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6章 莫等闲
翌日,清风小院。
雨后初晴,天气清空爽朗,刘子妍、吴浅竹早早在外等候,不待雨青禾招呼,已经沿着旋转楼梯爬上高树,观赏起云朵来。昨日的雨足够清爽,饶是再多的负累尘杂也都能一一遣散,而今日,她们准备一举敲定“目标”!
苍虬老树上,花松鼠不管来人如何,自顾自上蹿下跳,有时好奇,也撇过脑袋偷看两眼,却总归两不相扰,就此各得其所。
稍时整顿收拾,雨青禾提了两袋松子,也沿着旋转楼梯上了大树,见到二位师姐,一连热切问候。不无熟络地,大抵也都是妆容天色等说辞,无非也是风云壮阔等好句,却不知谁开口问了一句“志愿”,三人还是谈到了“目标”上来。
刘子妍道:“原本到清风学院来学习,师尊大抵也可不在的,我们进入此间学习,师尊亲自察查,指引我等进境,又临行前特意花费本就仓促的时日逍遥一游,算是为我们做尽了关怀和准备之应须。深恩难负,勤学勉励当不用多说。问题是,学院有什么学习的呢?或者说,我们一定要待在学院么?”
吴浅竹直点头,不无幽默地说道:“要不我们回宗门吧,我都有点怀念原来的日子了!”
雨青禾打趣道:“只是师尊不在,当真是回去的好么?”
闻言,吴浅竹立马诺诺地失望道:“那还是算了,宗门的饭菜老难吃了!”
刘子妍继续道:“师尊要我们来学院学习,必定有他的理由,我们直管遵循就好。只不过,既然师尊不明确学习什么,这就说明我们还是可以自由发挥的,也就尽我所能不留遗憾就好了。修证一途乃是根本,自然不容荒废,好在有师伯教导,总归是个强大的依靠。至于学业……青禾,你怎么看?”
雨青禾当然明白,刘子妍不是问学习方法以及怎么学习的问题,而是问她怎么如此散漫还能待在学院的,其中都有些什么特殊的规矩和门道,另外更是问人间之学到底真昧如何,哪些是值得学习的。
“其实说起来,我算不上有学问的,在学院里我可是出了名的无所事事,在所有学员中,大抵也是最没本事的了,甚至是说完全身无长物,最长的也就是这一头短发了。”她说着自己却乐了起来,只随手摘下一枚松针,含在嘴里。
刘子妍望着天际蔚蓝白云出岫,似有意无意地道:“苍空似水,独得素白安如缕;衣衫锦绣,哪来这么多颜色?”雨青禾未肯直面问题,她只好回过头来,戴着微笑直截问:“青禾,令尊既然是季安子,如何会有这么多的磨人的东西?而你独享清净,是怎么办到的?”
“师姐,家父是季安子不假,可是整个学院,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这层关系,雨府处世低调,况且家父叮嘱在外要隐姓埋名,其实你若知我原来在学院都叫‘青禾’就明白了。一个只是卑微得毫不起眼的姓氏,一个则是令人羡慕的书香门第,谁会想到一块去呢?”
她说着,突然顿了一刻。稍时,又继续道:“至于清净,倒也是真清净,除了早年学习过些易理数算,其它的倒是生疏得很,我对其它没有兴趣没有天分,自然是不见容于学院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当初校长将我特招进来做什么,下次碰到她时问问清楚。我的愚见呢,其实清净就是清净,没有就是没有,闲来无事只好做点关心的事情,没人欢喜便欢喜自己,如此而已。”
雨青禾冷呵一声,这段故事竟然从她口里亲自说出,要是以前,绝无可能。她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师姐,那师尊喜欢什么?如果师尊喜欢酒,那咱们就去做此间最好的酒,若师尊喜欢艺文,那咱们就去学最好的歌舞才气……”
吴浅竹不听则已,听罢忽然呜咽抽泣起来,不知为何——雨青禾不劝则罢,劝了更加止不住了。
刘子妍神色也有所迟滞,只比吴浅竹好一些不多,她低声娓娓道:“青禾,师尊他……师尊他没有喜欢的东西,这个世间该是不会有令他欢喜的东西了……从前我见师尊时常喝酒,以为他会喜欢酒,可是并不是,当我在藏经阁打杂两月终于换来一壶佳酿的时候,他却已经决定不再喝了,那时候他还弹弹琴,后来也再没抚过……”
刘子妍看了看吴浅竹,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低得快听不清了,低得快没有了说话的基本礼仪:“后来师妹入门后,师傅稍微有过几天欢乐,但很快,那些快乐也不出所料地过去了。记得有一次,师妹准备了一段歌舞要献给师尊,结果歌辞才念到一半,师尊便枕着手臂睡着了……”
刘子妍说着,终于哽咽住了,像突然截住的瀑布,似笙歌到高潮后突然停止,只以沉寂代替着诉说,却似乎什么都说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子妍有所罢住将歇已,吴浅竹闻言更是悲号不止,嚎啕大哭:“师尊他……师尊他其实那么懂舞乐,他精通乐理深谙舞道,甚至还要反过来给我批评指导,他什么都懂,懂到能分明指出其中的形式是如何将欢乐建构的,懂得旋舞的美是如何由一个偏差就会演变为崇高和敬畏,懂得这其中的欢乐大抵多少来自痴想多少来自误解多少来自想当然,甚至有时候有的美是作为某种幻觉作为某种嘲解而出现的,其实滑稽手法根本就不该笑的……”
“师尊他……”雨青禾不明就里,不知二位师姐所言为何,她哪里会明白,这个风神无敌俊逸超迈的飘飘男子,这个令人激赏欢愉的师尊,究竟会有怎样的过往和经历,以致于二位师姐有这等近乎哀怨的叹息。
雨青禾抬头,向高远的苍空看去,却发现花松鼠也在偷偷轻瞄自己,好似自己美丽得也长了花似的。
雨青禾早前未曾察觉老松上的花松鼠的存在,直到师尊来接自己出游的那一天,见过这松鼠的花俏的姿色,无须掩饰地说,雨青禾是有些自惭形秽的——它的毛发是那么柔顺,它的色彩是那么缤纷光亮,在她看来在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饶是她也是女儿身,面对超绝的美色,也不得不惊之为天香国色而忘了嫉妒。
雨青禾为之绝倒,忍不住伸手招引,清音唤它,没想到这高傲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花松鼠,竟然忘了身份失了矜持,也试探着向雨青禾靠近,只不知它到底看上了她什么——雨青禾虽然青春可爱,也是俏丽一方的佳人,但要与真正的美人一较形容,却也只能是相貌平平——为此,她在二位师姐面前,一贯低调得很自觉,不敢稍稍显露一点柔媚。
但距离雨青禾尚有丈余,花松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进一步了,任她勾引逗惹都没有效果,它在松枝的那端静静地端坐下来,保持观望。
松鼠没了后续,雨青禾对二位师姐道:“细想起来,我们是应该为师尊做点什么的,但也许师尊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或者,他的所有不开心,也只是看起来不开心吧,单是没喜欢的不要紧,让他喜欢就好了……”
吴浅竹还在悲戚中:“师尊不是看起来不开心,他真的不快乐,十年了,我们就没见他真切笑过几次……”
刘子妍补充道:“算起来师尊上一次开怀放笑,还是那次师妹琉璃剑初初破境的时候……”
吴浅竹继续道:“每当我们陷入忧郁,师尊却反过来劝慰我们——修道不修心一切等于零,天下岂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哪能事事都顺遂人意,只是万世蹉跎容易,光阴却最难成就,只要你们善加导引,勤学勉励躬身不辍,却哪怕是不如意的都会变成一段可供回忆的经历,再回想起来,也是弥足珍贵的难得的修行财富——可是……”
刘子妍接续道:“可是医者不自医,他的悲苦,我们不能理解,只能束手旁观……”
雨青禾只觉得她们说得过于玄幻了,她根本想不到情况竟然会是这样,在她看来,婴宁一直都是那么有趣,那么的让人着迷。师尊怎不会笑呢,犹记得就这只松鼠,他还有所调笑的呢。
“一寸光阴不可轻,师尊既然教我们莫等闲,那我们就莫等闲放过也就是了,在师尊回来之前,我们但可在修行上用力,等他回来看到有所惊喜才好。至于谋划点什么,我倒是觉得没甚么必要,也许师尊并不喜欢如此。”雨青禾道。
刘子妍和吴浅竹眼神交流,径直回绝了雨青禾的提议,异口同声便是:“不,一定要做点什么……”
“师尊倾尽所有待我们极好,我们年幼豪无积累也只无以回报,以前师尊说不必落俗,我们也就没准备什么,可是如今我们姐妹三人有心在此,是决定要做些什么了,虽然无论我们做什么和师尊为我们做的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刘子妍沉声道。
雨青禾闻言也是一怵,当然不是因为不能理解,而是师尊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师姐所言的那样呢,她是感同身受。她静静道:“那么,我们就以取悦师尊为志向吧,从今以后,师尊的欢乐便是我们做徒弟的欢乐!”
雨青禾说得静穆端庄,却是以一种怪异的口吻将其道出,一瞬间欢乐腾起,饶是还在情绪中的吴浅竹也噗嗤一声笑出眼泪来。
刘子妍也调笑道:“青禾,我这才想起,师尊最近的一次的欢乐,恐怕还要往后推,甚至是几月前几天前……”
闻言,雨青禾和刘子妍相视而笑,颇有点莫逆于心的情状。吴浅竹看不明白,却也知道她们的感情近了一步,也跟着起了笑容,真心为她们高兴。
欢喜盖过了忧郁,愉悦超越了不开心,稍时,刘子妍朝老松苍翠处瞧了一眼,正声道:“好了,大家说说,都定什么目标吧!以目标为志愿,以志愿试炼己身,总得有所标的,浅竹你先来!”
“我想先熟悉流云步,将三种步法融贯于一炉,我的进境缓慢,也单单是流云步可以有所作为。”吴浅竹只道为了师尊,兴致饱满地道。
“你呢,青禾?”刘子妍问。
“我?我没什么可资修习的,先看看你们的试炼,我再借鉴借鉴或许就有方向了。师姐,你的目标是什么?”一说到修行,雨青禾无疑便是最无话语权的。
“莫愁剑毋要圆熟,忌讳急功近利突发冒进,落玉飞花新成不久,还需固本培元,多加熟悉是肯定的。另外,师伯说的是试炼,便不只是简单地指导我们修行,也就是说试炼将更加偏重破境,正好是我的功法需要的,所以我想先抟炼意志,争取在道境上有所明悟。这便是我的大致规划,青禾。”刘子妍稳健地道。
雨青禾听完若有所思,只看花松鼠还在原地,一言不发:“我再看看吧!”
再看看果然就只能再看看了,雨青禾陷在座位上,再不说话,吴浅竹、刘子妍看她没了动静,只得默契地手眼配合,相继纷然越下高松,彼此拆借起剑招来,从松间到远外,迷踪幻步精妙的剑招有来有回,如舞蹈一般迷人眼睛。
莫愁剑凌厉滂沱,流云步洒落自如。清风小院近郊,两道身影交合往还,而雨青禾小小地独坐老树上,远远地渐次隐没在松间,好似她从没出现从没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