:“袁娜是咱们机关里最年轻漂亮的女军官,又是高干的女儿,平时高傲得不得了,那眼睛总是斜着看人,谁敢高攀这个花枝啊。自从你调到宣传科后,她换了个人似的,在你面前没了脾气,像个乖小鸭。”我笑着告诉他,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大院里,父辈在一起共事多年,我们只是儿时的小伙伴罢了。
袁娜确实长得很美,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蛋,月牙形的柳叶眉,高高的鼻梁,短发,额头前留着几根浅浅的发丝,中等个,苗条的身材,穿上绿色的军服,更显青春靓丽,飒爽英姿。她小时在文化宫学过舞蹈,走路形成了八字步。
在宣传科里,我是小字辈,经常下基层采访撰稿,有时报社和杂志社稿件催得紧,加夜班是常有的事。袁娜见我时常早上不起床,不吃早饭,她就从食堂打来热腾腾的饭菜,在我们宿舍门前喊:“懒虫,起床,太阳晒到屁股喽!”每每吃到她送来的饭菜,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一次,袁娜端来一碗热汤,神秘地说:“这可是神丹大补汤。”我听后纳闷地问:“你吹牛吧?”袁娜笑着,一脸自豪地告诉我,是她到山上村民家里买来纯正野山参,在村民的指点下熬制成的。我问她这要花很多钱吧,她娇滴滴地朝我一笑,扭头便跑了出去。
这年冬季,军区在A战区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红蓝军对抗演习,政治部领导叫我前去采访。这是一场合成军实弹对抗演习,总部和军区首长亲临现场观摩。军区投入了两个整编装甲师及一个直升机大队、一个歼击机大队、一个地对空导弹团参加这次演习。
我每天乘坐越野车,穿行于红蓝军集结地域。那时正值寒冬,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为准确报道演习实况,我就和战士们一起睡帐篷、猫耳洞。实弹对抗演习在炮声隆隆中拉开了序幕,场面十分壮观。歼击机俯冲发射空对地导弹,弹无虚发;直升机在这次演习中首次发射新型反坦克导弹,发发命中目标。步坦协同,空地协同,初步体现了我军现代化、正规化合成训练水平。
我将演习实况向军内报刊发了多篇消息报道,引起了国内外军事专家的高度重视。外电评论,这是中国军队真正步入现代军事理念的开端。演习刚结束,我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部队将我送到A战区野战医院。X光片显示我得了肺炎,一天打两个点滴。袁娜知道了,从千里之外的五岭山赶到医院。她一迈进门,就抱怨地对我说:“你总是玩命,想吓死我是不是啊?”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她扒开橘子皮,将橘子瓣放在我嘴里,说:“你们科长告诉我,因为你很好地完成了这次军事演习的新闻采访任务,你受到了军通令嘉奖,并荣立三等功。”
我俩兴奋地击掌以示庆贺。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伴随着山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啼叫声,暖春来临了。山间的积雪渐渐开始融化,汇成条条小溪涌入五岭山脚下的一条黑河支流。
我调到师政治部的宣传科一年了,师首长对我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政治部孙副主任在机关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他说,李涛同志是我部难得的人才,肯吃苦,勤钻善研,善于捕捉军事领域中的新动态,熟悉了解部队的基层生活,发表的许多新闻稿件和文学作品质量都很高。听了首长这番评价,我的心里挺满足的,感到这一年没白辛苦,然而,更高兴的是袁娜。
最初,我心里一直将袁娜当成妹妹,她二十岁,我二十四岁,我对袁娜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孩童时期的记忆,满脑子都是过去的顽皮与天真。如今,袁娜已不是那个活蹦乱跳,扎着两根小辫子,哼着童谣,跟着我们大孩子屁股后面玩耍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青春似火的女军官,是到了可以选择自己恋人和人生未来的时候了。每当我看到她向我投来那束火辣辣的、含情脉脉的目光,我的心里便有种无法名状的悸动。
那天吃完午饭,袁娜约我上山散步。我俩沿着崎岖的山路,说说笑笑向山顶走去。山上长满了茂密的白桦树、落叶松。袁娜告诉我,她和门诊部的女孩子们经常上山玩,到秋天时漫山遍野地采榛子、割野菜。说着说着,袁娜唱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歌声悠扬欢快,像暖暖的春风扑洒在脸上,令人陶醉。在坡顶上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我们相视而坐,沉默了良久,还是袁娜先开了口:“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吗?我哥模仿电影《地道战》里的汤司令,你模仿高全宝。我哥哥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你拿起了木制手枪,对准我哥哥,嘴里叫着‘叭叭’,我哥应声倒下。”我顺手拔了根青草,放在嘴里咀嚼着,感慨万分地说:“十多年过去了,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年代啊!”袁娜用拳捶了一下我的背,说:“你上小学的时候很顽皮,把我家的玉米苗根拔下来,又用浮土原样埋好,惹得我妈好顿生气。”听罢,我仰脸大笑,说:“你哥哥在我上学的路上,挖陷阱害得我划破了脚趾,鲜血直淌,我能不回敬吗?”袁娜此时的表情显得尤为欢畅,她望着山脚下的营房,说:“你上了中学才像个大哥哥,有理想,有才气,长得帅,是咱们大院子女的偶像。”袁娜转脸对着我,眼睛窃视着我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的眼神让我发烧,我故作镇静地说:“没有那么夸张吧。”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袁娜的倩影,不停地徘徊在我的脑海中。每每看到她对我流露出钟情的目光,我的心便微微地颤抖,血在慢慢沸腾。她的柔情,她对我的关爱、体贴,尤其是她那妩媚的一笑,显得纯真而质朴,她的点点滴滴感染着我。日复一日中,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袁娜了。
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午饭后,我都与袁娜上山散步聊天,真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情侣。记得有一天,天色阴霾,时而下起沥沥细雨。我担心后面有大雨,山路湿滑不安全,所以不打算与袁娜上山散步。袁娜执意要上山,我拗不过她。我俩又坐在了那块不知道坐过多少次的青石板上,彼此有说不完的新旧话题。她突然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你以后少到门诊去,那帮女孩野着呢。”我不屑地说:“我看你,又不是看别人。”她故作嗔怒地瞪了我一眼说:“你没有看到,咱俩在一起时,她们嫉妒得要命。那个从军区歌舞团下来的‘小浪包’陈丽,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直勾勾的,烦死人了。哎,你知道吗,我们门诊部的姐妹们都夸你才貌双全。哎,你挺有魅力的呀。她们还说……”袁娜面颊顿时起了红晕,支支吾吾地不往下说了。“她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袁娜小声说了句:“她们说咱俩门当户对,天生的一对。”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神。我心里想,或许她们的猜测是对的。这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急忙搀扶着袁娜往山下走,可是雨太大,路又滑,我们只好躲在一个只能容下一人的岩洞里避雨。我抱怨道:“你呀,就是不听我的话,淋个落汤鸡就好了。”她哧哧一笑说:“这可是天然浴。”大雨还是不停地下,袁娜浑身冷得直打战。岩洞狭小,两个人的身子几乎是贴着。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在怦怦地如琴弦般地跳跃着,还有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她轻轻地说了声:“我好冷。”我们默默相视,彼此的眼神里充满了爱的火焰。袁娜慢慢闭上眼睛,展示着她的柔情和妩媚,我感到了她的坦诚与质朴——她值得我爱,我不应拒绝她。
我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此刻,袁娜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幸福的微笑。她将脸贴在我的胸前悄声问我:“你喜欢我吗?”我用手擦去她脸上的雨珠,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王干事一反常态,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我说:“李涛同志,现在机关里到处传你和袁娜的事,说帅哥伴美女,整天漫山遍野地谈情说爱。政治部的领导都知道了,你小子等着瞧吧,有你好看的。”我不以为然地回答他:“我和袁娜两小无猜,一个院儿长大的。难道我们在军营里谈情说爱犯法吗?”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政治部孙副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是一位正统而又倔强的“三八”式老革命,黝黑的面孔,高高的个头,像座铁塔似的威坐在椅子上,表情十分严肃。我成立正姿势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浑身直冒虚汗。孙副主任拍着桌子怒斥我:“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天天领着门诊部的姑娘穿山林猫山洞,搞什么鬼名堂。你们是干部子弟,多少人都看着你们,部队不是培养花花公子的温床。你们都很年轻,要把心思用在工作和学习上。你看你,取得点成绩就翘尾巴啦?交女朋友,谈情说爱,要分个时间和场合,我们这是军营不是花园影院。一天恨不得见八遍,没出息。”我欲争辩两句,却几次被他那洪亮的嗓音压了下去,一通训斥后,他又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我们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当年我和你阿姨是在延安抗大学习时相识的,因为我们志同道合呀,在延河边见了短短几次面就把这门婚事定下了。最后,不也是走到一起了嘛!黏黏糊糊,那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都认为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要把精力投放在卿卿我我的时光里。政治部党委下步打算把你送到南京政治学院进修,今后,你要严格要求自己呀。”我认为,孙副主任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他是担心我沉迷于爱情而影响工作。我未做任何辩解。离开时,我向这位令我敬佩的长辈,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谢谢首长的关心与栽培。”
午饭后,袁娜约我出去散步。我告诉她今后咱俩少见面,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袁娜不解,问我为什么,我把孙副主任对我的批评和大家的议论全盘讲给她听。她气愤地使劲跺着脚说:“都八十年代了,还搞爱情禁区,一群老古董!”我极力去劝她,她扭头不理我,径直朝女军官宿舍楼跑去,边跑边擦眼泪,我猜她一定很伤心。
晚上,我给她打电话,想耐心向她解释一下,她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对我说:“你害怕了是不是?你是个胆小鬼,伪君子!为了你的事业,你忙去吧!”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星期天晚饭时,袁娜没来食堂吃饭,我就问她的同事陈丽,她告诉我说,袁娜下午穿便装进城了。袁娜从来没有穿便装逛街的习惯。天渐渐黑下来,一个女孩子独自外出,天黑不归队,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我立即到机关车队叫了一台吉普车,司机拉着我急速向市内驶去。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的中型城市,入夜的市区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我琢磨着袁娜一定躲在哪个饭店里自饮自醉。我从市里最繁华的三里湾大街开始逐个饭店寻找。临近午夜,我在一个装饰颇为华丽的饭店里找到了袁娜。此时,她已喝得酩酊大醉,倚在靠近墙角的餐桌旁,桌上放着四个空啤酒瓶子。她邻桌有两个穿着喇叭裤、花格上衣,戴着茶色眼镜,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在那儿推杯换盏。其中一个借着酒劲,色眯眯地盯着袁娜,说:“这个漂亮的小妞,八成是失恋了吧。来,让哥哥过去瞧瞧。”
这小子说着,起身摇摇晃晃接近袁娜,伸手要摸她的脸。我疾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向后一掰,这小子疼得嗷嗷直叫,我手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你放尊重些。”他的同伴要逞能,撸胳膊挽袖子凑了过来。这时,饭店老板赶紧过来打圆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拉起醉醺醺的袁娜离开了饭店。
在车里,袁娜倒在我怀里,神志略有些清醒,她用嘴使劲咬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抽泣。我不能责怪她,打小我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如今又依恋相随。她现在这副样子,原因在我,我真浑,她差点被两个无赖流氓所戏弄。我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此时,我任凭袁娜的拳头不间歇地捶打我的胸脯,让她发泄。
为躲避机关对我和袁娜喋喋不休的议论,我几乎天天下基层采访写生,甚至有时吃住在部队。我和袁娜约定每周见一次面,每隔一天通一次电话。虽然少了些花前月下,却多了些彼此的牵挂与思念。就这样,在繁忙中,又度过了一个温暖的春季。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政治部孙副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的态度十分温和。我敬过礼后,他招呼我坐在沙发上,随后微笑着对我说:“小李呀,你近期的工作很有起色,你发表的稿子,不论是新闻报道还是文学作品,有高度、有激情,反映了部队的精神风貌。政治部党委对你的工作比较满意,部党委研究,经请示上级组织同意,决定派你到南京政治学院进修一年。袁娜在医院门诊部干得也不错,后勤部党委决定保送她到上海军医大学学习临床专业,毕业后当医生。你们两个都出身干部家庭,一定要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学习,不能辜负组织的培养和你们父辈的寄望,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一代。”我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了。我站到首长面前,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首长的关心和厚爱。”
傍晚,我与袁娜又相约来到五岭山,依坐在那块青石板上。此时,夕阳如血,映得草木树间红彤彤的,陡岩壁下,是潺潺不息的泉涌小溪。袁娜头靠着我的肩膀,手里拿着芨芨草不停地弄我的鼻子,眼神中流露出对未来的憧憬,她喃喃地说:“你去南京,我去上海,相隔不太远,你一定常来看我。毕业后,我打算还是回到咱这五岭山下的部队医院,我爱这片绿色,更爱这绿色的军营。因为它培养了我,造就了我。那你的选择呢?”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握紧她的手,满怀激情地说:“让我们把青春和未来献给这金戈铁马的绿色人生吧!”
临去学院报到,组织上准我们两人一周假,回家看看。我俩赶紧收拾好行囊,乘火车一路欢声笑语,回到了三江市的家里。
我家和袁娜家同住在三江市守备区首长大院,两家前后院。我父亲任守备区政委,她父亲任守备区副司令员,都是从抗战时期走过来的老同志。
第二天上午,我去袁娜家看望她的父母。袁娜高兴得像个欢快的小天鹅,又是沏茶又是削苹果。袁娜的母亲张阿姨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夸奖我:“你和袁娜的事,我和你袁叔叔都知道了。袁娜这孩子还真有眼光。”袁叔叔端起茶杯,郑重其事,像指挥官发布指令似的,掷地有声地说:“小子,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你们俩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又一起参军。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你们的性格彼此都了解,用不着太多的时间去磨合,明年这个时候就把婚事办了。”袁娜抿着嘴,拉着她爸爸的胳膊说:“爸,我们都没有谈婚事,你们倒急了。”张阿姨靠近我说:“你年龄比袁娜大几岁,成熟稳重,袁娜这丫头,遇事爱耍小性子,你多担着她点。她在你身边我们放心。”我只有“嗯、嗯”应付着,两腮一片红润。这时,袁娜的哥哥袁理从外边回来了,我俩像久别的亲兄弟似的拥抱在一起。他告诉我,他办了一个贸易公司,经营皮货生意。他开玩笑地说:“咱们大院子女的偶像,一表人才的帅哥,盯上我这如花似玉的小妹。我警告你李涛,你要是欺负袁娜,哥们儿我可饶不了你!”说罢,全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中午,袁理做东,大家一起到市内一家高档酒店热热闹闹吃了顿午饭。
晚上,清风凉爽,我和袁娜在大院内散步。当走到军人俱乐部门前时,我俩同时停住了脚步,望着“军人俱乐部”五个红色水泥雕字。“还记得儿时我们在这儿度过的快乐时光吗?我们这帮大院子女,穿着父辈的旧军装,手拿红宝书,以最革命的姿态,齐聚在俱乐部的舞台上,模仿我们崇拜的英雄们:杨子荣、李玉和、郭建光、严伟才的京剧舞台动作和唱腔,你在台下为我们鼓掌叫好。”我有感而发地回忆说。袁娜也感叹道:“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美好童真的时光哩。我们当时在一起最爱唱的那首歌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说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在家休假的第三天上午,我父亲匆匆地从办公室回到家里,他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刚才,我接到你部孙副主任的电话。你部抽调一个步兵加强连赴云南前线执行作战任务,并建议你随行采访报道。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完全同意。孙副主任还说,任务结束后,你再去南京政治学院学习。儿子,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是怎么想的?”父亲静观我的神色,期待着我给他满意的回答。我沉思了一会儿,态度十分明确而坚定地说:“我是军人,又是军人的后代,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您常说,军人在战场上服从命令,是不讲任何条件的。我即刻返回部队。”父亲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既然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就应该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义不容辞地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他转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酒,斟满两个酒杯,递给我一杯。接着又扬起他那洪亮的嗓门,充满激情地说:“塑造军人的最好形象是到战场上,接受炮火的洗礼、生死的考验。你会看到那些为维护祖国的尊严而奋勇杀敌的我人民解放军的风采!用你的笔,记录和讴歌他们的经典人生。儿子,那里才是你体验人生的最好地方。我想尽快看到你发自云南边防线上的报道。来,干杯儿子!”我们一饮而尽,真像“酒送壮士踏征程”。这时,我母亲和袁娜推门而入,我那当中学语文老师的母亲,此时的表情略显担忧,她一定知道了此事,“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和袁娜的目光相对凝视了片刻,我本想把赴南疆的消息告诉她,袁娜却先开了口:“我已报名参加赴云南前线医疗救护队,并获得了组织上的批准。”我怔住了,最后抱怨她:“战争让女人走开,那儿太危险,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袁娜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们是军人的后代,这是咱们的本分。”想不到平时娇里娇气的她,还有男子汉般的铮铮铁骨和豪气。“说得好!”袁伯伯操着洪亮的嗓门喊着走进了我家。两位老战士的目光交融在一起,充满着对晚辈的无限寄托。
袁伯伯一手拉着袁娜的手,一手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政委,后生可畏呀。相信他们不会给咱们这些打江山的老战士们丢脸的。”我父亲转身走进书房,拿来毛笔纸墨,即兴挥笔写下六个刚劲有力的字:勿忘军人本色。送到我手里,我和袁娜感受到了一个神圣的使命在向我们召唤!
我和袁娜告别了双方父母,乘我父亲的专车,当晚零时赶到了五岭山部队。
一周后,我随守备师加强连,袁娜随医疗救护队,乘坐空军运输机赶赴云南,来到了中越边境某101高地的山脚下,即刻投入了战前的准备工作。
群山峻岭中的101高地,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固有领土,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一个时期,曾被越军无理抢占。1979年,我军发起自卫反击战结束后,这里成了双方军队争夺的焦点。101高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占据高地,群山尽收眼底。目前,101高地在我军控制之中。敌方投入精锐部队,数番进攻我方阵地。因为双方打的是拉锯战和消耗战,所以,101高地经常是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战斗相当残酷。那天黄昏时刻,我随步兵加强连悄悄穿过敌方火力封锁区,登上101高地,接防在这里坚守半个月的某部战功卓著、享誉全军的“铁骨八连”。
上级给我连坚守101高地的期限是十五天。101高地正南,是一片不足0.2平方公里的开阔地,高地东西两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岭,山间森林茂盛、灌木丛生,陡岩峭壁,怪石横立,地形十分复杂,不宜我部队展开多兵种协同作战。敌方第三十二整编步兵团,分散在周围布防。该团在抗美作战中,依靠我国援助的武器装备,屡挫美军精锐部队,号称“常胜团”。
在101高地我后方地域,由我友军部队驻防。我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当越军向我发动攻击时,我军经常出动歼击机和轰炸机进行压制性威慑、打击和轰炸。狡猾的敌人调整了战术,他们的指挥员和士兵,都学习过我军的游击战思想,白天猫在掩体内或躲藏在山洞里,夜间派小股部队偷袭我方阵地,给我方制造了不少麻烦。
根据敌军作战特点,前线指挥部命令:我连白天稍作休整,以逸待劳,夜间投入战斗,痛击犯敌。连部设在不足八平方米的坑道内,战士们分散隐蔽在只能容一至两个人的猫耳洞中。
我蹲在坑道内昼夜撰稿,电传发送至军内报社。
袁娜所在的野战救护队,就设在101高地我方阵地背面山脚下。
一场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
这天,天色阴霾,整个山巅被云雾笼罩着。突然,敌人一改夜袭手段,乘着大雾天气,向我101高地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先是炮火集中轰炸,而后用大约一个营的兵力,从东西两侧向我101高地扑来。我连英勇还击,先后打退了敌军五次进攻,我方阵地岿然不动。交战中,袁娜随救护队穿过敌方炮火封锁区,到阵地上抢救伤员。想不到我们在战火中相遇了,我用照相机拍下了袁娜包扎伤员的情景。袁娜和救护队战友们用担架抬着伤员离开阵地时,我嘱咐她路上当心敌人的炮弹和敌人埋下的地雷。袁娜转过头,神色坦然,朝我说了句:“还有三天,你们连队就要换下去休整了,别冒失,小心枪子儿。”
救护队抬着伤员迅速离开了前沿阵地,我望着袁娜纤弱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林海里。我的心默默祈祷她能平安归队。
我连镇守101高地十五天中,共打退敌人八次连以上、营以下规模的进攻。敌军屡遭失败,无计可施,在阵地前丢下几百具尸体。因我连战术得当、武器装备精良、弹药充足、后勤保障及时,加上我空中对敌压制性打击和我地面炮火的全力支援,高竖在101高地上的“八一”军旗迎风飘扬。我连参战人员一百五十人,仅伤亡十四人,其中牺牲五人,重伤九人,以极小的伤亡代价,取得了101高地守备战的阶段性胜利。我撰写战地消息、通讯二十余篇,及时准确地向外界报道了我连官兵机智英勇、痛击来犯之敌的壮观场面和英雄事迹。
我连坚守101高地十五天后,于当日子夜撤离了101高地,该高地由南方某步兵连接防。
我风尘仆仆赶到前线指挥部报到。袁娜所在的野战救护队离前线指挥所相距五百米左右。第二天清晨,我急忙到救护队找袁娜,袁娜见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她把我拉到帐篷外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俩相互凝视着,又忍不住地打量着对方,双方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对方,我们没有辜负向父辈许下的承诺,作为军人,我们完成了任务。袁娜从兜里掏出一个日记本递给我,神秘地说:“你现在不能看,等你回到宿舍再仔细地看。”我告诉她:“我接到通知随连队返回东北五岭山部队。”袁娜说:“我也接到通知,随咱们步兵连返回部队。”我兴奋地抱起袁娜,在原地打转。此时,天空清澈碧蓝,爽爽的凉风吹拂着山野。我们开怀大笑,那笑声在山谷林间久久回荡。
我回到临时搭建的野外帐篷里,顾不得吃午饭,开始翻阅袁娜的日记本。她总共写了二十篇日记,每篇都饱含着对我的深深牵挂和往日情怀。其中一篇我看了后,不禁泪流满面。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拂晓,101高地又响起了枪炮声,我的心随着那剧烈的爆炸声而担忧,我真的想守在你身边,用我的身体为你遮挡子弹。我梦见你负伤了,倒在绿色的灌木丛中,我四处寻找你,不停地喊你。我变得孤独和无助,我不能没有你……等完成了任务,我们一同到大学里进修,漫步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我畅想着有一天,我们手挽手走进婚礼的殿堂。我们的爱情曾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那是我们人生中最精彩的一页……我喜欢五岭山上的绿色,还有山脚下那片绿色的军营。我特别想到山上那块青石板上坐坐,它记载着我们初恋时的激情……此时,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突然,不远处响起短促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随着紧急集合哨声,我军全副武装的官兵乘车风驰电掣般地向枪声方向驶去。前指的一位参谋告诉我,一股越军特工人员冒充我当地农民,突然袭击了我野战救护队。我大脑突然“嗡”了一下,心中暗叫“不好”,大喊一声“袁娜”,朝救护队方向旋风似的跑去。
当我跑到野战救护队驻地时,战斗刚刚结束,十几名冒充我当地农民的越军特工全部被我军歼灭。我慌忙四处寻找袁娜的身影。我走进袁娜住的帐篷,里面空无一人,我拉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女护士:“袁娜在哪儿?”她指着一间帐篷告诉我:“你快去看看她吧,她正在被抢救。”瞬间,一个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我冲进那顶帐篷里,眼前的情形让我呆住了,袁娜浑身是血倒在床上,双目紧闭。医护人员正在全力抢救,我扑到袁娜的身旁,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医护人员将我拉起,劝我一定要冷静。他们告诉我,二十分钟前,十几名越军特工混进救护队驻地,丧心病狂地向我医护人员和伤员开枪射击。袁娜听见院内枪响,抓起五四手枪,向欲要冲进帐篷的越军射击,她却不幸被敌人射来的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帐篷内的五名伤员都安然无恙。听罢,我声泪俱下,向医护人员哀求道:“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她才二十一岁呀。”此时,我看到显示屏上,袁娜的心电图化成一条直线,血压归零。实施抢救的几位医生走到我面前,脸上挂满了泪珠,朝着我,无不遗憾地垂下了头。救护队队长,一位刚毅的东北汉子,哽咽着对我说:“袁娜停止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我们已经尽力了。”此时,帐篷里空气异常凝重。
我迈着僵硬的脚步,慢慢走到袁娜身边,握着她那没有血色且冰凉的手,将脸轻轻贴向她的面颊。我情不自禁地哭着说:“袁娜,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咱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归队吗,你怎么留下了呢?你说你最爱五岭山的绿色,将来把咱们的家安在那儿。袁娜,都怨我呀,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呀!”此时,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哭了,他们为失去一位风华正茂、青春如花的好姑娘而扼腕叹息。此刻,溪水在流泪,山川在恸哭。
我失去了心爱的人。那些日子里,我在极端痛苦中慢慢煎熬。我常常在梦中看见袁娜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笑得是那样甜美,那样清纯妩媚。我欲拥抱她,她却一次次翩然而去,像嫦娥奔向遥远的月宫。
遵照袁伯伯家人的意愿,袁娜的骨灰安葬在南疆前线——一个四季如春、绿荫葱茏的山脚下,那里安葬着为保卫祖国南疆而英勇牺牲的我人民解放军官兵。袁伯伯说,让袁娜与和她一同献身的战友们同息共眠吧!
袁娜牺牲后不久,被上级追认为革命烈士。
多少年来,我苦苦追求生活中袁娜的替影,可是谁也无法替代,因为她是我心中永远的唯一!
我缓缓地、轻轻地站起身来,慢慢离开了那块青石板,我不想让往事再折磨自己。
下了山,我又回过头来,仰望绿色的五岭山,它显得如此巍峨与深厚。那里有我和袁娜相恋的足迹,也记载着我们新一代军人的理想。
如今,我已步入不惑之年,已娶妻,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十年前我转业回到了三江市。
我和袁理约定,明年是袁娜牺牲二十五周年,我们一同去南疆看望长眠在那里的她——那个让我终生思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