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之门:门文元舞蹈文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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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塞外琵琶曲 似是昭君还家来——舞剧《王昭君》创作随笔

长江流至鄂省界内,便到了三峡的最东面的西陵峡。此段江水湍急,奇峰陡立。战国末期西陵峡两岸流域为楚国丹阳,诞生了爱国诗人屈原,约三百年后的西汉时属南部秭归,又以“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闻名。从彼时的巴山楚水起,一段“昭君出塞”的佳话,一曲“平沙落雁”的绝唱,掀开了一位美丽女子传奇历史的帷幕,经一代又一代或文人史记、或民间流传的不断演绎,故事本身亦成为一个永续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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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剧《王昭君》海报

2010年,湖北省歌剧舞剧院首次以舞剧演绎《王昭君》,首演之时,观众被其民族风情和旖旎歌舞所折服,并为其跌宕情节而击掌。若干年过去,重新翻看视频资料,又一次静心回索,仿佛仍有一番梦醒未醒、时空交错的历史画面感。我们仿佛再回桃花深处,探寻香溪河边那个美丽的小姑娘。既然此时下笔,就从《王昭君》的美说起吧。

一、历史演绎之美

演绎历史题材艺术作品的关键在于对张力的平衡把握,张弛有度、开合自如、恰到好处地表达是任何创作者都无法抗拒的选择,当然,创作者的功力决定成败。

对王昭君的历史演绎,已有太多的形式。两千多年来,从中国历代骚人墨客的诗词歌赋,到走向通俗的元杂剧、明传奇、清小说,再到现代的戏曲、话剧、影片、电视,不一而足。这些不同艺术创作形式对昭君历史的演绎各有特点,诗词歌赋语言优美但多有嘶鸣悲切之伤感,言辞之外显得单调;通俗的杂剧、传奇、小说,各有戏说,或俗或雅,却欠点气韵;现当代的戏曲、话剧往往融合了多种表现形式,佳作频出,独少了些力量美;而影视画面感强,血肉充实,情节丰富,又不免显得直白。

相比而言,舞剧《王昭君》对这段历史的演绎有机会发挥舞台独特的艺术张力,这种张力内敛而又生动,直抒而又充满想象,既体现在浪漫的楚汉文化与雄浑的草原文化的交融互补上,又体现在舞蹈表演所传递的历史情感中,更加上绚丽视觉与纯正民族音乐冲击给人的超常体验,观看时常情不自禁有热泪盈眶之感,这正是胜过一切语言千百倍的张力所赋予我们的。

全剧分为“桃花雨”“深宫柳”“霜天雁”和“苍穹月”四个篇章,挑选了昭君历史最具代表性和矛盾冲突的几个片段。其实关于昭君的历史记载只是碎片化的与骨架式的,真实的历史应该是有血有肉的,艺术创作需要对事实进一步丰富,这种历史演绎既不属于空洞想象,更不适合戏说捏造,它需要内在平衡,也是舞剧张力的内在平衡。于平先生的评价说:“该剧之美,其实在于鲤、柳、雁、月之意象与跳龙门、锁深宫、出边塞、唱大风的情节交融同辉。”一语道破了本剧历史演绎之美的精髓所在。

二、人性光辉之美

在中国历史的女性中,王昭君是一座丰碑。每个人的心中可能都有一个王昭君,用舞剧的方式勾画出一个能够为观众普遍接受的王昭君并非易事。高大全式的空洞形象在大众审美不断发展的今天早已被丢进了垃圾桶,而舞剧《王昭君》在其生动细节和灵动舞蹈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才能更加深入我们的内心,触动我们的情感。不妨回味它的几处情节:

远山绿了,少女昭君抚琴歌唱,哥哥满怀怜爱给她鼓励,为她摇落满树桃花雨。当桃花雨再次纷扬而落的时候,却只留昭君牵挂哥哥的眼泪和离愁。善良、亲情、恋乡,是昭君的性情之美。

三年宫墙。宫女昭君向往自由,呼韩邪单于放飞了笼中鸟,也拨动了她久违的心弦,她清楚那是她在汉宫看到的最美风景,心中的自由之门已然打开,便是雁儿飞,向九重。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和意志,自由、希望、舍得,是昭君的智慧之美。

茫茫草原,昭君曾刻下和睦二字,可后来鲜血却染红了哥哥的胸膛,猎猎朔风裹着昭君的悲声歌唱,魂兮归家;痛殇之下,她为仇人祈得宽恕,五彩哈达组成的彩虹都向她朝拜,她成为了草原上真正的“宁胡氏”。明义、宽容、坚强,是昭君的大爱之美。

今时,我们固然已不能知晓昭君出塞的心境,但多年后的篝火旁,在那封《王嫱报汉元帝》上,在她写到“有父有弟,惟陛下幸少怜之”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会没有过思念的苦痛,没有过浓浓的乡愁。后人评说:昭君出塞,“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烽烟熄火五十年。或许,正是有了这青灯黄卷下的痛苦凄楚,才恰恰映照出了她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光辉。

三、舞蹈架构之美

舞蹈是舞剧展现美的直接载体,《王昭君》的创作用心、表演用情,方显该剧缠绵悱恻,“处处唯美,动辄皆慧”。

繁星托皓月是我们赋予它的舞蹈架构。《王昭君》讲究舞风多样,出现过大雁舞、摆手舞、兄妹双人舞、宫娥凳子舞、汉宫宴舞、西域女子群舞等多重古典与民族民间舞蹈。跨度够大,幅面之宽,必须包容广泛的地域性,犹如以散落繁星托起昭君这轮皓月。第一幕既用古典独舞表现她单纯的情感,又以民族群舞烘托氛围。其中,那段大雁古典舞表现出昭君展翅高飞的自由取向,而与乡亲们一起时的“摆手”“顺边”等动作,表现的是当地特有的土家族舞蹈特色。舞蹈还吸收了现代舞和芭蕾舞的特点,比如托举、跳、转等元素。第二幕基本是中国古典舞,运用了很多古典舞的身法和身韵,同时也吸收了现代舞旋转、跳跃等技术。第三幕的特点是加入了蒙古族舞蹈和匈奴舞,形成了豪放草原风格与浪漫湖北特色的鲜明对比。

为了《王昭君》的创作我们曾几次前往昭君家乡,研究过很多历史资料,我们特别强调女主演的独树之美。主题动作,是一羽大雁振翅欲飞的形象,这既是昭君的特征,更是其内心写照,相比《西施》的柔软,昭君的舞蹈本应该更显刚性。第四幕中,她恳求呼韩邪单于不杀王子时的舞姿刚力极大,凸显出虽同为美女题材舞剧,但肢体对美的阐释应是有区别的。昭君与西施同为柔弱女子,然而昭君多了渴望自由、渴望和平的心,两部舞剧在不同境遇、不同个体身上通过强与弱的力量对比,通过肢体柔韧与动作张力的释放,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展示。于是,我们看到王昭君命运逻辑的成长,日益强大的心路历程,为了民族大义的取舍等情形都在她的肢体动作上有着充分的体现。

四、动作融会之美

纷繁多样的动作语言需要统一在一种语言体系及其表达方式上,才能形成舞剧动作的融会贯通之美。

首先是动作综合性要融在情感的语言体系中。每谈及舞蹈、舞剧,乃至艺术,我们总会参照某个模板去框架,去解构,总会尝试在专业范畴的前提下能否打破自我的束缚,让舞蹈之美呈现在多样的境界中。诚然,有统一之美也会有繁复之暇, 《王昭君》公演之后,还是有些关于“模式陈旧,手法不够新颖”等不同的声音,但就其舞蹈语汇的设计上,我们更加强调了情感,虽有沿袭,但还是有一定的创新。一部舞剧的动作语言必须是统一的,不管它的方式如何多样甚至杂烩,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融会贯通,落到统一之美的情感表述上。

几番揉碎,派生出的是该剧独有的动作语言表达方式。湖北的地域特点滋生出楚人的热情、幽默与抒情,顺边舞动的诙谐融入肢体语言里,当它与中国古典舞融合在一起,观众绝不会觉得突兀,自然是新颖而带有特色的。开幕的舞段里,桃花、鲤鱼灯都大量运用了本地元素,加之与古典舞的“包夹”,在那片恬静又一片生机的村落景致下,滋生出昭君披山水阴柔之风,携溪流皓月之色的美丽。那时,她幽兰独立,自是古典画里的佳人,自始至终,但凡昭君的独立舞段,她都是和群舞相得益彰且又是独有的。由此也派生出我们这部舞剧独有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在舞剧里多次反复出现,即地方性特色语言与芭蕾舞的交汇,现代技法进行的旨在融合舞剧人物内心世界的审美要求贯穿始终。如果传统的界定制约了情感的多重表达,那么融合统一的多样性无疑是在“老套”上创新的新途径。

在我们眼里,王昭君是美的化身,是和平的使者,民族团结的象征,其历史功绩和社会价值应列“四大美女”之首。以“和”为“美”是其精神的内核,我们追求美,赞颂美,恰是因为当今社会“美”无处不在,诚如赞扬褒奖如雷贯耳,一颗追寻大爱大美之心不改。我们永远接受关于艺术、关于舞蹈的不同声音,有如这部舞剧虽有尽美之处,却也有不尽之憾一样。行走在这条艺术的道路上,倘若放弃对美的孜孜以求,即使拥有再多专业学术,充其毕生所学,舞动呐喊的内心之声又将落在何处呢?

最后,不禁哼起贯穿舞剧中的那首歌儿——

燕儿飞 向九重

歌也曼妙 舞也轻盈

沐彩虹 携彩影

梦也高远 爱也深情

心域无疆 扶摇踏苍穹

寻觅之旅有谁翘首等

自由自在 凌空翩翩行

风中呢喃有谁侧耳听

依稀的月光下,塞外的琵琶曲似乎响起,青冢旁铜马背上的昭君,载着千古山河的梦,正满怀期盼地回家,一步步走来……

门文元 梅昌胜 马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