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庭训又私塾,国学奠初基
1—2—1 幼承庭训
祖父、祖母携子女返抵广州后,便住进坐落于市区下九甫路的祖居——京兆第,该第为我高祖肇煌所建的四进大屋,其时肇煌已辞世,该屋由其二子(出嗣长子)梁庆桂住管。这样,梁庆桂、梁广照和父亲等三代数十人同住。先父及其兄嘉饴、弟嘉彬、姐翘葆,自幼在北京和广州便受到上两辈的同时管教。在这个传统的书香世家中,孩子受启蒙教育早,国学基础的要求很严,加上家中藏书颇丰,俨然一小图书馆,有利孩子们的学习。他们兄弟姐妹四人逐渐培养出对诗文的爱好。祖父(广照)、曾祖父(庆桂)经常督促检查他们的学习,更不时在诗文以及书法上予以辅导。先辈施教者中除祖父、曾祖父外,从已查到的文字资料来看,至少还有两位亲人对孩子们付出的心血亦殊多,且在父亲的幼小心灵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长大后仍铭感不已。一位是他们的舅祖张锡麟(务洪),另一位则为其祖母周曜云。
张锡麟是饱学之士,精诗词,善书法。清末民初掌教广州广雅书院,1911年后曾参安福军幕,是清末民初广东名人,常指导先父学诗习字乃至做人,曾书条幅赠之,诗曰:
上士爱清晖,开门向翠微。
抱琴乘鹤去,枕石待云归。
野座苔生席,高眠竹挂衣。
旧山东远望,惆怅暮花飞。
此诗流畅飘逸之中,又流露惆怅之情。这种诗风在父亲幼年诗作中留下了影响。抗战爆发后不久,父亲有一首题名《无题》之诗,题言写道:“读外舅祖乡居之作,感而有怀,爰步原韵有序。”诗的头一句便抒发了缅怀受教之恩,即:“幼诵先生苏体诗,津梁初得口难离。”
家中另一位经常关心与辅导孙子孙女学习的长辈便是先父的祖母周太夫人(周曜云)。周氏个性贤慧,相夫教子孙竭尽全力(6)。先父等孙辈们刚学会讲话时,便在周太夫人的要求与监督下认真背诵诗词。周曜云善诗,身后刊有《幽兰轩诗选》。戴鸿慈为《诗选》作了序,赞叹曰:“皆本性灵之作,卓卓可传,得不谓奇女子哉!余官京师获交哲嗣长明得受而读之,且知其嘉言懿行甚详,因志其略如此。”周曜云之所以“奇”,显然与她自幼受其工诗善画、名噪南粤的外祖父黄培芳(香石)之影响关系至深。
周曜云知孝思贤,漠视私利,乐善好施的品质在其诗作多所反映,更“奇”的是,这位传统居家妇女的诗豪迈深沉,多有咏史诗者,常赞岳飞、伍子胥、苏武等英雄贤能,旨在弘扬正气,教育子孙励志坚操。
父亲与祖母生活在一起,受其照料教育的时间四年多,感情甚深厚,叔父嘉彬诗云:“兄幼知孝道,一家喜爱之;祖母作仙游,兄哀一何悲!”(7)曾祖母周曜云去世后,父亲和伯伯嘉饴、叔叔嘉彬都满怀感情地承担她的遗稿《幽兰轩诗选》的再校对工作。父亲一生喜爱诗词,经常背诵,不时作诗,以此抒发心曲(尽管生前极少公开发表),显然这与自幼得到祖父、曾祖父,特别是外曾舅祖张锡麟、曾祖母周曜云的悉心培养熏陶极有关系。在此似还应指出一点,祖母黎淑婉出身广东东莞一大户人家,或许还受其家婆周曜云的影响,亦略晓诗文,这对儿女的教育自有些帮助(8)。
1—2—2 受教书院与家师
庭训固然重要,但从授课的系统化、多样性,特别在教授时间的保证来考虑,它都存在不足之处。入私塾、书院或请老师到家里授课,便成了当时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解决孩子们求学问题的常用办法。据父亲日记本一条简记,他5—6岁时曾入学广州文澜书院。文澜书院乃由广东十三行商伍怡和、卢广利以及梁经国等议约,共同捐出位于广州西关下九甫绣衣坊公产房屋,于嘉庆十六年(1811)七月十二日创办的。
家里长辈特别是祖父一直不想孩子们入读新式学堂,很怕他们得不到足够的国学基础教育和受到新思想文化的“不良”影响,担心孩子们日后难以依他们的设想成长发展,不时请一些老师到下九甫寓所来给孩子们授课补习,先是陈知白,后于1919年前后请了邬庆时(伯健)(9)。邬氏国学造诣甚高,授课批改作业皆十分认真负责,先父等几兄妹获益匪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观念对父亲这一辈人的影响甚大,长大成年以至投身社会参加工作后,他们仍与老师保持联系,最后变成亦师亦友。父亲服务社会后有多首诗作与其师邬庆时唱和,表达了门生对老师的谢恩和期望:
一、步韵敬答建老赐赠之作(七首之六)
文字缘深待溯源,百年有梦到师门。
半帆强落危樯在,岁晚沧江寂不喧。
二、舍下小集,翌日建老赐诗,谨步原韵
物外身无累,神完道不遐。
乘风归正颂,志乘达邦家。
草草盘餐薄,摇摇酒贵赊。
高轩如再过,犹及醉春花。
三、建师以手稿数册见付
鸿词巨制蔚成编,什就难忘付托虔。
今日门生头欲白,一灯谁是剑南传。
父亲遗物中还有一篇题《鲁兰小传》标明“美国迈德兰原著,番禺梁方仲翻译”的习作,全文约一万六千字。内容主要讲述小英雄鲁兰被日耳曼帝查理曼发掘,得到重用的故事(10)。它是一篇适合青少年口味的近乎历史武侠小说性质的作品,父亲少年时读之亦译之。老师(邬伯健)评阅此译稿时曾对个别用字予以矫正,在结尾页写上“译笔明净,颇能传原著精神”的评语。这篇译稿估计产生于父亲十一岁前后(十三岁时他离穗北上求学),虽显稚气,然可看出幼年时代的父亲,经过庭训、家教和私塾教育已具有较强之中文驾驭能力和一定的英文基础。对此,我脑里产生了一个疑问:父亲的英文基础来自文澜书院抑或他处?此点至今尚未找到确切的答案,而在广州期间父亲未入过洋学堂或新式学校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民国初年的广州,书院、私塾和新式学堂或新式学校已呈现并存的格局。某些书院以至私塾所授课程有所变革,往往增加了一些自然科学、外文内容。因而,父亲的英文基础来自书院,或家庭教师(11)的可能性很大。还有一个事实,恐也值得考虑,即辛亥革命不久,清廷时当过粤督的岑春煊一度投靠新政权,曾主持过一段时间粤省的军政大权,曾祖父、祖父与岑氏由于粤汉铁路收回自办运动结怨,祖父广照长期离穗在香港办学教书;曾祖父庆桂则怕岑氏再扰,也去香港、澳门躲避了一些年月,先父和其兄弟姐妹曾跟随去过香港,是否在香港学校里学了点英文,有待查证。其兄嘉饴就读香港圣保罗英文书院也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其弟嘉彬也曾在香港蒙学一段日子。
梁方仲与其弟梁嘉彬少儿时广州合照
庭训、私塾和家庭教师的严格训练,打下了父亲及其兄弟姐妹四人良好的国学基础。父亲、叔叔长大后专攻人文、社会科学,乃得益于幼时基础的奠定。伯父嘉饴、姑妈翘葆的国学基础亦相当好。伯父嘉饴经常写诗,20世纪五六十年代,常有诗作发表于香港报刊上。兄弟间亦有唱和,先父有一首四十年代的答诗为证:
步韵答家兄寄诗(12)
祖居初步接西来,往恨弥襟黯不开。
乔木百年怀土旧,中朝几辈具臣陪。
雁行遥盼云间字,鸡尾新停海外杯。
锦绮铅华吾早谢,廿年勤苦足低徊。
姑妈翘葆身为女辈,长大后当了医生,儿时的国学训练在其一生中留下的痕迹与效用,其子女印象仍十分深刻。其女黎美勤在其一文中写道:
母亲国学基础深厚,每在余暇总教我们(指其兄弟姐妹)读古文、四书、诗、词等,她尤爱李后主及李清照词选,也总吟诵再三才罢,她之书法尤劲挺有力,为同辈所推崇……(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