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 文
如果大雪封门
徐则臣
这个叫林慧聪的南方人,竟然比我还大两岁,家快远到了中国的最南端。去年结束高考(1),作文写走了题,连专科(2)也没考上。题目是《如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3),上来就写《如果大雪封门》。说实话,他们那里的阅卷老师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看见过雪长什么样,更想象不出什么是大雪封门。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对半都没考到。
父亲问他:“怎么说?”
他说:“我去北京。”
在中国,你如果问别人想去哪里,半数以上会告诉你,北京。林慧聪也想去,他去北京不是想看天安门,而是想看到了冬天下大雪是什么样子。他想去北京也是因为他叔叔在北京。很多年前林家老二用刀捅了人,以为出了人命,吓得当夜扒火车来了北京。他是个养殖员,因为跟别人斗鸡(4)斗红了眼,顺手把刀子拔出来了。来了就没回去,偶尔寄点钱回去,让家里人都以为他发达了。林慧聪他爹自豪地说,那好,投奔你二叔,你也能过上北京的好日子。他就买了张火车站票到了北京,下车脱掉鞋,看见脚肿得像两条难看的大面包。
二叔没有想象中那样西装革履地来接他,穿得甚至比老家人还随意,衣服上有星星点点可疑的灰白点子。林慧聪出溜两下鼻子,问:“还是鸡屎?”
“不,鸽屎!”二叔吐口唾沫到手指上,细心地擦掉老头衫上的一粒鸽子屎,“这玩意儿干净!”
林家老二在北京干过不少杂活,发现还是老本行最可靠,由养鸡变成了养鸽子的。不知道他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到了放广场鸽的差事。他负责养鸽子,定时定点往北京的各个公共场所和景点送,供市民和游客赏玩。这事看上去不起眼,其实挺有赚头,公益事业,上面要给他钱的。此外你可以创收,一袋鸽粮一块五,卖多少都是你的。鸽子太多他忙不过来,侄儿来了正好,他给他两笼,别的不管,他只拿鸽粮的提成,一袋他拿五毛,剩下都归慧聪。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慧聪自己管。
“管得了么?”我问他。我知道在北京自己管自己的人绝大部分都管不好。
“凑合。”他说,“就是有点儿冷。”
慧聪住七条巷子以南。那房子说凑合是抬举它了,暖气不行。也是平房,房东是个抠门的老太太,自己房间里生了个煤球炉,一天到晚抱着炉子过日子。她暖和了就不管房客,想起来才往暖气炉子(5)加块煤,想不起来拉倒。慧聪经常半夜迷迷糊糊摸到暖气片,冰得人突然就清醒了。他提过意见,老太太说,知足吧你,鸽子的房租我一分没要你!慧聪说,鸽子不住屋里啊。院子也是我家的,老太太说,要按人头算,每个月你都欠我上万块钱。慧聪立马不敢吭声了。这一群鸽子,每只鸽子每晚咕哝两声,一夜下来,也像一群人说了通宵的悄悄话,吵也吵死了。老太太不找碴算不错了。
“我就是怕冷。”慧聪为自己是个怕冷的南方人难为情,“我就盼着能下一场大雪。”
大雪总会下的。不下雪的冬天叫什么冬天。
完全是出于同情,回到住处我和行健、米箩说起慧聪,问他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屋里的暖气好,房东是个修自行车的,好几口烧酒,我们就隔三差五送瓶“小二”给他,弄得他把我们当成亲戚,暖气烧得不遗余力。
我屁颠屁颠到七条巷子以南。慧聪很想和我们一起住。我告诉他,我们三个都是打小广告的。小广告你知道吗?就是在纸上、墙上、马路牙子上和电线杆子上印上一个电话,如果你需要假毕业证、驾驶证、记者证、停车证、身份证、结婚证、护照以及这世上可能存在的所有证件,拨打这个电话,洪三万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电话号码是洪三万的。洪三万是我姑父,办假证的,我把他的电话号码刻在一块山芋上或者萝卜上,一手拿着山芋或者萝卜,一手拿着浸了墨水的海绵,印一下墨水往纸上、墙上、马路牙子上和电线杆上盖一个戳。有事找洪三万去。宝来被打坏头脑之前,和我一样都是给我姑父打广告的。行健和米箩也干这个,老板是陈兴多。
“我知道你们干这个,昼伏夜出。”慧聪不觉得这职业有什么不妥,“我还知道你们经常爬到屋顶上打牌。”
没错,我们晚上出去打广告,因为安全;白天睡大觉,无聊得只好打牌。我帮着慧聪把被褥往我们屋里搬,他睡宝来那张床。那天中午,我和慧聪在门外重新给鸽子们搭窝。很简单,一排铺了枯草和棉花的木盒子,门打开,它们进去,关上,它们老老实实地睡觉。鸽子们像我们一样住集体宿舍,三四只鸽子一间屋。我们找了一些石棉瓦、硬纸箱和布头把鸽子房包挡起来,防风又保暖。要是四面透风,鸽子房等于冰箱。
“我一直想到你们的屋顶上,”慧聪踩着宝来的凳子让自己站得更高,悠远地四处张望。“你们扔掉一张牌,抬个头就能看见北京。”
我跟他说,其实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高楼就是大厦,跟咱们屁关系没有。我还跟他说,穿行在远处那些楼群丛林里时,我感觉像走在老家的运河里,一个猛子扎下去,不露头,踩着水晕晕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见大雪把整座城市覆盖住。你能想象那会有多壮观吗?”说话时慧聪辅以宏伟的手势,基本上能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6)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门”了。让我动用一下想象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顶上我能看见什么呢?那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将是银装素裹无始无终,将是均贫富等贵贱,将是高楼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积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下了大雪你想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见过雪,也见过大雪,在过去很多个大雪天里我都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要踩着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几只鸽子从院子里起飞,跟着哗啦啦一片都飞起来。超声波一般的声音又来了。“能把鸽哨摘了么?”我抱着脑袋问。
“这就摘。”慧聪准备从屋顶上下去,“戴鸽哨是为了防止小鸽子出门找不到家。”
训练鸽子习惯新家,花了慧聪好几天时间。他就用他不成调的口哨把一切顺利搞定了。没了鸽哨我还是很喜欢鸽子的,每天看它们起起落落觉得挺喜庆,好像身边多了一群朋友。但是鸽子隔三差五在少。我弄不清原因,附近没有鸽群,不存在被拐跑的可能。我也没看见行健和米箩明目张胆地射杀过,他们的弹弓放在哪我很清楚。不过这事也说不好。我和他们俩替不同的老板干活,时间总会岔开,背后他们干了什么我没法知道;而且,上次他们俩诡秘地出门找了一趟女人之后,就结成了更加牢靠的联盟,说话时习惯了你唱我和。慧聪说他懂,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同过窗的,还有一起嫖过娼的,(7)会成铁哥们儿(8)。好吧,那他们搞到鸽子到哪里煮了吃呢?
慧聪不主张瞎猜,一间屋里住的,乱猜疑伤和气。
我和慧聪又追着鸽子跑。我们俩把北京西郊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鸽子还在少,雪还没有下。白天他去各个广场和景点放鸽子,晚上我去马路边和小区里打小广告,出门之前和回来之后都要清点一遍鸽子。数目对上了,很高兴,仿佛逃过了劫难;少了一只,我们就闷不吭声,如同给那只失踪的鸽子致哀。致过哀,慧聪会冷不丁冒出一句:
“都怪鸽子营养价值高。我刚接手叔叔就说,总有人惦记鸽子。”
可是我们没办法,被惦记上了就防不胜防。
谁也不知道鸽子是怎么少的。早上出门前过数,晚上睡觉前也过数,在两次过数之间,鸽子一只接一只地失踪了。我挑不出行健和米箩什么毛病,鸽子的失踪看上去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甚至把弹弓摆在谁都看得见的地方。宝来在的时候他们就不爱带我们俩玩,现在基本上也这样,他们俩一起出门,一起谈理想、发财、女人等宏大的话题。我在屋顶上偶尔会看见他们俩从一条巷子拐到另外一条巷子,曲曲折折地走到很远的地方。
鸽子的失踪慧聪无计可施。“要是能揣进口袋里就好了,”他坐在屋顶上跟我说,“走到哪我都知道它们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越来越少是必然的,这让他满怀焦虑。他二叔已经知道了这情况,拉下一张公事公办的脸,警告他就算把鸽子交回去,也得有个差不多的数。什么叫个差不多的数呢?就眼下的鸽子数量,慧聪觉得已经相当接近那个危险而又精确的概数了。“我的要求不高,”慧聪说,“能让我来得及看见一场大雪就行。”
可是鸽子继续丢,大雪迟迟不来。这在北京的历史上比较稀罕,至今一场像样的雪都没下。慧聪为了保护鸽子几近寝食难安,白天鸽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着跑,一直跟到它们飞回来。夜间他通常醒两次,凌晨一点半一次,五点一次,到院子看鸽子们是否安全。就算这样,鸽子还是在丢。与危险的数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箩都看不下去了,夜里起来撒尿也会帮他留一下心。他们劝慧聪想开点儿,不就几只鸽子嘛,让你二叔收回去吧,没路走跟我们混,哪里黄土不埋人。只要在北京,机会迟早会撞到你怀里。
慧聪说:“你们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们;我从南方以南来。”
终于,一月将尽的某个上午,我跑完步刚进屋,行健戴着收音机的耳塞对我大声说:“告诉那个林慧聪,要来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气象台这么说的?”
“国家气象台、北京气象台还有一堆气象专家,都这么说。”
我出门立马觉得天阴下来,铅灰色的云在发酵,看什么都觉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当代商城门前找到慧聪时,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着啤酒肚(9),大衣的领子上围着一圈动物的毛。“不能干就回家!”林家老二两手插在大衣兜里,说话像个乡镇干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样,这里讲究适者生存、优胜劣汰(10)。”慧聪低着脑袋,因为早上起来没来得及梳理头发,又像雷震子(11)一样一丛丛站着。他都快哭了。
“专家说了,有大雪。”我凑到他跟前,“绝对可靠。两袋鸽粮。”
慧聪看看天,对他二叔说:“再给我两天。就两天。”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二锅头(12)和鸭脖子(13)。一定要坐着看雪如何从北京的天空上落下来。我们喝到十二点,慧聪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没看见。夜空看上去极度的忧伤和沉郁,然后我们就睡了。醒来已经上午十点,什么东西抓门的声音把我们惊醒。我推了一下门,没推动,再推,还不行,猛用了一下劲儿,天地全白,门前的积雪到了膝盖。我对他们三个喊:
“快,快,大雪封门!”
慧聪穿着裤衩从被窝里跳出来,赤脚踏入积雪。他用变了调的方言嗷嗷乱叫。鸽子在院子里和屋顶上翻飞。这样的天,麻雀和鸽子都该待在窝里哪也不去的。这群鸽子不,一刻也不闲着,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挠的地方都挠,就是它们把我们的房门抓得嗤嗤啦啦直响。
两只鸽子歪着脑袋靠在窝边,大雪盖住了木盒子。它们俩死了,不像冻死,也不像饿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说,这两只鸽子归他,晚上的酒菜也归他。我们要庆祝一下北京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收音机里就这么说的,这一夜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下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原载《收获》2012年第5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