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有档大牌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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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大牌檔新發現

寫報紙檔一書時,人們反詰何以不寫大牌檔;及至寫大牌檔時,人家又說坊間有一大堆人寫過了,後知後覺的我還有甚麼可書可述。將此番話向小思老師轉述,老師聽罷嘆道:「究竟說這些話的人,知道坊間寫了甚麼嗎?」

如果說坊間有關大牌檔歷史的內容幾近全錯,不知大家有何反應?

多個月前,跟一位前檔販談起部份資料仍有待確證,她熱情地推介某書,尾隨附加說該書資料翔實。我這個沒趣的人,卻老實不客氣告之書本內有關歷史部份的資料存有謬誤,一直把該書奉為「天書」的她,頓即目瞪口呆。常跟友儕說,在研究大牌檔的時候,內心感到異常憤怒,愈是發掘更多史料,憤怒指數愈是直線上升。坊間有關大牌檔歷史的文章多不枚舉,可簡單地歸結為其下數點。大牌檔之名的得來,蓋因其牌照較諸其他小販牌照的為大;大牌檔在一九三零年代誕生,初以公務員為發牌對象,戰後始惠及普羅貧苦大眾。類似論調遍地可尋,細心追溯赫見源頭只得一處,就是上述提及那本發表於一九九零年代末的「天書」,甚麼叫「天下文章一大抄」,毋庸多說!

為甚麼從來沒有人發現這些錯處?為甚麼人們照抄如常?不禁要說一句,有怎麼樣的作者,就有怎麼樣的讀者,反之亦然。並不是說容不下錯誤,關鍵是研究態度,我之所以能夠揪出種種錯處,並不是較人家「醒」,只是天生「包拗頸」,總是對人家的話語疑神疑鬼,偏不相信一紙牌照的大小會是大牌檔正名的由來。而早年香港人浮於事,公務員竟可享特權獲恩恤發放大牌檔牌照一事,更無法令我信服。懷疑態度是追求真理的原動力,愈是往下追,愈想查明究柢;找到答案的喜悅,又成為另一股動力。然而在喜悅來臨之前,先要抵得住冷嘲熱諷。試過無數趟向人家討教,換來冷言冷語,甚而繞一個圈來說你無聊。猶記起在撰寫報紙檔一書時,託朋友向一位警界朋友問道,知否報紙檔的設計乃出自深水埗警司的手筆時,傳來的答案是這純為花邊新聞,不足掛齒。幸而媽生得我有張厚厚的臉皮、硬度媲美鑽石的脖子,無暇執持「一般見識」,始讓往後有所發現。

今回在大牌檔的發現絕不下於報紙檔,教我重新認識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讓我自慚,原來對這個家的認識竟如此膚淺。在研究小販攤檔時,不難發現小販牌照制度緊繫於社會時勢,二十世紀依始,市區發展工程陸續上馬,最急不及待的是擴濶道路讓汽車通行,是為文明也!「阻住地球轉」的小販攤檔尤其是大牌檔,得由大街節節退居至小巷,再走上「屈頭路」,死路一條!1921年10月1日,首批持牌大牌檔誕生,卻是其遭「殺檔」的起點。寓禁於發牌,是殖民政府慣常耍弄的一道板斧,藉詞嚴加規範小販規模。才十五載,時屆1936年,大牌檔正式面臨首度「殺檔」。輾轉數十個寒暑,迨至一九七零年代,終踏上「殺檔」的終極之途。

常言道「未知生,焉知死」,考究「殺檔」取得終極成功,得回顧由第一天開始,大牌檔牌照的發放對象就選中赤貧大眾,而發牌機構警務處更特意預留一定數額的牌照給「貧中之貧」,公務員根本沾不上邊。在搜證過程中,不見一般朝九晚五坐在辦公室內的公務員可享此優惠,僅見殉職警員或市政人員,或年老無依的紀律部隊人員,又或在抗日戰爭中立有軍功而貧困者,得發一牌。此等種種均具濃厚的恩恤況味,在一九七零年代前,社會福利制度尚未及實行時尤甚,充作濟貧的手段之一。蓋因其中的恩恤意義,當局對上大牌檔的目標食客、經營模式及檔架規模加入諸多限制。

最令港人著迷的綠盒子形檔架,是大牌檔其中一項關鍵的「文物特徵元素」,所經營的街頭環境、另類飲食文化、人情趣味等等,無形(Intangible)及有形(Tangible)元素同令人津津樂道。是故若干年前,在中環街頭佇立近百年的民園麵家,因持牌人離世面臨結業時,一眾食客蜂擁而至,有的更長途跋涉遠道而來為吃一麵,以示支持。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處世態度,或行事作風,或觀點,或喜好,某程度上反映著這個人的價值觀,即是所說的價值聯繫(Value Relevance)。套用在一個社會裡,人們的反應正好倒照該城的價值取向,上述例子隱隱透示香港人心坎裡嚮往的理想生活,是可以在一個自由自在的街頭空間享用另類飲食文化,與友人高談濶論,或與檔販閒話家常。或許因為香港高度發展,我們無時無刻均活在一個頗具規範性的社會裡,久而久之內心積壓著沉重的擔子,於是追求非高度規範性的空間,變成人們抒發情懷的一種表達。大牌檔與其他小販攤檔的最大分別是,容許我們這個過客融入其中,或吃或喝,或踎或坐,或笑或哭,這正好解釋為何大牌檔一直繫著港人的心。

可悲的是,人們的熱情往往停留在追趕最後的甚麼甚麼,拍拍照留個念,如果這同樣是香港的反照,實在太浮誇了,恕我說一句「吾不欲觀之」。類近場景,近年常有發生,小輪航線停航,人們嘻嘻哈哈的趕搭尾班船,在船倉內左拍右照,煞是好奇,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某某傳統茶居結業,人們又趕來品嚐「最後的晚餐」,儼如從未吃過如斯美味的一頓。每趟見到人們「熱情澎拜」,就更加敦促我避之則吉,深怕染上那「忽然保育」症。平日不屑一顧,遇有傳媒大肆報導道某店行將結業,熱情忽現,如趁墟般趕墟期!人們對我城的熱情僅此而已嗎?

報紙檔一書出版後,有傳媒把內裡種種研究簡單地歸結為集體回憶,將之化為一股情懷,與保育的意義相去甚遠。人們常問是否贊成保留報紙檔?答案是如果在公平競爭及人們對其有充份認識下,社會仍然要淘汰之,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選擇。花了良多時間翻查報紙檔或大牌檔的發展歷史,重點並不在保留與否,心所繫的是將其歷史鋪陳出來,讓人們能從多角度認識切身的街頭文物,而不是重重覆覆那表面的認知。不加認識,空喊保留,如同沒有根的浮萍,是故每趟激情過後,熱情如風中飄絮紛飛,無助社會發展。故瞄準人們這個死穴的政府,輕輕一拂就把三分鐘熱情撥散,無需作出妥協。

在中環士丹利街大牌檔大變身一事上,當局表現出的態度是值得稱許的,姑勿論其背後動機,總算釋出善意試行另類方案。說實在的,小販攤檔或一些傳統行業與社會發展並不存在零和關係,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中間落墨的方法多的是,正如廣告有云:「辦法總比困難多」,事在人為也!在文物保育上,政府及市民同處學習階段,有錯便改,明天將更好!

莊玉惜

2011年6月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