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之门:门文元舞蹈文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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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支撑着民族舞蹈的创作——谈《金山战鼓》《情缘》之爱的哲学思考

爱,是科学,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也是文学艺术表现和研究的重要问题。人类诞生艺术伊始,爱就成为各种艺术形式的灵魂。在爱的永恒的驱动下,无数文学巨匠、艺术大师为之奋斗终生,创造了无数光彩夺目的艺术瑰宝,推动人类文明向前发展。

“爱,是日常生活中到处可见的现象,是人类印象最深刻的体验之一,因为它同希望、信念一道构成了人的生存意义的主干。”研究民族舞蹈发展历史,其实质是对创造此种门类艺术形式的人的剖析。构成人生生存意义主干的是爱,所以把爱——人际爱的各种形式如:恋爱、友谊、父母、夫妻、同胞、师生等——当作人的本质给予重视,这是理所当然的。同时,由于在所有的价值、所有事物背后,都有作为支撑力的爱在起作用。因此,研究以人体动作为中介,反映人类情感的舞蹈的艺术发展时,分析爱在舞蹈艺术中发挥着怎样的主干作用,寻求爱的基点,对推动民族舞蹈的发展,将会有益。

首先,我们要从爱的角度回顾、分析舞蹈艺术发展的历史。人类从蒙昧时发展至文明时期,舞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也随着不同时代爱的意识变化而发展。在原始人的生活中,舞蹈起着重大的作用,原始的舞蹈不仅是以艺术形式再现那个时代的生产和生活,使冲动的感情得到最好的抒发,而且也是追求爱情的重要方式。原始舞蹈既反映了强烈的宗教意识,又完成着人际、集团间交流、交往的重要社会使命。原始社会的自娱、娱神舞蹈和后来演绎为自娱性舞蹈,实质是反映了原始人对物、对神的崇拜心理。例如图腾崇拜的舞蹈,当人们围着某一图腾物跳起舞蹈时,实际是一种爱的至高无上的表现,以求得到图腾的护佑。同样,对祖先神灵崇拜和宗教信奉的祭祀舞蹈,则反映了人们对祖先对宗教忠诚的爱。自娱性的舞蹈更鲜明地表现了人们在生活取得了某种成功或某种价值——满足了某种爱的追求之后,情感是兴奋的表达形式。

随着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发展,人类开始认识到自身力量的价值,舞蹈也随之渐进为体现人的精神世界和本质力量的现代艺术。从这里看,无论是表现客体的祭祀舞、祈祷舞、巫舞、宫廷舞,还是人格化的对动物植物的模拟性舞蹈;无论是表现人们“喜、怒、哀、乐”外化的象形舞蹈,还是表现自我的梦幻、遐想、心理空间等潜意识的舞蹈;它们赖以发展的共同规律是对爱的作用力的开掘。

爱的不变属性是自然属性,爱的社会属性却是随着不同社会性质的变化而改变和进步的。原始母系社会,人们崇拜女性,表现为对生殖神的崇拜,如对女性性器的崇拜,进而演变为对神、农神的崇拜。这不仅是由于女性在社会、经济、生产活动中占支配地位,同时也反映了人们渴求自身的繁衍发展。然而原始人不懂女人能生孩子是生理学奥秘,把女人看成至高无上的神,因此,女性在母系社会受到崇敬是很自然的。从爱的意义上讲,母系社会爱的性质是女尊男卑。美国作家瑟夫·布雷多春《婚床》一书中指出:“世界上很多原始舞蹈与婚姻配偶的选择紧密相关。它们都具交配前预备活动的意义,并且蕴含不同程度的诗意。”所谓“前祭后寝”,即男女共同在神床前跳舞祭女神,然而双双对对分别进行交配的群婚习俗,这是原始社会的特征。当人类过渡到父系社会,女性在社会、生产、经济等活动中居从属地位,爱的性质除了保留下性爱这一自然属性外,由于男性主宰了一切,爱的性质则表现为男尊女卑的形式。一夫多妻形式就是这种爱的证明。以女性舞蹈娱人,甚至发展成为以女性娱人为职业的舞女的出现,是典型的男尊女卑性质的舞蹈。

人类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由于社会科学的进步以及人对自身的觉醒(特别是妇女的解放运动),使人际关系在男女关系上进入平等状态,爱的形式则进入高级层次。那么,舞蹈如何表现人类情感上也必须发生相应变化。这种在形式、手法甚至动作和风格上的变化发展,都取决于不同的时代的人对自身价值的觉醒,取决于对构成人类生存意义主干之爱的认识和不断深入。因此,我们可以说,作为观念形态的舞蹈文化史,也是最生动、最形象的人类之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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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金山战鼓》在法国演出,表演者:王霞

这里,用自己创作的两部不同形式的民族舞蹈,来说明爱在舞蹈中的支撑作用。第一部是古典民族舞蹈《金山战鼓》(荣获第一届全国舞蹈比赛一等奖)。这是以中国民族传统手法为表现形式的作品。《金山战鼓》在题材上以战争为背景,在形式上以传统击鼓为依托,在舞蹈风格上以古典戏曲舞蹈为韵律;在人物刻画上以女将梁红玉为中心,着力表现爱国主义的主题。为了展现巾帼英雄梁红玉的内心世界,我没有仅仅立足于从形式上表现她如何击鼓发令,怎样鼓舞士气,而是设置了由她带领自己的一子一女从征。紧紧围绕梁红玉母子在战斗中情感的交织,通过梁红玉中箭负伤的细节描写,刻画她们在战争生死关头、在伟大母爱力量凝聚下,同仇敌忾,不惜牺牲的爱国主义精神。虽然舞蹈中人物是古代的,形式和动作是传统的,但是由于主题有着浓重的时代气息,因此在舞蹈动作、技巧和风格的编排处理上,沿着现代民族精神的意蕴思路,演化、运行、变异,使梁红玉的舞蹈形象具有史之魂、诗之魄的恢宏气度。从舞蹈中,不难看出由母子爱衬托出对民族的爱;又由对民族的爱,激发出对敌人的仇恨,进而使母子爱的伟大力量得到升华。

其实,人们的喜、怒、哀、乐等情感,无一不是爱的折射、异化、畸变,甚至是对立。很显然,当一个人某种爱的欲望或愿望受到束缚遇到阻力,随之而来的情感必然是郁闷、猜忌、怨恨、痛苦,甚至成为仇恨,因此某种意义上讲,爱,也是一切情感源。正像美国作家约瑟夫·布雷多克所说:“爱既是生活,爱又是一个谜。有时是美,有时是恐惧,抑或是再创造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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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创作构思

第二部是现代民族舞蹈《情缘》。此舞是根据中国传统神话故事《白蛇传》浓缩而来(与唐满城合作)。舞蹈避开了《白蛇传》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把白蛇、许仙、青蛇三个人物不同的爱情观凝练化、抽象化、形象化。重点刻画白蛇爱情失落的内心痛苦;许仙背叛白蛇而遭受良心的自我谴责;青蛇对白蛇的疼爱和对许仙的痛恨。舞蹈把爱——悔——恨三种情感紧紧交织在一起,展现中华民族注重情感的美德。一部十分钟的小舞蹈,要同时表现一个两小时才能完成的《白蛇传》的戏剧主题,这就要求编导首先寻找原剧中支撑主题的基点,从这个基点出发发挥舞蹈的本体功能,拓展舞蹈擅长表现的领域。因此,首先把握人物心理,即白蛇不惜生命代价捍卫自己纯洁的爱;许仙为了活命不惜抛弃爱情然后悔悟;青蛇追求真挚、平等的爱。根据这三种不同的心理,在手法上采用人物心理内向的表现手段,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从而表现了三种人物的不同心理。这种显意识同潜意识外化的交织处理,实际是不断通过开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同时使编导自身对爱的意义的思考进入一个更深远的空间。

从这个表现爱情的舞蹈中,可见我尽力在寻找爱在舞蹈艺术中的支撑作用。因为任何时代的任何舞蹈作品,都是当时人们精神追求的直观形象;人的审美取舍——对爱的哲学思考,决定着编导的表现手法和动作风格。

为了印证我对爱的哲学思考与民族舞蹈发展的关联,最近我和我的同事们正考虑编排一部以辽宁省考古界最新出土的“红山文化”为背景,表现中华民族五千五百年前文明曙光的大型舞剧——《人文始祖》。这是中华民族北方氏族在新石器时期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变革时代。它同“仰韶文化”一样,闪耀着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异彩。这里有野蛮爱情碰撞后产生的真挚母子依恋,有虔诚的神灵信仰和神秘的生殖崇拜,有战争与生命的交织以及野性与人性的较量。爱,给人类带来文明,积淀传统,同时也带来桎梏和危难。血的代价铺陈着不屈的中华民族底蕴,凝聚着追求美好、光明的理想。

完成这样一部使哲学意识向民族舞剧艺术渗透的作品,这对我来说是门新课题。它要求我从舞剧艺术自身功能的价值出发,从丰富的历史内涵中透露出一种沟通古今的哲理感。不仅要注意作品的结构和动作技巧运用的得失,更要着重使舞剧的本体意识融贯于历史、社会、人生、文化、生死、人情、人际关系之中,从而揭示出人生真谛,超越一定的时空限制,对人的生命能做出客观思考和审美把握,这是开掘艺术本质的重要渠道。

歌德说:“谁要想论述当代艺术或者就当代艺术进行争论,他应当了解当代哲学业已取得的和将要取得的进展。”事实是,深厚的哲学修养能够大大地拓展艺术家的精神视野和艺术胸襟,这是因为哲学探讨人生,它给人生以审美解释;哲学追求世界本体,他对世界本体做出艺术说明;哲学深思万物,它使澄明的思考闪耀光华。

爱,就是哲学;爱,就是沃土。我们将在爱的母体中汲取营养,枝繁叶茂,开出绚丽多姿的舞蹈艺术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