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如铸
明末清初的启蒙思想家顾炎武,把读书和著书喻为“铸钱”。他说:“我曾说今人著书立说正如古人铸铜造钱,古人从矿山中开采铜,而今人却靠收买旧铜钱做原料,前者铸的钱数量少,但品质精良,而后者不仅新铸造出来的铜钱质量粗劣,而且把古人传世之技艺给毁了。我一年多来,尽管从早到晚读书,反复研究,只不过考虑清了几个问题,数量虽少,但也算得上是直接从矿山中采铜吧!”
于矿砂中萃炼金石,赋予原料以全新的价值,这种创造性的劳动,是那些以旧铜钱为原料造出新铜钱的“改造”行为所不能比的。这其中的深意与读书和著书是一脉相通的。读书写作本来就是沙里淘金的事业,没有广泛的涉猎、深厚的积累和深刻的思考,就不会有有深度和见地的识见。然而可叹的是,三百多年前学人的一段比喻却真切地切中了当今的现实。时下的学界正是浮躁之风盛行:学问重数量而轻质量,粗制滥造,一年一本甚至几本,写书变得比写论文还要容易;文章大量兑水,重复自我、拼凑之作比比皆是;在利益驱动下的炒作、跟风盛行,写作变得日益概念化等等。
与这些“著作等身”的后辈学人相比,老一辈的学者们要“相形见绌”的多,他们中的很多人孜孜矻矻,一辈子只出了一部著作。有人把当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中国社科院前身)的学术风气概括为“一本书主义”。郭沫若、范文澜、吕叔湘、侯外庐等老一辈学者反对研究工作中的急功近利,主张“板凳坐得十年冷”,耐得住寂寞,经过多年潜心研究,最终拿出一本书来,即后人概括的“一本书主义”。但就是这“一本书”成了学术之途上的一个高度,其生命力历久不衰,十几年、几十年,仍能立在书架上,给后来者以启迪和教益。
很多时候,质量对于数量有着压倒一切的优势和权威。学问当然不是书报杂志类的快餐文化,其负载着学术和文明传承的重任,是一颗颗文明的种子,一个民族文化的兴盛绵延有赖于这些种子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学问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业,那些为博取名利而仓促写出来的书,人为的催熟只能是毁了它,注定将是过眼烟云,无法丰富学术的积藏。
哲学大师维特根斯坦一辈子只出了一本书——《逻辑哲学论》,而且薄薄的不到80页,以后便不再著书,因为他感到已经把哲学问题讲清楚了。直到他去世以后,别人才将他的笔记、讲义汇编成书。就是这本披沙拣金、历练而成的“小书”成就了大师一生的盛名,亦足以“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大师的这样一种集谦逊与自负,浪漫与勇气于一体的真诚真令人钦佩。我想这自信来自于深厚的积累和深入的思考;这谦逊来自于良好的学术操守和道德情怀;而这浪漫与勇气则来自于他优雅的气质和恰当的自我认知。
这是大师的风格和典范,也应该是学界的一杆标尺,既指引学问的方向,又标示涵养和道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