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与垃圾

一

因为上午开会，是日的综合环境巡查放到了下午。下午两点，烈日当空，满大街找不到一块阴凉的地方，人走在街上，酷暑的热浪逼得皮肤都像得了哮喘，呼吸困难，憋得难受。可我们不得不上街，一行七人照例从政府门口出发，沿新正街往西，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地上有明显的垃圾，大家就停下，弯下腰，徒手把垃圾拾起，然后扔进或近或远的垃圾桶。一群平时看着风光的领导干部集体上街捡垃圾，倒也是一种别样风景。

陈县长履新后，第一个大手笔就是综合环境整治。一方面，让所有县长带队值周。值周时，由值周县长带领责任单位、双创办、环卫站等单位的负责人，每天上街巡查综合环境，巡查重点是环境卫生。另一方面，让所有财政供养单位分片承包，领导带头、干部动手，具体负责一个区域的环境整治。经过几个月的整治，效果明显，县城综合环境得到显著改善，很多卫生死角得到了清理。同时，这项举措对广大干部也起到了教育作用，让干部们动起来，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身体力行带动普通百姓，并借机改善干部慵懒作风。

巡查南大桥

但这些措施在实际操作中也带来了一些新问题：一些单位为了完成分片任务，花钱再雇环卫工人打扫卫生，不仅给单位增加了负担，也等于给部分环卫工人又发了份工资，造成工人之间的不平衡；干部分包，本希望通过干部带头，带动百姓树新风，改良社会风气，可竟让一些环卫工人找到不干活的理由，认为单位负责了他就可以不管了；干部每天都把大量时间用到环境卫生上，必然要挤占正常工作时间，从而影响工作效率，一些非业务部门的影响可能还不太明显，业务部门的影响就比较突出了……城市综合环境治理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对任何一个城市主官来说，都是一个必须重视又往往困难重重的工作。把领导干部组织起来，让他们带头，让他们亲自参与，的确是一个见效快的办法，但更长效、更重要的可能还是立足有效的体制机制设计，通过制度设计厘清责任、督查责任、落实责任，各部门各司其职，常抓长抓细抓。

县里的环卫工作实行分片承办制。城建局将县城环卫工作划分若干区域，分区域对外招标。中标包工头要与局里签订承办合同，合同对环境卫生的标准和工作量都有具体规定，政府根据区域环卫工作量支付购买服务费用。按道理，只要照着合同约定，政府进行监督就行了，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环境问题？通过平时私下了解，我认为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工人工资低任务重，二是监督不到位。从政府购买服务的标准看，费用中工人工资标准不低，平均应该在2500元左右，但有些包工头为获得更多利润支付给工人的工资远低于这个标准（不少工人只有1000元出头），而且雇用的工人数往往也大大低于工作量要求的数量，致使环卫工人工作任务过重。这样一来，要么招不到好的工人，要么工人不好好干活。在巡查中，我还发现，有些区域卫生情况明显强于其他地方，再细细打听，这些区域的工人拿到了合理工资，而包工头也比较认真。既然如此，那么政府通过平时督察、年终考核，把做得差的包工头剔除出去不就得了。可这么一个谁都想得到的简单办法没有施行，说明问题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因此，我们还得巡查。

快走到西大桥时，我们右转沿西关路向北，在西关路和民主巷、桃园路交叉口多停留了一会儿。这块儿是平利百姓自然形成的菜市场。每天，附近的农民、商贩就会挑着菜篮、推着小车聚集于此，就地摆摊，附近的居民很快就会把这里围满，一时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在整治前，这里摊点乱摆乱放，占据了街道的大部分，人从这挤过都很不容易，更别说车辆，因此成为城里有名的拥堵点。整治后，情况已经得到明显改善，所有摊点只能摆到人行道上，不允许挤占车道，车辆能顺利通行。在我们每次巡查中，这块儿都是重点关注区域，为确保整治效果，联合执法队一天巡查几次。

巡查至菜市场附近的幼儿园

二

巡查完“菜市场”，往西经桃园路，拐向瓮城巷。人烟稀少的巷子突然热闹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瓮城巷到相连的老正街，这声音就不绝于耳。循声音望去，原来路两边有很多麻将馆，那声音来自专注的牌友们。我有点纳闷，以前的巡查没发现这么多麻将馆呀？顺武说，那是因为平时我们都是早上巡查到这里，打牌的人要么还没起床，要么忙着买菜送娃。哦，还真是。

巡查到瓮城巷老正街，麻将声不息

打麻将算是平利最流行的娱乐活动，俗称打159。为啥叫159？我一直没弄明白，只知道这是平利打麻将的一种玩法，久而久之成了麻将的代名词。在平利的任何一个区域，不管是县城还是乡村，打159都是一种时尚，不分男女老少、干部群众、有钱没钱。假期聚会，大家往往会提前到聚会地点，先支牌摊，打上几把159再吃饭。我刚到县里任职时，县法院某局局长就因打159被免职；到村里走访精准扶贫对象时，发现有贫困户家里也摆桌开战，战况热烈。打159往往引起很多社会问题。因为打159把偌大身家输掉的有之，因为打159家庭破裂的有之，因为打159铤而走险的有之，更有很多人因为打159成为高利贷榨取的对象。因此，县里把打159聚众赌博作为严禁对象，经常组织警力查处，可收效甚微。

究其原因，我想既有时代的宏观背景，也有机制的微观原因。从宏观角度看，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大量中小城市和农村的劳动力流向经济发达地区，使得农村乃至三四线城市常住人口出现质的变化，3860（注：指妇女、老人这个群体）成为主力军。这些人多不事劳务，无所事事，自然就有对打159之类娱乐的需求。从微观角度分析，一方面，根据政府简政放权的改革精神，现在开个棋牌室之类场所不需要任何部门批准，可以直接在工商部门登记，使得县里的棋牌室如雨后春笋，一家接着一家开；另一方面，打159是否定义为赌博，取决于能否取得证据，除非你抓个现行，不然很难查处，警方查处成本高且无动力，有限的几次查处要么是有人举报，要么是抓个典型，多流于形式。加上，县里娱乐活动匮乏，打159一定程度上成了少数可选的选择之一。

窃以为，要想真正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靠发展县域经济，丰富群众文化娱乐活动。县域经济发展了，大家有事可做，就不会一天到晚闲得发慌，打牌的人自然就少了。现在县里在各个社区推动兴办社区工厂，发展低技术含量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吸收社区居民工作，不仅解决了移民搬迁农民“稳得住”的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赌博问题。另外，文化娱乐活动丰富了，大家有其他选择了，也自然能分流一部分人。记得有一回陪省厅到八仙镇检查工作，在等待省厅领导时借坐一个村民家院子里。因为随行的镇里干部和村民熟悉，大家就和村民闲聊。闲聊中谈到镇里将要举行的广场舞大赛。那家女主人说，村里组了支队伍，每天吃完晚饭就练，大家跳得很高兴，身体也好了。我问，那大家打159咋办？女主人说，早都不打了，每天跳舞很累，跳完就回家睡觉，哪有时间打？哪有时间打？多么朴素的话。为什么打？因为闲的时间太多。所以说，根子在无所事事，空闲时间太多。要解决，必须通过各种途径让他们忙起来。

“周县，我们往这走，先去菜市场。”顺武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唉，想太多了，这么大的命题不是我一个挂职县长能解决的，还是好好完成巡查这个规定动作吧。顺着老正街，几分钟就到了与五峰路交界处的菜市场。这是县里建的菜市场，可在整治前，菜市场里的摊贩不多，空位很多，大多数卖菜的商贩还是将摊点摆在市场外的街道上，以菜市场为半径约500米的范围内，处处有点，点点有人，比西关路和桃园路交叉口还要拥挤，是县城又一个有名的拥堵点，脏乱差也是其长期以来的标签。经过集中整治，这块儿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路通了，车走了，更难得的是摊贩在外乱摆放的少了，进菜市场的多了，“菜市场”成了菜市场。不过周边还是会有摊点，因此每次巡查我们还是要费点神，总会遇到些需要处理的情况。“请您把果皮扫一下”，“请您把摊子摆进去点”……态度要好而坚决。

三

出了菜市场区域，来到北关街。北关街北面临五峰山，县里计划建设的五峰山公园大门将开在这条街上。可公园一期建设开工仪式已经举行快一年了，除了开工仪式挖的那一铲子，没有任何进展。往北望去，围墙里，当时铲车挖的那个坑在日晒雨淋下失去了土地的清新，显得那么阴郁。街南面最东头一栋楼房的一层是门面房，其中一间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间网吧，网吧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张条“未成年人严禁入内”。走近一看，网吧里攒动的人头中分明有不少稚嫩的面孔。其对比之强烈让人觉得就像看到一幕滑稽剧，讽刺意味强烈！

楼房西边紧挨的是所谓的别墅区，一栋栋式样各异的别墅一直往东排到中兴路口。走到某局局长的别墅外，看到院子里正在装修，别墅外立面瓷砖已快拆完，裸露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墙显得那么破败、难看。不过，我想，装完后应该又是金碧辉煌、雍容华贵。再往前，从中兴路往南走就能回到新正街，途中要经过一个垃圾点。可能考虑到周围居民多，垃圾点放了两个车载垃圾箱，容量不小。可没满的垃圾箱旁，散落不少垃圾，让人不得不感叹，都已走到这儿了，把垃圾倒进垃圾箱有多困难？

对垃圾点进行拍照取证、责令环卫站尽快清理后，我们继续巡查。快走到路口时，我们发现几棵树上缠了电线。电线应该是在树上捆的时间长了，好几处都勒进了树干里。碗口粗的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要摆脱，可挣脱不了，感觉脖子都要断了。这些电线应该是旁边商户晚上开夜市用的。到店一问，果然如此，遂让其马上拆除。拆掉电线后，那一道道勒痕，就像刻在美女脸上的一道道疤痕，是那么丑陋，那么显眼，让人怜惜，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