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丨大厦
凌晨四点的甲板上,温哥华港的灯塔隐身在雾墙后,港口的雾气像剧台上的干冰一样在脚边流动。
文森特家的仆人们正用绒布包裹着最后几幅油画,如同在给新生儿穿衣,缓慢而虔诚。四辆1948款的凯迪拉克Series 62停在码头,车灯在雾中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老马库斯拄着他的银狮头拐杖站在舷梯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下船的旅客与迎接的亲眷互相挥舞着手帕,那些方巾在探照灯下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上船的旅客与送行的亲眷相互挥舞着手帕,在探照灯下成了一群白鸽。
我挥手与文森特一家道别,老马库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舷梯旁,拄着他那银狮头拐杖,冷眼看着这一切。
“现在船上就剩咱俩最熟了吧?老毛子。“他故意用拐杖尖戳了戳我的牛津鞋。我咽下了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美国佬“——毕竟傲慢的老马库斯是我来到美国后唯一的线索。
小马库斯在1946年奥地利战场上与父母走散后被迫来到美国的,我第一次金发碧眼的他就大概猜到一二了。昨夜这孩子告诉我,艾莲娜夫人就是老马库斯一生的心结,但他从未听养父谈过细节,只是在书桌抽屉里看到老马库斯收藏至今的艾莲娜的剪报集,所有关于艾莲娜夫人的新闻都被精心裁剪保存,连1930年那则讣告的边缘都留着剪刀颤抖的哼唧。或许他本来也已经放弃,不再去追寻真相,可我如今又提起。
......
坐标:北纬48°14',西经125°42',距离洛杉矶港约890海里。
根据船长晚餐时的通告,我们将在48小时后抵达旧金山港湾作短暂补给,之后直航洛杉矶。
老马库斯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小马库斯一大早带我参观了船上的“太平洋酒廊”,一整面墙都是加拿大枫木打造的藏酒柜,里面锁着老马库斯买的六箱唐·培里侬1947。
第五天破晓,金门大桥的红色轮廓刺破晨雾。邮轮在旧金山港停泊6小时进行燃煤补给。码头工人穿着工装裤和马丁靴,老马库斯出动了近十名水手们为他装载加州的新鲜橙子。
我摸出怀表,这是阿芙乐尔去年送给我的四十岁生日礼物,表盖内侧刻着西里尔字母的“平安”。明天这时候就能看见圣莫妮卡海滩了。
次日下午三点十五分,邮轮缓缓驶入洛杉矶主航道,圣佩德罗湾的引航艇喷着白烟靠近,我正盘算着先去码头电报局发报,老马库斯的拐杖就砸响了我的舱门。
没想到马库斯那老头大清早已经准备好下船了。
“老毛子!”那声音活像在唤一条不听话的猎犬。若我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毛头小子,我一定会用力吼回去,吼到他不再这么叫我!
“马库斯先生,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无所谓,老毛子”
“给你三分钟收拾,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这老头比我倔得多,我原本只用带着两件行李就可以一身轻松地走下甲板,现在,我得同他的仆人一起拎东西,我盯着他身后那堆贴着“Dom Pérignon 1947“标签的木箱,这家伙简直把船上的香槟扫荡一空。
一辆墨绿色的克莱斯勒New Yorker驶来,我将香槟递给司机后就自行离开。离开美国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哪里还可以坐线缆公交,身后传来刺耳的喇叭声,他坐在汽车后座,用拐杖伸进驾驶室戳着喇叭。
我停下脚步只是为了让他别再这么无理,他却不由分说让小马库斯把我塞进后座,他透过后视镜对我眨了眨眼,柏林灰的眼睛,如一汪洇了色的碧蓝琥珀。真皮座椅散发着古巴雪茄和皮革护理剂的味道,仪表盘上的收音机正放着佩里·科莫的《Don't Let the Stars Get in Your Eyes》。
一路上,他明确要求我住在他家的公寓里,可我根本没有要去的意思,他却开始给我算起了房租水电费,并且已经定好了方便我交通的汽车型号,说实话,他算的并不比酒店便宜,在我的坚持下,他才勉强答应我住在市中心的单身公寓。
驱车几小时,我昏昏欲睡,当美洲银行大厦的镀金尖顶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突然用拐杖戳我的小腿:“看那个驴棚!”阳光在十二根希腊柯林斯式立柱间折射,将大厅里那幅肖像画映照得如同神龛。车驶过时,我隐约看见油画中男子领针的反光——那该是艾莲娜笔下的威廉。
在洛杉矶市中心,老马库斯把我扔在一栋装饰艺术风格的公寓楼前。小马库斯塞给我的纸条上除了电话,还用铅笔写着“周三9点,画展旧址“。我站在新租的单身公寓里,拨号盘电话的金属圈在指尖发凉。当接线员告知伦敦线路繁忙时,窗外的霓虹灯恰好亮起,将《洛杉矶时报》大楼顶部的时钟染成红色——1953年6月17日,艾莲娜去世的第二十三个年头
我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阿芙乐尔,对她的思念让我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拨号盘电话的金属圈发亮,接线员带着德州口音的“请投币二十五美分”从听筒中传来,又被告知线路繁忙。
楼下爵士酒吧传来的萨克斯旋律竟然美得又让我忘了,这里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的地界。
午间的钟声从市政大楼传来,我正在日记本上画时间轴,窗外传来警笛声,两辆黑白涂装的福特警车在街面呼啸而过,我摸索着身上小马库斯塞给我的纸条,将它折好放进外套内包里,钢笔又在本子上记下一行。
明日行程,美洲银行。
......
阳光透过单身公寓的棉麻窗帘刺入我的眼睛,我的头隐隐作痛。
根据床头柜上的日历显示,距离上次写日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在这一周的空白里,我的美国之旅以最荒诞的方式开场。
我抵达洛杉矶的第一天就进了警局。
电话铃声突然炸响,我跌跌撞撞扑向听筒,里头传来阿芙乐尔公式化的问候,“你好,这里是麦克斯夫人的助理阿芙乐尔。”
“是我,列德”
他职业化的语言一瞬间转为惊喜,“列德?这么久你去哪了?”我刚想诉说自己的遭遇,但电话那又又传来打字机的嗒嗒声,记下我的地址就挂断电话。
那天早上,我啃着街边买来的硬面包站在美洲银行大厦对面的公交站台。这座新古典主义建筑的门廊下,持枪保安的制服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蓝光,透过旋转门的间隙,能看到大厅墙上那副巨大的肖像画——威廉穿着三件套西装坐在高背椅上,眼神柔情地向侧上方凝视,这个角度让他看起来是在悲悯众生。
“先生需要帮助?”保安的拇指搭在扳机上
我晃了晃手里的卢布,“兑换美元”,这个借口拙劣地让我自己都脸红。
一开始,我只装作无意间路过巨型画像下,但一位梳着严谨低马尾的大堂经理还是走过来带我去了外汇窗口,“最近有上层会议要开,我们得保证大厦安全,请就在此稍等”
她胸前别着“高级客户经理”的铜制铭牌,走路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有力的节奏。
在等待兑换的十分钟里,我发现画像右下角有个钢笔签名的缩写“W.E.”。威廉搭在膝头的手指带着枚造型独特的戒指,戒面是个半破碎的齿轮造型,这让我想起艾莲娜夫人毕业照上那枚齿轮造型的胸针。
我站起身想要近距离观看这幅足足有两层楼高的油画,女经理又开始向我走来。
“洗手间在哪?”我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女经理指向大厅西北角,我注意到她耳垂上的珍珠微微颤动,这种品相的南阳珍珠在莫斯科黑市能换辆伏尔加轿车。
洗手间的确富丽堂皇,鎏金水龙头出水时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每个洗手台旁边都放上了我读不懂的法国香薰,我甚至在想会不会有人专程来偷香薰?盯着镜子里自己挺精神的脸,突然意识到威廉画像的视线角度——他看的是二楼右侧的某个点,下一秒,我忘了擦干手就冲了出去。
我焦急地来到画像下,背对着油画,想象自己与画像融为一体从左上角看去,那是谁的办公室?这跃层的大厅二楼为什么只有那间办公室是落地窗???我本以为没人会注意到我,于是顺着弧形楼梯走到二楼,顺着威廉油画里的目光倒退。
保安们制服我的速度之快,而我只盯着那地方看,脸颊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时,落地窗办公室对面窗帘缝隙闪过一抹穿着宝蓝色外衣的照片,那颜色像极了艾莲娜在毕业演讲时穿的礼服。
如果他们要将我遣返回莫斯科,我能省下一笔路费
“名字?”
“列德”
“哪里人?”
“莫斯科人”
菲尔警官的圆珠笔在笔录上戳出好几个凹痕,他看我的眼神刁钻,估计下一秒就要开口叫我老毛子,“你到美洲银行干什么?”
“换钱”
“换钱干什么?”
“生活啊老兄!”
好在这人不是个找茬的,不然我可能因为袭警被他揍一顿
“你在银行卫生间干什么?”
“内急”
“那你跑到二楼干什么?”
“看壁画”
“一楼看不了吗?”
拘留所的铁栅栏外的老警官递进进来一份文件——拘留两周。
我实在不想回忆我在里面过的是什么苦日子,食物犹如猪食,身上的气味直冲天灵盖,菲尔警官换班时总是多过来看我一眼
一周后,老警官接起了电话,他说话时菲尔突然挺直了腰板,要我去接电话。
“好好在里面想想吧蠢驴!”老马库斯嘲笑声震得我耳膜发颤,但三小时后,小马库斯还是驾驶着一辆劳斯莱斯停在警局门口,交过保释金,他递上真丝手帕给我擦脸,这手帕的色调介于普鲁士蓝与群青之间。
马库斯先让管家带我去换洗衣服后才准我和他同桌用餐。
晚餐桌上,我无视银质餐具的贵族专用排列,大口大口咽着芝士汤,老马库斯切牛排的动作就像切的不是牛排,是我,“门口的车给你开”,他把钥匙扔过来,把刀叉扔在餐盘上发出叮当的巨响,向后靠在椅背上抽起雪茄。
回到公寓时,前台递来一叠传真纸。阿芙乐尔的打字痕迹间夹杂着基础墨水晕染的轨迹,的电话里,她听了我的遭遇沉默良久,我听见她轻轻叹气,“美洲银行的安保系统是......是麦克斯夫人前年亲自参与设计的,你怎么就......”。
我像只犯错后摇尾祈求宽恕的小狗,“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