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美〕海明威
………
鱼在第三趟转身冒上来的时候,他才看见了它。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过了好久才从船底下过去,长得教他不能相信。
“不会的,”他说。“它不会那么大。”
但是它果真那么大,绕了这一转儿以后,它出现在只有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上,老头儿看见它的尾巴从水里露出来。那条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片还要高些,在深蓝色的水上现出了极淡的淡紫色。尾巴往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下游泳的时候,老头儿看得见它那庞大的身段和围在身上的紫色的条纹。它的脊鳍向下搭拉着,巨大的胸鳍扩张开来。
这一次鱼打转儿的时候,老头儿看得见它的眼睛和在它身旁游泳的两条灰色的小鱼。有时候它们恋恋不舍地跟着它。有时候它们突然跑开。有时候它们在它的阴影下面自在地游来游去。两条鱼每一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很快的时候,它们像黄鳝一样翻腾着整个身子。
老头儿现在流出汗来,使他出汗的并不是太阳。鱼每次从从容容地、平静地转弯的时候,他就收进一把钓丝,他深信鱼再转两个圈儿,他就可以乘机会把鱼叉攮在它身上了。
他想:可是我应该使它来得近些,近些,更近些。切不要戳它的头。应该扎它的心。
“要沉着,要有力,老家伙,”他说。
又绕了一个转儿,鱼的脊背露出来,不过离船未免太远了些。再一转,依旧太远,但是它已经高高地凸出在水面上,老头儿相信,只要再收进一些钓丝,他就可以把它拽到船旁边来了。
他久已安排好了他的鱼叉,鱼叉把子上的一卷软绳子放在一个圆篮子里,绳子一头系在船头的短桩上。
现在鱼一转就转到前面来,它举止从容不迫,非常优美,只有那条大尾巴在摆动。老头儿用力去拽,想把它拽近前些。只有一会儿光景,鱼朝他这边稍微转过来一点。然后它又伸直了身子,开始打起转儿来。
“是我把它带动的,”老头儿说。“我把它带动啦。”
他又觉得昏眩起来,可是他依旧使出全身力气去拽住那条大鱼。他想:我把它带动啦。也许这一次我就可以把它拽到跟前来。拽吧,手啊,他想。站稳啦,腿。替我撑下去,头啊。替我撑下去。决不要昏过去。这一次我会把它拽过来的。
他尽心尽力,在鱼来到船旁边以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拉,这时候,那鱼稍稍侧过身来,又摆正了身子游开去。
“鱼啊,”老头儿说。“鱼,迟早你是免不了一死的。难道你也非得把我弄死不成吗?”
他想:照那样什么也不会成功。他的嘴已经干得说不出话,可是他不能再去拿水了。他想:这一遭我一定要把它拽到跟前来,我受不住听它再来好多转儿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你呀,你是永远不会垮的。”
又一转的时候,他几乎把它拽到身边了。但是鱼又摆正了身子慢慢地游开去。
老头儿想:鱼啊,你要把我给弄死啦。话又说回来,你是有这个权利的。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给弄死吧。管它谁弄死谁。
他想:现在你脑子糊涂啦。你应该让你的脑子清醒。让你的脑子清醒,才知道怎样去忍受,像一个男子汉。或者,像一条鱼似的。
“清醒过来吧,脑子,”他说话的声音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出来。“清醒过来吧。”
鱼又转了两个圈儿,还是那个老样子。
老头儿想:我摸不透。他已经到了每次都感觉得自己要垮下来的时候了。他想:我摸不透,但我还要试验一下。
他又试验了一下,把鱼拉转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垮了。那条鱼又摆正了身子,然后慢慢地游开了,它的大尾巴还在空中摆来摆去。
这时老头儿虽然双手已经软弱无力,而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眨眼就过去的闪光,但他又下了决心:我还要试它一试。
他又试了一遍,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他想,这时他还没动手就觉得垮了,“我再来试一遍吧。”
他忍住一切的疼痛,抖擞抖擞当年的威风,把剩下的力气统统拼出来,用来对付鱼在死亡以前的挣扎。那条鱼朝他身边游来了,轻轻地来到他的身边,嘴几乎碰到了船身的外板。它开始从船旁边过去,它,那么长,那么高,那么宽,银光闪闪的,还围着紫色的条纹,在海水里没有尽头地伸展了开去。
老头儿放下了钓丝,把它踩在脚底下,然后把鱼叉高高地举起,举到不能再高的高度,同时使出全身力气,比他刚才所集聚的更多的力气,把鱼叉扎进正好在那大胸鳍后面的鱼腰里,那个胸鳍高高地挺在空中,高得齐着一个人的胸膛。他觉得铁叉已经扎进鱼身了,于是他靠在叉把上面,把鱼叉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推进去。
接着,鱼又生气勃勃地作了一次死前的挣扎。它从水里一跳跳到天上去,把它的长、宽、威力和美,都显示了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悬在船里老头儿的头上。然后它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把浪花溅满了老头儿一身,溅满了整个一条船。
老头儿觉得头昏眼花,看不清楚东西了。但他松开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的皮破肉烂的手里慢慢地滑下去。当他看得清楚的时候,他看见那条鱼仰身朝天,银花花的肚皮翻到上面来。鱼叉的把子露在外面,和鱼的前背构成了一个角度,这时海水被它心里流出的血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先是在一英里多深的蓝色的海水里黑黝黝地像一座浅滩,然后又像云彩似的扩散了开去。那条鱼是银白色的,一动也不动地随着海浪飘来飘去。
老头儿用他闪烁的眼光定睛地望了一眼。他把鱼叉的绳子在船头的短桩上绕了两圈,然后用双手捧着头。
“要教我的脑子清醒,”他靠着船头的木板说。“我是一个累乏了的老头儿。但我已经杀死了这个鱼兄弟,现在我得干辛苦的活儿了。”
他想:现在我得准备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旁边。虽然只有我们两个,即使为了装它而弄得船漫了水又戽出去,这只小船还是盛不了它。我应该安排一切,然后把它拖到跟前来,绑好,竖上桅杆,挂起帆把船开回去。
他动手去拖鱼,想把它拖到船跟前,好用一根绳子从它鳃里穿进去,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头绑在船头上。他想:我想看看它,碰碰它,摸摸它。他想,它是我的财产啊。然而我想摸摸它并不是为了这个。他想,当我第二次拿着鱼叉的把子往里推的时候,我已经碰到它的心了。现在把它拉到跟前来吧,绑紧它,用一个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个套索拴住它的腰,把它捆在船边。
“动手干活吧,老家伙,”他说。他喝了一点儿水。“仗虽然打完,还有好多辛苦的活儿得干呢。”
他抬头望一望天,然后又去看一看他的鱼。他把太阳留意地观察了一番。他想:还不过是晌午,贸易风也正刮起。现在这些钓丝都没用处了。回家以后,我要跟孩子把它们接起来。
“来吧,鱼,”他说。可是鱼偏不到他跟前来。它反而躺在海里翻滚,老头儿只好把小船划到它面前去。
等他划到鱼的旁边,教鱼头靠着船头的时候,他真想不到鱼有这么大。他把鱼叉上的绳子从船头的短桩上解开,打鱼鳃里穿进去,再打鱼嘴里拉出来,在它的长吻上绕了一道,又打另一边的鱼鳃里穿进去,再在长吻上绕了一道,把双股的绳子打了个结子,拴在船头的短桩上。然后,他把绳子割断,又走到船艄去,用绳子套住鱼的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色和银白色变成了纯粹的银白色,身上的条纹跟尾巴一样现出了淡紫色。条纹比伸开五指的人的一只手还要宽些。鱼的眼睛孤零零地凸出来,像是潜望镜里的镜头,又像做礼拜行列中的圣徒。
“要杀死它只有这个办法,”老头儿说。喝了水以后,他现在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不会垮下去,他的头脑也是清醒的。他想:看它那副模样,足有一千五百多磅。也许还要重些。假如可以净得那重量的三分之二,卖它三角钱一磅,该赚多少钱啊?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算一算,”他说。“我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不过我想老狄马吉奥今天会拿我的事儿当他的体面。我没鸡眼。可是我的手跟脊梁可真够受啦。”他想:我不懂什么叫鸡眼。也许我们有鸡眼还不知道吧。
他把绑鱼的绳子系在船头、船艄和中间的坐板上。那条鱼可真大,活像小船旁边绑着一只比它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绳,又把鱼的下巴颏跟长吻绑在一起,使它的嘴不会张开,好让船尽可能走得平平稳稳的。然后,他竖起桅杆,用绳索拴住那根给他当做鱼钩的棍子和下桁,他挂上了带补钉的帆。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艄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指南针告诉他西南方在哪儿。他只需要感觉到贸易风和帆的牵引。他想:我倒不如放一根带匙钩的小钓丝到海里去,弄点东西上来吃吃喝喝,好润润嘴。但他找不到匙钩,他的沙丁鱼也都腐烂了。所以他在船经过的时候用鱼叉钩上一块黄黄的马尾藻,把上面一些小虾抖到船的外板上去。小虾有十来多个,它们跳来撞去,像沙蚤一样。老头儿用拇指和食指把它们的头掐掉,然后送进嘴里,连壳带尾巴嚼下去。这些小虾虽然小得可怜,但他知道它们都很滋养,味道也挺不坏的。
老头儿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把小虾吃下去以后喝了半口。虽然船旁边的那条鱼给了不少的累赘,这只船走得还算很好,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看得见那条鱼。他只消看一看他的手,把脊背放在船艄上碰一碰,就会晓得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不是一场梦。有一个时候,在事情快临了时,他的心情坏极了,他也以为或许这是一场梦。后来他看见鱼从水里跳出,没有落下来以前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里,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奥妙,所以他不相信。虽然他现在看得跟往常一样的清楚,那时他是看不清楚的。
现在他知道鱼果真在他身旁,他的双手和脊背的疼痛都证明他不是在做梦。他想:手很快就会痊愈的。我已经让手上的血流干净了,盐水会把它们治好的。真正的海湾里面的黑黝黝的海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药品。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要让脑子清醒。我的手已经干完了它们的活儿,我们的船走得很好。看它闭住嘴,尾巴一上一下地伸得挺直,我俩真像亲兄弟一样在大海里飘着。这时他的脑子又有点儿糊涂了,他想:是它在带我走呢,还是我在带它走?如果我把它放在后面,牵着它,那倒是没有问题的。要是鱼给放在船上,它的什么体面都丢掉了,那也没有问题。可是老头儿跟它是并排地拴在一道,漂在海上的,所以老头儿想:让它带我走吧,只要它高兴。我不过手段比它高明些,何况它对我又没有恶意。
他们在海里走得很顺当,老头儿把手泡在咸咸的海水里,想让脑子清醒。头上有高高的积云,还有很多的卷云,所以老头儿知道还要刮一整夜的小风。老头儿不断地望着鱼,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这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朝它扑来的前一个钟头。
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水深的地方窜上来。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它眼里,一冲出蓝色的水面就涌现在太阳光下。然后它又钻进水里去,嗅出了踪迹,开始顺着船和鱼所走的航线游来。
有时候它也迷失了臭迹。但它很快就嗅出来,或者嗅出一点儿影子,于是它就紧紧地顺着这条航线游。这是一条巨大的鲭鲨,生来就游得跟海里速度最快的鱼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美,只除了上下颚。它的脊背蓝蓝的像是旗鱼的脊背,肚子是银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生得跟旗鱼一样,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两颚,游得快的时候它的两颚是紧闭起来的。它在水面下游,高耸的脊鳍像刀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插在水里。在它紧闭的双嘴唇里,它的八排牙齿全部向内倾斜着。跟寻常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角锥形的,像爪子一样缩在一起的时候,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那些牙齿几乎跟老头儿的手指头一般长,两边都有剃刀似的锋利的口子。这种鱼天生地要吃海里一切的鱼,尽管那些鱼游得那么快,身子那么强,战斗的武器那么好,以至于没有别的任何的敌手。现在,当它嗅出了新的臭迹的时候,它就加快游起来,它的蓝色的脊鳍划开了水面。
老头儿看见它来到,知道这是一条毫无畏惧而且为所欲为的鲨鱼。他把鱼叉准备好,用绳子系住,眼也不眨地望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少去了它割掉用来绑鱼的那一段。
老头儿现在的头脑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坚强的决心,但是希望不大。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看见鲨鱼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向那条死了的大鱼望上一眼。他想:这也许是一场梦。我不能够阻止它来害我,但是也许我可以捉住它。“Dentuso[1],”他想。去你妈的吧。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后边。它去咬那条死鱼的时候,老头儿看见它的嘴大张着,看见它在猛力朝鱼尾巴上的肉咬的当儿它那双使人惊奇的眼睛和咬得格嘣格嘣响的牙齿。鲨鱼的头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来,老头儿用鱼叉攮到鲨鱼头上的时候,他听得出那条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他攮进的地方,是两只眼睛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条线交叉的一点。事实上并没有这两条线。有的只是那又粗大又尖长的蓝色的头,两只大眼,和那咬得格嘣嘣的、伸得长长的、吞噬一切的两颚。但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头儿就朝那一个地方扎进去了。他鼓起全身的气力,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杆锋利无比的鱼叉扎了进去。他向它扎去的时候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但他抱有坚决的意志和狠毒无比的心肠。
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老头儿看见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但是它又翻滚了一下,滚得自己给绳子缠了两道。老头儿知道它是死定了,鲨鱼却不肯承认。接着,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格嘣格嘣响,像一只快艇一样在水面上破浪而去。海水给它的尾巴扑打得白浪滔天,绳一拉紧,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脱出了水面,那绳不住地抖动,然后突然折断了。老头儿望着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来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它咬去了大约四十磅,”老头儿高声说。他想:它把我的鱼叉连绳子都带去啦,现在我的鱼又淌了血,恐怕还有别的鲨鱼会窜来呢。
他不忍朝死鱼多看一眼,因为它已经给咬得残缺不全了。鱼给咬住的时候,他真觉得跟他自个儿身受的一样。
他想:但是我已经把那条咬我的鱼的鲨鱼给扎死啦。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Dentuso”。谁晓得,大鱼我可也看过不少呢。
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这要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我没有钓到这条鱼,独自躺在床上的报纸上面。
“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想:不过这条鱼给我弄死了,我倒是过意不去。现在倒霉的时刻就要来到,我连鱼叉也给丢啦。“Dentuso”这个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吧,他想。也许我只是比它多了个武器吧。
“别想啦,老家伙,”他又放开嗓子说。“还是把船朝这条航线开去,有了事儿就担当下来。”
他想,可是我一定要想。因为我剩下的只有想想了。除了那个,我还要想垒球。我不晓得老狄马吉奥乐意不乐意我把鱼叉扎在它脑子上的那个办法呢?这不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儿。什么人都能办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手给我招来的麻烦就跟鸡眼一样呢?我可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出过毛病,只有一次,我在游泳的时候一脚踩在一条海鳐鱼上面,脚后跟给它刺了一下,当时我的小腿就麻木了,痛得简直忍不住。
“想点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离家越来越近了。丢掉了四十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些。”
他很清楚,把船开到海流中间的时候会出现什么花样。但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得,有主意啦,”他大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刀子绑在一只桨把上。”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用脚踩住帆脚绳,把刀子绑在桨把上了。
“啊,”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赤手空拳罢了。”
这时风大了些,他的船顺利地往前驶去。他只看了看鱼的前面一部分,他又有点希望了。
他想:不抱着希望真蠢。此外我还觉得这样做是一桩罪过。他想:别想罪过了吧。不想罪过,事情已经够多啦,何况我也不懂得这种事。
我不懂得这种事,我也不怎么相信。把一条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我猜想一定是罪过,虽然我把鱼弄死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不过,那样一来什么都是罪过了。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太迟啦,有些人是专门来考虑犯罪的事儿的。让那些人去想吧。你生来是个打鱼的,正如鱼生来是条鱼。桑·彼得罗是个打鱼的,跟老狄马吉奥的爸爸一样。
他总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关连的事情,同时因为没有书报看,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在想到罪过。他想: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儿,”他高声说。
他想: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给弄死的。可是它跟你一样靠着吃活鱼过日子。它不是一个吃腐烂东西的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似的,只是一个活的胃口。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
“我弄死它为了自卫,”老头儿又高声说。“我把它顺顺当当地给弄死啦。”
他想:况且,说到究竟,这一个总要去杀死那一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孩子是要养活我的。我不能过分欺骗自己了。
他靠在船边上,从那条死鱼身上给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了一块肉。他嚼了一嚼,觉得肉很好,味道也香,像牲口的肉,又紧凑又有水分,可就是颜色不红。肉里面筋不多,他知道可以在市场上卖大价钱。可是他没法叫肉的气味不散到水里去,他知道倒霉透顶的事儿快要发生了。
风在不住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减退了。老头儿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见帆,看不见船,也看不见船上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地飞走,还有就是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头,在船艄歇着,有时候嚼嚼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些儿力气,这时他又看见了两条鲨鱼中间的第一条。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可以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在觉得一根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喊声吧。
“星鲨,”他高声说。他看见第二条鱼的鳍随着第一条鱼的鳍冒上来,根据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鳍和那摆来摆去的尾巴,他认出这是两条犁头鲨。它们嗅出了臭迹以后就兴奋起来,因为饿得发呆了,它们在兴奋中一会儿迷失了臭迹,一会儿又找到了臭迹。但是它们却始终不停地向前逼近。
老头儿系上帆脚绳,把舵柄夹紧。然后他拿起了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轻轻地把桨举起来,尽量轻轻地,因为他的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地把桨攥住,让手轻松一些。这一次他攥得很紧,让手忍住了疼痛不缩回来,一面注意着鲨鱼的来到。他看得见它们的阔大的、扁平的铲尖儿似的头,以及那带白尖儿的宽宽的胸鳍。这是两条气味难闻的讨厌的鲨鱼,是吃腐烂东西的,又是凶残嗜杀的。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去咬桨或者船舵。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时就把它们的腿和前肢咬掉。它们饥饿的时候会咬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的气味或者鱼的黏液。
“呀,”老头儿说。“星鲨,来吧,星鲨。”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的游来。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死鱼的缘故,船身还在晃荡,老头儿松开了帆脚绳,让船向一边摆动,使鲨鱼从船底下出来。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老头儿又把桨翻了一个身,把刀放在鲨鱼的两颚中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星鲨。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见你的朋友吧,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呢。”
老头儿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它们准是把它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吃的净是好肉,”他大声说。“我真盼望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根本没有把它钓上来。鱼啊,这件事可真教我不好受。从头错到底啦。”他不再说下去,也不愿朝鱼看一眼。它的血已经淌尽了,还在受着波浪的冲击,他望了望它那镜子底似的银白色,它身上的条纹依然看得出来。
“鱼啊,我不应该把船划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既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我很不好受,鱼啊。”
好吧,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望一望绑刀的绳子,看看断了没有。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麻烦的事儿没有来到呢。
“有一块石头磨磨刀子该多好,”老头儿检查了一下绑在桨把上的绳子以后说。“我应该带一块石头来。”他想:好多东西都是应该带来的,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现在不是想你没有的东西的时候。想一想用你现有的东西可以做的事儿吧。
“你给我想出了很巧妙的主意,”他敞开了喉咙说。“可是我懒得听下去啦。”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泡在水里,随着船往前飘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可是船现在轻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给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就给扯去了好多的死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一条大路一样了。
他想:这是把一个人养活一整个冬天的鱼啊。别那样想吧。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好,守住剩下来的鱼肉。水里有了那么多的气味,我手上的血腥味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手上的血淌得也不多了。给割破的地方算不了什么。淌血会叫我的左手不抽筋。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以后的鲨鱼来到吧。我希望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结果会很好的。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条犁头鲨。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地一挣,那把刀子喀嚓一声折断了。
老头儿只管去掌他的舵,连看也不看那条大鲨鱼,它慢慢地沉到水里去,最初还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下去,末了只有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老头儿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可是现在他望也不望一眼。
“我还有鱼钩呢,”他说。“但是那没用处。我有两把桨,一个舵把,还有一根短棍。”
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把鲨鱼给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这时天色渐渐地向晚。除了海和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天上的风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马上他就希望能够看到陆地。
“你累乏啦,老头儿,”他说。“里里外外都累乏啦。”
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鲨鱼才又向他扑来。
老头儿看见两个褐色的鳍顺着死鱼在水里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条宽阔的路线游着。它们甚至不去紧跟着鱼的气味,就肩并肩地直朝着小船扑来。
他扭紧了舵,把帆脚绳系好,从船艄下面去拿那根短棍。这是把一个断了的桨锯成二英尺半长左右的一个桨把子。因为那个桨把子有个把手,他用一只手攥起来才觉得方便,他就稳稳地把它攥在右手里,用手掌弯弯地握着,一面望着鲨鱼的来到。两条都是“星鲨”。
他想:我要先让第一条鲨鱼把死鱼咬紧了,然后再朝它的鼻尖儿揍,或者照直朝它的头顶上劈去。
两条鲨鱼一道儿来到跟前,他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条张开大嘴插进死鱼的银白色的肚皮时,他把短棍高高地举起,使劲捶下,朝鲨鱼的宽大的头顶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当儿,他觉得好像碰到了一块坚韧的橡皮,同时他也感觉到打在铁硬的骨头上。鲨鱼从死鱼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开了大嘴扑上来。当它咬住了死鱼,闭紧了嘴的时候,老头儿看得见从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他用棍子对准了它打去,只是打中了它的头,鲨鱼朝他望了一望,然后把它咬住的那块肉撕去。当它衔着鱼肉逃走的时候,老头儿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结实的地方。
“来吧,星鲨,”老头儿说。“再来吧。”
鲨鱼一冲又冲上来,一闭住嘴就给老头儿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举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揍了它一下。这一回他觉得他已经打中了脑盖骨,于是又朝同一个部位打去,鲨鱼慢慢吞吞地把一块鱼肉撕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头儿留意望着那条鲨鱼会不会再回来,可是看不见一条鲨鱼。一会儿他看见一条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他却没有看到另一条的鳍。
他想:我没指望再把它们弄死了。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弄死的。可是我已经叫它们受到重伤,两条鲨鱼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一根垒球棒,两只手抱住去打它们,保险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甚至现在也还是可以的。
他不愿再朝那条死鱼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都给咬烂了。在他跟鲨鱼格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
“马上就要天黑,”他说。“一会儿我要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会看见从新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
他想:现在离港口不会太远了。我希望没有人替我担心。只有那孩子,当然,他一定会替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好多打鱼的老头儿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好多别的人。我真是住在一个好地方呀。
他不能再跟那条大鱼讲话,因为它给毁坏得太惨啦。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半条鱼啊,”他说。“你原来是条整鱼。我过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远,这把你和我都给毁啦。可是我们已经弄死了许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好多条。老鱼,你究竟弄死过多少鱼啊?你嘴上不是白白地生了那个长吻的。”
他总喜欢想到这条死去的鱼,想到要是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它会怎么样去对付一条鲨鱼。他想:我应该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用它去跟鲨鱼斗。可是船上没有斧头,后来又丢掉了刀子。
话又说回来,当时要是我能够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绑在桨把上的话,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呀。那样一来,我俩就会一同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在夜里窜来,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呢?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现在已经天黑,可是天边还没有红光,也看不见灯火,有的只是风,只是扯得紧紧的帆,他觉得大概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两只手,摸一摸手掌心。两只手没有死,只要把两只手一张一合,他还觉得活活地痛哩。他把脊背靠在船艄上,才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他想:我许过愿,要是我捉到了这条鱼,我一定把所有的那些祷告都说一遍。但是我现在累得说不出了。倒不如把麻袋拿过来盖在我的肩膀上。
他躺在船艄,一面掌舵,一面留意着天边红光的出现。他想:我还有半条鱼。也许我有运气把前面半条鱼带回去。我应该有点儿运气的。可是没有呀,他说。你走得太远,把运气给败坏啦。
“别胡说八道啦,”他又嚷起来。“醒着,掌好舵。也许你的运气还不小呢。”
“我倒想买点儿运气,要是有地方买的话,”他说。
我拿什么去买运气呢?他自己问自己。我买运气,能够用一把丢掉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一双受了伤的手去买吗?
“可以的,”他说。“你曾经想用海上的八十四天去买它。它们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他想:别再胡思乱想吧。运气是各式各样的,谁认得出呢?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运气我都要点儿,要什么报酬我给什么。他想:我希望我能见到灯光。我想要的事儿太多,但灯光正是我现在想要的。他想靠得舒服些,好好地去掌舵;因为觉得疼痛,他知道他并没有死。
大约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了城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最初只是辨认得出,如同月亮初升以前天上的光亮。然后,当渐渐猛烈的海风掀得波涛汹涌的时候,才能从海上把灯光看得清楚。他已经驶进红光里面,他想,现在他马上就要撞到海流的边上了。
他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过,也许它们还要向我扑来吧。可是,在黑夜里,没有一件武器,一个人怎么去对付它们呢?
他现在身体又痛又发僵,他的伤口和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由于夜里的寒冷而痛得厉害。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呀。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只看到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纹路,看到它们扑到死鱼身上去时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听到上下颚裂开和它们钻到船下面去咬鱼时把船晃动的声音。凡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听见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随着棍就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曳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窜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一忽儿一拥而上,当它们再一次折转身扑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
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他觉得桨把已经戳进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戳。鲨鱼放开鱼头就翻滚着沉下去。那是来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条鲨鱼。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老头儿现在简直喘不过气来,同时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带铜味,又甜。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那种味道并不多。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星鲨。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于是他走回船艄,发现舵把的断成有缺口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的榫头上,让他凑合着掌舵。他又把麻袋围在肩膀上,然后按照原来的路线把船驶回去。现在他在轻松地驶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捡面包屑似的。老头儿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儿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它了。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有半点儿损伤,只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
他感觉到他已经驶进海流里面,看得出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儿了。
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旦给打败,事情也就容易办了,他想。我决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容易。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
“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得太远啦。”
当他驶进小港的时候,海滨酒店的灯火已经熄灭,他知道人们都已上床睡去。海风越刮越大,现在更是猖狂了。然而港口是静悄悄的。于是他把船向岩石下面的一小块沙滩跟前划去。没有人来帮助他,他只好一个人尽力把船划到岸边。然后他从船里走出,把船系在岩石旁边。
他放下桅杆,卷起了帆,把它捆上,然后把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堤坡往岸上走去。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在半坡上歇了一会儿,回头望了一望,借着水面映出的街灯的反光,看见那条死鱼的大尾巴挺立在船艄后面。他看见鱼脊骨的赤条条的白线,黑压压一团的头,伸得很长的吻和身上一切光溜溜的部分。
他再往上爬去,一到堤顶上他就跌倒,把桅杆横在肩上躺了一会儿。他试一试想站起来,可是非常困难,于是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一面望着路上。一只猫从远处跑过去,不知在那儿干什么。老头儿直望着它,过一会他才转过来专望着大路。
最后,他放下了桅杆站起来,再把桅杆提起,放在肩上,然后走他的路。在他走到他的茅棚以前,他不得不坐在地上歇了五次。
走进茅棚以后,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了一个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到床上去。他把毯子盖到肩上,又裹住脊背和两腿,就脸朝下躺在报纸上,手心朝上,两只胳膊伸得挺直的。
第二天早上,他睡得正沉的时候,孩子来到了门口,朝里面张望着。这一天风刮得紧,漂网的渔船不能开出去,孩子睡了一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醒来后就到老头儿的茅棚这边来。孩子看见老头儿正在呼呼地打着鼾,又看见老头儿的那双手,他放声大哭起来,于是赶忙一声不响地走开,打算给老头儿拿来一点儿咖啡,一路上一边走,一边还在哭。
好多打鱼的都站在那只船的周围,望着绑在船旁边的那个东西。一个人卷起裤脚管站在水里,用一根长绳子在量死鱼的骨骼。
孩子没有走下坡去。他早已到那儿去过,这时一个打鱼的正在替他看守着那只船哩。
“他怎样啦?”一个打鱼的大声地问。
“睡着呢,”孩子也大声地回答。人们看见他在哭,他也毫不在乎。“谁都别去惊醒他。”
“这条鱼,从鼻子到尾巴足有十八英尺长呢,”用绳量鱼的那个打鱼的嚷着说。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到海滨酒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要滚烫的,多放些牛奶跟糖在里面。”
“还要别的吗?”
“不要啦。等一会儿我再看看他能吃什么。”
“多大的鱼啊,”酒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鱼也是很好的。”
“让我的鱼都死掉吧,”孩子说着又哭起来。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老板问他。
“不,”孩子说。“对他们说,别来打扰桑提亚哥老大爷。我就回来啦。”
“告诉他,我很挂念他。”
“多谢你,”孩子说。
孩子拿了一罐热咖啡到老头儿的茅棚去,坐在一旁等他醒来。有一回他好像快要醒了。可是他又死沉沉地睡去,孩子不得不到大路那边去借一点木柴来,把咖啡再热一热。
最后,老头儿醒来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咖啡喝掉吧。”他把咖啡倒了些在玻璃杯里。
老头儿把咖啡接过去一口喝掉。
“它们把我给打败啦,曼诺林,”他说。“它们真的打败了我。”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并没有打败你。”
“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彼得利科在守着船和船上的东西。那个鱼头怎么办?”
“让彼得利科把它切碎了做鱼食吧。”
“那个长吻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安排安排别的事儿啦。”
“他们找过我没有?”
“当然找过。找你的有水上警察,还有飞机。”
“海洋很大,船小,不容易看出来,”老头儿说。他觉得多么高兴,现在他有人可以叙一叙,不再自言自语,也不再对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捉到了几条鱼?”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又是一条,第三天两条。”
“很好。”
“现在我俩又要一道打鱼啦。”
“不。我没有运气。我再也不会走运了。”
“去他妈的什么运气,”孩子说。“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你家里人该怎么说呢?”
“谁管它。昨天我已经捉到了两条。现在我们一定得一道去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跟你学呢。”
“我们一定要弄来一杆能够把鱼扎死的好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从旧福特汽车上弄来一块钢板叶子,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关纳巴科阿去磨它一磨。应该把它磨得快快的,同时,要不炼一炼它就会断。我的刀子已经断了。”
“我再去弄一把刀子,同时把钢板叶子磨快。风要刮多少天?”
“大概三天。也许还要久些。”
“那么我要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孩子说。“你也要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调理这双手。夜里我曾经吐出过不知道什么的一种怪东西,我觉得好像我的胸口上什么地方破了。”
“那么也把那地方好好儿调理一下吧,”孩子说。“躺下去,老大爷,我去替你拿一件干净衬衫来,还弄点什么吃的。”
“我不在家时候的报纸,不管哪一天的,拿一份来,”老头儿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能跟你学会好多本领,样样你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啊?”
“一言难尽,”老头儿说。
“我去把报纸跟吃的东西拿来,”孩子说。“你好好儿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里替你弄点搽手的药来。”
“别忘记了告诉彼得利科,那个鱼头是他的。”
“我晓得。不会忘记的。”
孩子走出了门,当他走在破烂的珊瑚石路上的时候,他又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下午,海滨酒店里来了一群旅行家,其中一个女人在望着海水的时候,从一堆空啤酒罐和死了的小梭鱼中间看见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雪白的脊骨,最后面有一条庞大无比的尾巴,当东风把港口码头外面的海水不住地掀得波涛汹涌的时候,那条尾巴随着潮水一上一下地晃来晃去。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条大鱼的长脊骨问一个侍役,现在那东西已成了垃圾,只等着给潮水冲走了。
“Tiburon[2],”侍役说,“Eshark[3]。”他想对她讲一讲事情的经过。
“我还不知道鲨鱼有这么漂亮的,样子这么好看的尾巴呢。”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说。
在路那边的茅棚里,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
(海观译)
(选自《老人与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
【作家简介】
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小说家。出生于伊利诺斯州橡树园小镇。父亲是医生和体育爱好者,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酷爱体育、捕鱼和狩猎。中学毕业后曾在《堪萨斯星报》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加入了美国红十字战地医院服务团。1921年,他在巴黎结识了美国女作家斯泰因、青年作家安德森和诗人庞德等。在为《多伦多市星报》写专栏文章的同时,他出版了处女作《三个短篇小说和十首诗》(1923)。接着,短篇故事集《在我们的时代里》(1924,1925)使26岁的海明威初获成功。
1926年,海明威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扉页上写着斯泰因的题词:“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1929年,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意大利前线作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问世,作品表现出战争与恋爱的双重主题,是“迷惘的一代”的又一部代表作。
30年代初,出版了《午后之死》(1932)、《赢家一无所得》(1933)、《非洲青山》(1935)等作品。1936年,他发表《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一篇意识流小说。第二年,海明威发表描写美国与古巴之间海上走私活动的小说《有的和无的》。1938年,发表剧本《第五纵队》。战后,他回到古巴,在哈瓦那郊区创作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
1941年,海明威偕夫人玛莎访问中国。1952年,《老人与海》问世,深受好评,翌年获普利策奖。一年后,“由于他在近作《老人与海》中表现出的精湛的小说艺术,以及他对当代创作风格的影响”而荣获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
1961年7月,海明威自杀身亡。海明威去世后发表的遗作有《海流中的岛屿》(1970)和《伊甸园》(1986)等。海明威对现代欧美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简练含蓄的“冰山风格”,引起文体上的一场革新;其“硬汉形象”鼓舞了无数的人积极地面对人生。
【作品导读】
《老人与海》讲述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老人桑提亚哥是个在一条小船上独自钓鱼的老人。他一连84天出海捕鱼,但一条鱼也没逮住。就在第85天,老人终于打到了一条比船还大的马林鱼,但他又不得不与鲨鱼搏斗,等他将鱼拖回来时,马林鱼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骨架。老头疲倦地睡着了,他又梦见非洲的狮子。
小说塑造了桑提亚哥这个“硬汉”的形象,以摄像般的写实手法记录了桑提亚哥老人捕鱼的全过程。作者在大自然的背景下,表达了人类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以及面对莫测的自然、悲怆的人生所表现出的一种“重压下的从容”。“人生来并不是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故事中的主人公桑提亚哥是海明威所崇尚的完美的人的典型,是精神上的强者,是真正的“硬汉”形象。即使在自然与人生的角斗场上遭到不幸,他笔下的“硬汉”仍然坚强不屈,勇往直前,视死如归,尽管失败了,却有着胜利者的风度。
《老人与海》反映了海明威本人的无意识欲望。桑提亚哥的捕鱼犹如海明威的写作,桑提亚哥的话语正是海明威的话语。桑提亚哥梦见非洲和狮子,暗示了他就是一头狮子。而海明威本人也被称作一头老狮子。正像桑提亚哥最终捕获了大马林鱼那样,《老人与海》是海明威在他的艺术之海里捕获的最大的猎物。
海明威长于叙事,而较少抒情。因为在他看来,他把用语言编织的画面放在那儿即可,剩下的由读者自己琢磨。矫揉造作的修饰只会失去真实。对于桑提亚哥虽已老迈但却壮心不已,作者并没有大肆铺陈,而是由人物的行动自然地展示出来。在黑暗中与鲨鱼搏斗时他的孤独艰难,作者也没有着力渲染,而仅仅是平实地叙述。
海明威把自己的创作比做“冰山”,并用“冰山原理”形象地概括自己的艺术创作风格和技巧。他曾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它之所以显得庄严宏伟,是因为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老人与海》鲜明地体现了海明威独特的艺术风格。作者删去了人物的身世经历、村庄的环境背景、人物之间的种种关系,而只写单一的事件——老人出海捕鱼,让读者透过水面上的八分之一,自己去揣摩另外的八分之七。
这里节选的是《老人与海》的后一部分,描写了老人如何捕获马林鱼,以及在归程中如何与一条条鲨鱼进行殊死搏斗的整个过程,着力体现了老人“不能被打败”的狮子气概和硬汉精神。
(首都师范大学 庄美芝)
[1] 一种最凶猛的鲨鱼的名字。
[2] 西班牙文,鲨鱼的意思。
[3] 古巴人用英语说鲨鱼时不准确的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