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温度:温度计里的人类、地球和宇宙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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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计的四位发明者

17世纪早期的人们发明了许多测量工具,望远镜、显微镜和温度计一一问世,稍晚一些还出现了摆钟。然而,只有当观察能够证明或者推翻某个理论时,测量才具有科学意义。所以,最后为我们所知的是那些理解了测量的重要意义的人,而不是测量工具的发明者。不过,要不是因为有了合适的测量工具,那些科学上的观察和发现就很难实现。

温度计在问世之后没有立刻改变我们的世界观,也没有很快引出重大发现,在这一点上,它的身世更像显微镜,而不是望远镜。我们这就来比较一下这三种工具。

第一台望远镜大约是公元1600年左右由几个荷兰眼镜师中的一个发明的。汉斯·李普希(Hans Lippershey)、詹姆士·梅修斯(James Metius)和萨卡里亚斯·扬森(Zacharias Jansen)都自称是望远镜的发明者。然而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当伽利略在1610年1月7日将望远镜指向天空时,它才算真正被发明了出来。伽利略将焦点对准木星,并在木星附近发现了四个他认为是恒星的天体。他会这么认为并不奇怪,因为他在那段时间里发现了数百颗恒星,也第一次指出了银河系是大量遥远恒星的集合。1月8日,那四颗“恒星”和木星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变化。1月9日天上多云。10日再度晴好,伽利略发现它们的位置又变了。换作别人,或许会觉得这个变化微不足道,但是伽利略却以他一贯的自信断定这些不是恒星,而是环绕木星转动的卫星,每隔几天就有一颗运行一周。伽利略描述了这个现象,但他使用的词语依然是“恒星”而不是“卫星”:


有一个发现超越了一切奇观,也值得我们向所有天文学家和哲学家鼓吹一番,那就是在夜空之中,有四颗前人不曾察觉的漫游恒星。就像水星和金星按着各自的周期围绕太阳转动,这四颗恒星也在按着各自的周期,围绕着已知天体中的一颗亮星转动,它们时而超越其前,时而跟随其后,但是始终保持在某个范围之内,不曾游离。


在十年前的1600年,你还可以有理有据地否定哥白尼,并继续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而太阳和其他行星都围绕地球转动。因为在当时,相反的理论还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然而那四颗卫星一旦发现,情况就不同了:它们围绕的对象是木星,不是地球。当时对哥白尼的理论有一种反驳,说地球如果围绕太阳转动,月球就不可能跟上地球。然而伽利略的发现却指出了别的行星也可以拥有卫星,就像地球拥有月球一样。如果他的解释没错,那么地球就不再是宇宙的中心。

在我看来,伽利略对木星卫星的观测称得上是现代科学的源头之一。首先,这次观测之前已经有了模型——哥白尼的日心说。伽利略接受了这个模型,因为他认为这给当时的数据提出了最好的解释。接着,他开始寻找更多证据以证明这个模型的对错。最后他找到了证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发现对于那个模型的意义。作为史上第一位光学天文学家,伽利略显然是个天才,但他的主张还是需要观察来证明或是推翻,而他已经有了合适的观察工具。

显微镜同样是17世纪早期的荷兰镜片师发明的,但当时还没有一种可供检验的微生物模型,于是显微镜成为了一件稀奇的玩具、一扇通向肉眼看不见的世界的窗户。这种仪器的第一位普及者是罗伯特·胡克,他在1665年出版了《显微图集》(Micrographia)一书,畅销欧洲。在书中,胡克收录了自己绘制的七十五幅插图,将他在显微镜中看见的妙趣一一呈现,包括一只苍蝇的眼睛和一只跳蚤的解剖结构。他还在显微镜下观察了一只木头瓶塞,并指出它是由更小的结构组成的,他把那些结构称为“细胞”。正如历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Boorstin)所说,胡克用一则声明奏响了一个新时代的基调:“……自然科学向来只是大脑和想象的研究,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太久,现在它应该回归本源,回到对物质,对显而易见的对象的朴实、可靠的观察。”话虽如此,显微镜却仍然只是一件玩具,没有用处,也没有目的。

胡克是一位杰出的人物,他的名声本该更加显赫,却无奈消失在了牛顿的光环之中。在阅读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后,他宣称重力的反平方律是牛顿从他这里偷去的。他的确在牛顿之外独立发现了这条定律,甚至还想到了物体坠向地面和地球坠向太阳属于同一种运动,但是他缺乏牛顿那种惊世骇俗的数学天才,没能从这些假设中推出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说到吵架,牛顿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一点从他和莱布尼茨关于谁发明了微积分的争论中可见一斑。他立刻从《原理》中删除了提到胡克的所有文字,还与胡克的雇主皇家学会一刀两断。直到1703年胡克逝世,他才同意出任学会主席。在那之后,学会里悬挂的那幅胡克肖像就神秘失踪了。

下面该说说温度计了。对热的研究始于公元1600年之前,早在公元前2世纪,拜占庭的费隆(Philo)就思考了气体的膨胀和收缩。在那之后两百年,亚历山大的希罗(Hero)又写了一本名叫《气体力学》(Pneumatics)的书,它在文艺复兴时代被译成拉丁文,重新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在意大利再版了好几次。1594年,伽利略读到了它。希罗的一个实验里用到了一种叫“测温器”(thermoscope)的装置,能够显示一种气体在加热或冷却时的变化。比如在一个封闭的容器中充满空气,并在空气上面放水,当容器加热,气体就会膨胀,推动水位上升。这类现象和温度有着某种联系,但是未必和温度的测量有关。

有一件事说来啼笑皆非:伽利略没有发明望远镜,却有许多人将望远镜归功于他;也常有人说他发明了温度计,其实他很少使用温度计,即便使用也是为了无关紧要的目的。和伽利略一同“发明”温度计的至少还有三个人,这大概是因为,和望远镜一样,在温度计的发明中,也有好几个人同时提出了多少有些相同的创意。

在这四位可能的发明者中,有两位来自阿尔卑斯山以北,另两位来自意大利。北边的两位发明家,一位是威尔士人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他居于牛津,在那里获得了一个医学学位。弗拉德曾在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读到过一份13世纪的手稿,其中描述了希罗的测温器,他可能就是在那之后制作了一部类似温度计的装置。另一位北方的发明家是荷兰人科尔内留斯·德雷贝尔(Cornelius Drebbel),他从荷兰迁居英国,受雇于詹姆士一世,做了份类似宫廷发明家的工作。为了在盛夏时节给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降温,他制作了好几种装置,其中可能就有一部温度计。

两位意大利发明家,有一位当然就是伽利略,另一位是他的朋友,名叫桑托里奥。这位桑托里奥·桑托里奥(Santorio Santorio)比伽利略年长三岁,1561年生于威尼斯的一个富裕家庭,按照当时的风俗,家里给他起了和姓氏一样的名字。他在附近的帕多瓦学习哲学和医学,然后回到威尼斯行医。当时的威尼斯已经从巅峰开始慢慢衰落,不再是地中海上的一方霸主、通向东方的贸易门户了,但它依然是一座文化与艺术的重镇,不远处的帕多瓦坐落着威尼斯共和国的优秀大学。威尼斯与教皇国距离较远,且怀有敌意,因此和意大利的其他地区相比,威尼斯及其周边在学术上更为自由——当伽利略离开帕多瓦前往佛罗伦萨之后,他对这一点有了痛切的体会。

桑托里奥先是想到了将体液医学量化。他要继承盖伦在一千五百年前提出的那一套冷热、干湿、胆汁和黏液的概念,并为它们赋予新时代的含义。盖伦的观点在一千五百年中被奉为真理,但是从来没有人像开普勒演绎行星运动定律那样,对它们进行过严格的检验。桑托里奥打算用新式的科学仪器将体液医学改造成一门科学。他在自己身上试验,小心翼翼地称量了自己在进食、饮水、睡眠和锻炼前后的体重。他记下自己摄入和排泄的质量,并将两者的差异归结为“无从察觉的汗水”。他还把自己的体温变化写进了日记。

桑托里奥的《静态医学医疗术》(Ars de Medicina Statica)初版于1612年,后来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欧洲广为流传。在后来一百多年里,人们一直将它看作是现代医学的两大支柱之一——另一根支柱是哈维关于血液循环的著作。我们现在知道,哈维关于血流的洞见十分高明,而桑托里奥关于体液的观点就不怎么高明了。我在上一章写到,今天的医院仍在定期记录病人的体温和脉搏,但它们已经不再表示体液的失衡了。不过桑托里奥的观点虽然有其缺陷,他的方法却称得上巧妙。比如,伽利略曾指出长度固定的钟摆会以固定的周期摆动,桑托里奥利用这个发现,通过调节钟摆的长度使它的周期和病人的脉搏一致,然后以此为基准测量病人的心律变化。

桑托里奥尝试“用科学方法”证明体液医学的计划终究失败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为代谢活动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他制作了一台测温器,原理和一千五百多年前希罗的描写相仿,他还在上面制作了刻度,以测量病人的体温与正常体温的差值。一台带有刻度的测温器,其实就是一部温度计了,它能以一个定点为基准,并用定量的方式测量温度的变化。做出这部装置,桑托里奥应该记上一功;而且以任何标准来看,他都是系统测量人体温度的第一人。

与此同时,伽利略的传记作者维维安尼(Viviani)也宣称,温度计是伽利略早年在帕多瓦居住时发明的,时间在1592年到1597年之间。他写道:“他就是在那段时间发明了温度计,这种仪器用玻璃制成,内部填充了水和空气,能用来测量冷热的变化。”照我的猜想,伽利略在1594年阅读希罗的《气体力学》之后,的确制作过一台测温器,他也肯定改善了希罗的设计,就像他改善望远镜一样。他还很可能在那台测温器上画了刻度。1613年,正在试验温度计的朋友萨格雷多(Sagredo)给伽利略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提到了温度计是他的发明。

虽然数字温度计在近些年大行其道,但伽利略时代诞生的现代温度计却仍在使用,它在玻璃管内封存一段液体,外面标有刻度。最常用的液体是汞,它在1700年就已启用,那之前用的则是酒精、各种烈酒甚至是清水,有的彩色,有的透明。这个管道状的设计大概是1640年左右在佛罗伦萨问世的。它的发明者一般认为是托斯卡纳大公斐迪南二世,伽利略的《关于两个世界体系的对话》就是献给他的。伽利略1642年在佛罗伦萨逝世时,大公还将他誉为“我们这个时代最灿烂的光”。他本想在埋葬伟人的圣十字大教堂为伽利略修一座大理石陵墓,但教皇乌尔班八世否决了这个想法,说这会触犯教皇的权威。

这幅壁画描绘了实验科学院在17世纪的一次会议

伽利略虽然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压制,但佛罗伦萨却依然出现了一个活跃的科学集团,这一方面是因为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著名豪族,曾资助大量艺术创作与科学研究。——译者的慷慨援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伽利略的几位门徒贡献了力量,其中包括卡瓦列里(Cavalieri)、维维安尼(Viviani)以及气压计的发明者托里拆利(Torricelli)。1657年,九名佛罗伦萨人组成了一个学会,名叫“实验科学院”(Accademia del Cimento)。它的成员遵从伽利略的教诲,自己制作设备,自己开展实验,以此追求新知。十年之后,他们将研究成果汇集成了一本《实验科学院自然实验报告》(Saggi di naturali esperienzefatte nell'Accademia del Cimento)出版。第一篇报告题为《如何用仪器揭示由冷热造成的空气变化》,其中详细介绍了温度计的制作,还描述了吹玻璃工是如何制作温度计末端的玻璃球的。

这批早期的温度计今天仍可以在佛罗伦萨的科学史博物馆科学史博物馆已更名为“伽利略博物馆”。——译者看到,其中的一些格外美丽。它们的玻璃外壳吹制成了不同的形态,有管状、螺旋状,甚至还有精美的动物形状。它们都遵循同样的原理:温度上升,封存的液体就会膨胀。膨胀由精确的刻度记录,也可以由温度计中的一只只自由移动的小球标识,这些小球的密度各不相同,而且对于温度变化时液体的密度变化十分敏感。

可惜的是,实验科学院在1667年被迫解散,距创立不过十年。现在看来,学院之所以解散,当是它的赞助者莱奥波尔多·德·美第奇出任红衣主教之故。此前伽利略因为维护哥白尼的日心说受到天主教会的审判,已经是对科学界的沉重打击;现在实验科学院再一解散,更使得自由的科学探索在意大利境内就此凋零。这次衰落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比如意大利当时分裂成许多更小的城邦,但如果科学院能够继续繁荣,那么科学的历史或许就会改写。

由实验科学院制作的几部早期温度计和一部湿度计

在这之后,温度计经历了有趣的历史,但是它对科学已经没有多少新的贡献了。胡克制作了几部温度计,牛顿也是。1701年,牛顿提出用亚麻籽油作为温度计内的液体,还引入了0到12的刻度。他将“压紧的雪融化的温度”定为0度,将“温度计与人体接触后获得的最大热量”定为12度。牛顿一向行事机密,这次甚至没有透露自己是这部仪器的作者,在其他人猜到之后,他才终于承认。

几年之后,一个名叫奥勒·罗默(Ole Romer)的丹麦人(他最出名的成就是测量了光速)提出,用冰的熔点和水的沸点作为刻度更加合理。他将两者的温度分别定为7.5度和60度。一个名叫丹尼尔·加布里埃尔·华伦海特(Daniel Gabriel Fahrenheit)的仪器制造商拜访了罗默,他吸收了罗默的想法,并重新设定了这两个刻度,它们现在分别是华氏32度和212度(即摄氏0度和100度)。这两个数字看起来实在有些随意,大概是因为华伦海特用水、冰和盐的混合物定义了0度,又用人体的大致温度定义了100度。华氏温标在英国与荷兰流行开来,但是大多数国家并未接受,它们虽然也将水的冰点和沸点作为标准,但采用的却是摄氏温标。这个温标由安德斯·摄尔修斯(Anders Celsius)提出,和华氏温标相比,它更符合法国大革命之后采用的公制,也就是十进位的度量单位。

度量的意义,只有在了解了度量的对象之后才会显现出来——换句话说,度量需要目的。我们都知道长度为0、时间为0是什么意思,那么温度为0又代表了什么呢?虽然我们很容易分辨两个物体的冷热(至少在神经的感受范围之内),但是长度和时间都具有我们能够直观把握的绝对度量,温度却似乎没有。当研究者开始用“科学”的方法衡量温度时,我们自然要问一问他们衡量的究竟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对热有更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