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彷徨(终)
一点五十,梁传玉从侧面预留的小通道走了进来,站在了讲台上。
他脸色仍有些憔悴,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手上拿着一篇讲稿,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中州,我来过三次。上一次来,还是二十三年前,我跟着师父在几个大学做讲演。我当时去的是华经大,讲的题目是修真的力量测试和价值选择。”
梁传玉无视台下一片喧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话筒的声音并不高,但是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穿透力,穿透了台下的人群,穿透了吵闹的声响,穿透到某个未知的地方。于是所有噪音自行安静下来,人们开始聆听这位年已五十的学者的讲话。
“二十三年来,我始终一个人研究。虽然我是曾师的弟子,但是我的研究方向与曾师实际上大相径庭。我所研究的,也是今天我想给中州诸位讲的,是关于行力的风险与限制。”
“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修真者——在座的诸位都听说过,这是事实,我的初心是想研究不同层次的修真能力给人带来的影响,细到行为方式、情绪特征,大到价值观念、伦理道德等等,我想观测一下修真给人带来的边际影响会不会达成某种质变,以及这个过程可不可以通过某些方式和规则来控制。”
下面逐渐产生了细碎的低语声。
林轩站在舞台背后,盯着台下的举动,稍有些紧张。实际上他并没有太专注于梁传玉讲了什么,他盯死了场间那些站起身来和走动的人,防止他们突然暴起冲上台来。梁传玉的声音稍有些虚弱,他恐怕禁不起第二次意外事件,否则估计就真的要住院了。
“行力,广义上亦是学术定义上权力的一种,因为本质上它也是可以调取和使用的资源。因此行力给人的影响,多少可以参照权力对于人的影响,尤其是,暴力的权力对人与人关系造成的影响。参照一些西洋国家,对于武器禁止的限度较宽,所形成的社会氛围,和相对采取的某些限制和措施,比较乐观的学者认为影响可控而且有限。因此朝廷设置了修真委员会,负责相关方面的事宜,我认为是非常有必要的。修真需要规范。但是同时,在研究的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行力的泄露问题…”
林轩被陈爽拍了一下肩膀,转过身去,只见陈爽皱着眉头:“你听到梁传玉讲的内容了吗?”
“没有。我在盯着台下的人。”林轩回答道。
“他在宣扬修真危险论。”陈爽低声说,“这个人的研究方向和他师父曾家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委员会怎么会请他来?”
“修真危险论?我想不至于吧…有利有弊是肯定的,这个应该是公认的。”林轩说道。
“当然。但是现在不是说什么有利有弊的时候。”陈爽说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是看屁股朝向的时候。就连以限制修真为任务的委员会,在这种时候也得坚定地站在正面这边,他以一人之力宣扬反面,怕不是被谁当了枪?”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情况超出了委员会的预料,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但是已经没有人能让这个局面停下来了。
随着梁传玉的讲演,开始有抱怨声出现,然后出现了骂声,还有随之而来的哄笑。
“但是据我所了解,他的研究内容确实就是这个。讲一些客观的结论也是不合理的事情吗?在这种盲目的跃进情绪下,难道不需要一点冷静的声音吗?”林轩反问道。
陈爽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说道:“你说的非常有道理,包括台上那位,我相信他的研究非常客观,非常正确。但是,你不能将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因为不符合‘势’。”
“‘势’者,人力不可违也。”陈爽说。
台上的梁传玉还在进行着讲演,他对行力泄露的研究虽然还没有完全完成,但是有些初步的结论,毫不吝啬地公之于众。有几个可以肯定的结论,第一,行力泄露不可避免,人为修炼或者是施法而造成的行力集中都会造成行力泄露,只是程度的问题。普通的修真者的行力泄露很微小,几乎难以察觉;但是随着修真总人数的增加,总量会变得很大。第二,行力的泄露会导致事物本来性质的变化,这个变化体现在很多方面,可以体现在它的外观表象上,也可以体现在它的深层性质上。第三,行力的泄露也遵循守恒原则。这点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很关键,因为它说明了:首先,不会因为这个过程无中生有,产生多余的行力;其次,不会因为泄露而造出未有之物,因为它并没有超出元素组合;最后,行力泄露的程度,只要修真总量可控,它也就可控。
在梁传玉准备接下来稍微讲一下目前正在开展的研究的时候,台下突然传来了一个大声提问的声音:“梁教授,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修炼吗?”
舞台上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梁传玉,梁传玉也停下了讲话。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认为,一些在先天性格上不符合正统社会性的人,确实不适合修真。”梁传玉说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骂声,笑声,闹声,汇聚成一片,到处都是不满和蔑视的情绪,开始有人往台上扔一些瓜果皮之类的杂物。有人又喊道:“你自己修炼上去了,就不让我们炼,是不是?!”
也有人喊:“什么教授,我看就是江湖骗子!”
梁传玉眼看下面已经成了一锅粥,只是面色不改地回应道:“我只是在阐述我的研究事实,并没有任何引导性的舆论宣传。”
但是台下有哪有人理会这样的言辞?
有人喊道:“他自己凭借研究的名义知道了修炼的秘诀,怕其他人也知道,就说修真有害!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这种人该打!”
“该打!”台下一片响应,纷纷将手边可以扔的东西朝台上扔去;有些什么都没有的,干脆拾起路边的石子,朝台上扔去。没片刻,扔石子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起来。
林轩站在台后,目瞪口呆。然后不知道谁吼了一句:“保护梁先生!”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冲上台去,甫一上台,就是一个香蕉皮砸在脸上,糊了一脸,还没来得及拿开,又不知道从哪里扔来的石子飞溅到手脚,一时皮肤上被划破,火辣辣的。
“保护梁先生!符印!”
林轩扔开香蕉皮,听到有人提醒才反应过来,顾不得狼狈,又慌忙下台去拿符印。周围陆续有委员会的人冲过来纷纷挡在台前,双手掩面,挡着从台下不断扔过来的各种物件;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景,偏偏还只是人群抗议,并没有到可以使用武力的程度——也就是说,没有还手的可能性,一时被杂物乱丢,竟然不知道怎么办好。聪明的反应快一点的,已经用行力展开了防护,但是防护又不是万能的,只能够消除伤害,那些什么汤汤水水——还有人往台上扔没喝完的奶茶的——还有些难堪的东西,一时间令台上众人狼狈的恨不得钻到地底的心都有了。
台下群情激昂,越来越亢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有人蠢蠢欲动,想往台上冲,却因为台上有委员会众人而还在犹豫。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交出秘籍!”没过片刻,有好多人纷纷呐喊起来:“交出秘籍!交出秘籍!”
有人红了眼,一边喊着就往台上挤。委员会的人一开始只是尝试阻拦,但是很快,上台的人越来越多,人推着人,往前涌的势头根本拦不住,前排的人被后面的人挤了,情绪变得狂躁愤怒,也拼命地往前冲。
一场毫无征兆的暴乱,就这样开始了。
当林轩慌忙拿着一沓符纸再次上舞台的时候,看到的是委员会几个人死死地顶着另一边涌上来的人潮——前排的白燕桢、周栋等人怒吼着,不时被挤得往后退,双目发红,几乎面临失控;中间宋清、李思敏被前排的男人和后面的桌子挤得面容扭曲,头发散乱,却又丝毫无可奈何。站在最后面的梁传玉站在桌子背后,双手撑着桌子,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那不是害怕,那是难以置信、失落以至于绝望,他盯着想要冲上来的人群,却仿佛失神。
林轩感觉到时间在变慢,这一刻仿佛逐渐变成静止。很多人的脸,很多人扭曲的脸那么清晰,又那么暴戾,他们张着嘴,呐喊着,咒骂着,嚎叫着,情绪仿佛从身体里溢出来,变成空气中流动的某种实体,张牙舞爪地想要吞没一切。这座临时搭建的舞台如同是一个暴风雨中的孤岛,随时都会被无情地吞没。
林轩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难以理解,为什么一栋大楼能在顷刻之间变成一地的废墟,为什么一个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学者会在半个小时之间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走狗骗子。
难以理解。
难以置信。
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扔出了手中的符纸,并且抬头看着那张脆弱而削薄的符纸一点点在空中燃出火花。
那符纸燃起的一缕青烟螺旋般升起,飞向天空。
下一刻,天空仿佛有了回应,水滴落下。
一滴,两滴。无人察觉。
眨眼的功夫,瞬间暴雨倾盆。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愣住了,有人喊:“下大雨了!”
这场暴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片刻。
而就在这片刻,有人抓住了这个机会,有一个人冲上了台,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清晰:“九州修真委员会在此!谁想暴动不成?!抓住匪首,严惩不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行动司的副司长,莫晋康。
此时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际,就如同是上天之怒一样。
那近在咫尺的闪电将人群映的惨白。他们犹豫了,犹豫之后便是稍微的清醒,之后便是试探性的退却。
林轩站在侧面,手里握着剩下的符纸,大步向前,怒喊道:“全部后退!”
委员会前排的人冷眼相对,杀机已现。过了大脑充血最失去理智的时刻,最前排的人便开始后退;但是后排的人不明所以,大多数还在因为突然的暴雨而叫骂,少部分人还在往前挤,前后对挤,有人跌倒,有人受伤,有人哀嚎,有人咒骂;而在观众位置的方向还有零星的杂物向台上飞来…
梁传玉站在台上一动不动,浑身已被暴雨打湿,失魂落魄。
二十三年前的一场讲演,让他以曾家弟子的身份小有名气,被学界诸人认可,开始了他漫长的研究生涯;二十三年后的一场讲演,同样是以曾家弟子的身份,被上千人侮辱咒骂,竟然只能唾面自干。
这是何等的讽刺。
为了天下苍生而进行数十年不懈研究的人,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拦路行凶,怀璧之罪,何其凶险。到最后,竟成为了万民眼中的罪人。
这又是何等的悲哀。
暴雨倾盆,把一切噪音都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城市倾倒,摇摇欲坠。
人潮在散去,就像大海退潮一般,一时间竟有种不真实感。
林轩默默走到梁传玉旁边,大雨中,他撑在台上的双手还在颤抖。
“梁先生…那本秘籍,其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对吧?为什么不直接和民众说呢?说这样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本实验数据…黑色的,你曾经见过。”梁传玉有些颤抖地开口,声音近乎沙哑变形,“我记载了二十五年。林林总总二百多人。他们说的,部分是真。唯有一条,对于如何修炼,没有半个字的记载。”
“它是我毕生的心血,亦是我一路坚持的理想。等我故去之后,我还打算将之公之于众。说是最宝贵的东西都不为过吧。”梁传玉转头来,看着林轩,“人最宝贵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最珍视的东西,要我怎样才能为了个人安危去信誓旦旦地否认它,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或者费劲力气去解释,说它其实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它根本就不是一本什么秘籍,而只是一本单纯的实验数据记载而已呢?”
“你知道尾生的故事吗?林小兄弟。”
林轩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总有一天,当你找到了你毕生的信念和理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大雨连绵。莫司在台上指挥着众人忙碌不已,梁传玉在下台的时候骤然昏厥,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台上一片狼藉,在最激烈的冲撞中,有两名工作人员因拥挤而受伤,因为人潮挤上台造成了舞台下面支架的断裂,在另一工作人员下台的时候一下子塌了,又摔伤一人;台下亦因踩踏有数人受伤,家属匆匆前来,指着莫司的鼻子骂“狗仗人势草菅人命”,莫晋康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其中一女人甚至想冲上去扇莫司一巴掌,被白燕桢拦住,一把推开,顺势倒在地上哭天抢地赖死赖活。
林轩、刘义进和宋温倩三人带着疲惫和伤痕在场地周边收拾着符纸、装备和遗留的物品,面无表情地塞到公车上。
当一切都终于结束的时候,林轩站在仁河边,看了一眼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九分。还有一分钟,最后的下课铃也会响起,顺着仁河向西十六七里的地方,从此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六月十五日,一个混乱的日子,一切——都结束了。
林轩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像冰冷的眼泪。
一切,都结束了。
很多年后,林轩再回忆起这让人难以忘记的一天的时候,恍惚地觉得,这是一个荒唐的终点,亦是另一个荒唐的起点。
当时间过去,这诸多过程细节都变成如同印象派画作一般彩色而昏暗的油画画面深藏在内心深处之后,只有一段文字印在脑海中,好像是对于某一阶段人生的一段巨大的注释,始终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来,如在耳畔,如在眼前。
《庄子盗跖》云: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