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一场草原上的夏雨,酝酿已久。从昨天起,地平线上就电光闪耀,乌云翻滚。天边越来越黑,到了深夜,终于下了一场暴雨。沉沉的雨滴噼噼啪啪,有力地敲打着干燥的土地,随后汇成无数的水流。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感觉到脸上的雨水,苏醒过来。这场暴雨是生命的第一份赠礼。
阿夫季依旧躺在老地方——他被推下火车后,从路坡滚下,一直滚到铁道旁的排水沟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在哪儿?好像下雨了。”他呻吟起来,想挪动一下身子,可是由于剧烈的腰痛,由于脑袋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他又失去了知觉。还好,过了片刻,他又清醒过来。这场救命雨使他复活了。雨很大,哗哗直下,水从路坡上泻下,使得阿夫季躺着的沟底很快就积了水。水朝人进逼,冒着水泡,越升越高,眼看快要淹到他的喉咙,这才迫使阿夫季克制自己,行动起来,以便爬出这危险的地方。最初几分钟,为了控制自己,使身体习惯于运动,他感到特别痛苦。阿夫季很难相信,他还活着。要知道他在车厢里遭了毒打,要知道他被推下火车时,车速快得吓人,不过这一切相对而言不值一提,因为他还活着,奇迹般地活着!活着,能活动——尽管是爬行,能听,能看,能感受。他为这场救命雨感到欣喜万分,因为瓢泼的大雨冲洗了他全身的创伤,冷却了他的手、脚和嗡嗡作响、热得发烫的头。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爬。噢,天快亮了,黎明就要到来,生活重又开始了……于是他考虑该怎么办,首先无论如何得站起来……
与此同时,夜间列车穿过暴雨和黑暗,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飞驰而过……这也让他高兴,一切与生活相连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喜悦……
即使能做到,阿夫季也不想躲开雨,他明白,他需要这给人以生机的雨水。只要手脚都在,至于外伤以及右侧腰间的灼痛,他准备默默忍受……他终于爬动起来,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一个小土岗上。现在他躺在雨下,振作起精神,想活下去……
就这样,他再一次从虚无世界中复活,既然复活,他就回忆起构成他生命本质的一切,他感到惊异的是,此刻他的思想突然变得那么明朗、那么充实……
于是他对那位被本丢·彼拉多送往秃山的人说:“先哲,我在这里!为了救出你,我该怎么办,主啊,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搭救你?唉,现在当我再一次苏醒过来,我是多么为你担忧啊!”
每个人,只要他不失去想像力,就或多或少在本质上具有一种历史同步感,即就思维来说,人能同时生活在几个不同的时代,哪怕其间相隔数百年、数千年。然而,凡是把历史事件看得如同当前的现实一样近的人,凡是把往事当作切身的经历,当作自己命运而感同身受的人,他就是受难者,他就是悲剧式的人物,因为他能洞察未来,了解某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既然预见到一切,他就只有痛苦,由于无法影响事件的进程,他只能把自己奉献给永远不能实现的正义的胜利。这种渴望肯定往日的真理的心情是神圣的。由此才产生思想,由此才使新的一代跟老的一代,跟以往各个年代的人在精神上联系起来。这就是世界的根基,由此人类的生活经验才不断增长,互相融合——在人类无限的记忆中,在无限的时空中,善与恶也一代代传下去……
难怪有人说:昨天的人无法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但今天的人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而到了明天,今天的人就成了昨天的人……
难怪人们又说:今天的人生活在昨天的往事中,但明天的人倘若忘记了今天的事,那就是大家的不幸……
阿夫季非常不安,他感到绝望,因为逾越节的前一天到来了。在这节日前夕闷热的傍晚,他竭力想在下城找到那所房子,在那里耶稣同他的门徒昨天举行了最后一次晚餐,他把面饼分开,说这是我的身体,又倒葡萄酒,说这是我的血。本来当时就可以警告他面临的危险和犹大的出卖,告诉他必须毫不迟疑地立即离开这个可怕的城市,尽快启程。为了找到这所房子,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走遍了所有的陋街僻巷,不知为什么还仔细察看过往行人的面孔,仿佛他能在这地方找到熟人似的。但是,无论在这些匆匆赶回家去进餐的市民中,或是在店铺打烊前还在朝里张望的顾客中,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许多行人根本不知道耶稣基督是何许人。城里的流浪者还少吗?有位好心的市民请他到家里过逾越节。但阿夫季谢绝了。他希望事先能见着这位先哲。各家窗里的灯光,厨房里飘出来的浓烈的饭菜香味,为了凉快而泼在路面和院子里的大量的水蒸发后出现的闷热,再加上心情激动——这一切使阿夫季头痛欲裂。他感到恶心。于是他急忙出城,赶到客西马尼,希望能在这里的园子里碰到正在祈祷或交谈的耶稣和门徒们。但是徒劳无益!时间已晚,他在这里谁也没有找着。园子里杳无人声,在耶稣被卫队抓走的那棵大榕树下,同样也不见人影。门徒从这里四散逃跑了,正如耶稣亲口预言的那样……
一轮明月在远海和陆地上空缓缓移动,时间已过午夜——那在劫难逃的一天临近了,这一天的后果将永远难以消除,将长时期地、多方面地影响着人类的历史。但在客西马尼以及遍布在四周丘陵上的园子和葡萄园里,此刻却十分宁静。只有夜里的鸟儿在树林里歌唱,青蛙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还有那来自雪松山的雪松河昼夜不息地潺潺作响,顺着古老的石沟奔流,在月色下泛滥着,先是分成无数小溪,最后又汇集成一条急流。万物都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像自古以来那样生存着。这一夜,大地上是那么宁静,那么令人欢愉,惟独他,阿夫季,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因为一切像应当发生的那样发生了,而他既不能制止,也不能预防,虽说他事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他的哭号,他在绝望中对明天神的呼吁都是徒劳无益的。他同样不能容忍那件事后又过了一千九百五十年所发生的一切。为了寻找自我,在回溯往昔生活的同时,他在冥冥中又回到了创世纪初期,——有一条线,贯穿不断流逝的时间,把这个起点同他的命运连在一起。
为了寻找答案,阿夫季时而倒退几千年,时而又回到当前的现实,回到草原上那场浇得他浑身湿透的暴雨下。他时而回避、时而冷静地估量种种事实。
阿夫季敢于在美好的激情中容纳对待历史的唯意志论,即对世界进行末日审判的思想(作为观念,它的形成要晚得多,但在此之前人们早就谈到了),因此他急不可耐地要把这一思想告诉本丢·彼拉多本人,因为作为罗马帝国掌握无限权力的总督,彼拉多至今阴魂不散。(要知道,目前就有许许多多潜藏的彼拉多!)由于超越了许多事件,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得出结论,世界上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些规律,尽管它们的发现要晚得多,但始终在起作用。关于末日审判的结论也是如此——人世间的一切不义将要受到惩罚的思想早已折磨着人类的良知。
然而在精神的悲剧性的自我意识中耶稣是什么人?为什么总以他作为纪元的开始?这一切有什么必要?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有理由去永无休止地忏悔?为什么自从他走上十字架后,社会意识久久不能平静?要知道从那以后,许多自以为不朽的事物,早已被人们遗忘,成了过眼烟云。与此同时,人们是否常常记住,人们的生活在逐日改善:今天认为是新的东西,到了明天早上就变得陈旧;今天认为是好的东西,到了明天就会在更美好的事物前黯然失色。既然这样,为什么耶稣说过的一切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失去它的力量?从耶稣出生到被钉上十字架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以后世世代代各个时期内他所产生的影响,难道对人类就如此不可或缺、不可避免?在人类历史上,这一道路的意义究竟何在?人们领悟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结论?如果说,其隐秘的宗旨是仁爱的思想,或者如一些学者一再断言的那样,是人道主义思想,即人,作为富于理智的生灵,通向自我的道路,通向不断完善自身精神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怎么一开始就构想得如此复杂、痛苦、残酷?谁构想的?为什么?人们能否撇开这个,而按照各自理解的人道主义生活——从基督教的人道主义到全人类的人道主义,从社会利己主义的人道主义,阶级的人道主义,到本质上抽象的人道主义?在我们这个世纪,在这条道路上早已陈旧的宗教还有什么用处?
真的,有什么用处?因为这一切大家早已认识清楚,包括孩子在内。难道唯物主义科学没有一劳永逸地杜绝了基督教义的后患(而且不只是对基督教一家),难道它没有从进步和文明这惟一正确的道路上坚决地、有权威地扫清一切障碍?现在的人似乎没有必要去信仰宗教,根据一般的历史知识,他完全可以认识到这些教义已经过时。要知道这一切已经毫无用处,早被研究清楚,成了历史的陈迹。但是为什么我们认为,我们可以取代那种早被抛到路边、遭到现实主义世界观冷嘲热讽的、仁慈的舍己思想呢?我们这种更正确的、更具有优越性的类似观念又是什么呢?要知道新事物无疑应当胜过旧事物。这种新事物是有的!有的!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强大的宗教——迷信军事实力优势的宗教。有哪一个时代,人的存在,他由生到死的一辈子生活,不是完全取决于这些力量是发动战争还是受到制止?现在拥有这种武器的人,不也是神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样一些神殿,在那里人们向祭坛上的氢弹模型喃喃祈祷,向将军们顶礼膜拜……哪一点不像宗教呢?
有时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完全陷入对生活的这种沉思,而这一次,在无限的思维空间中,他如同把握现实那样,得以洞察历史的底蕴,看清在他之前发生的种种事件的本质——新的水就是这样流过旧的河床的——于是他又回到那些日子的源头,回到星期五那个逾越节的夜晚,为的是寻找耶稣,对他诉说自己的忧虑,诉说千百年后人类的忧虑,告诉他,在历史舞台上出现了新的上帝——歌利亚[1]上帝,它用自己的宗教,依仗军事实力优势这一腐化的、万能的宗教,像瘟疫般毒害了我们星球上全体居民的意识。对此先哲作何反应?也许他会感到震惊:在这场争取军事优势的疯狂竞争中,人类朝何处去?如若他准备再次救赎我们的罪孽,再次走上十字架,那么他也未必能感动那些信奉军事实力优势的侵略性宗教的人们的心灵……
但是,令人痛心的是,他没能遇到先哲。犹大已经出卖了他,他被抓起来,带走了。阿夫季在空无一人的客西马尼失声痛哭,为过去的一切痛哭,为将来的一切痛哭,在整个林园,在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在哭。就这样,阿夫季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他越过了自己的始祖,突然出现在客西马尼,——他的始祖当时还居住在北方茂密的森林里,崇拜用木头削成的一个个偶像,他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阿夫季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只是在后来才被借用,而阿夫季本人还得在遥远的二十世纪才能出生……
阿夫季在耶稣被认出、抓走的那棵榕树下坐了很久,哭了很久。他悲痛欲绝,仿佛世界的命运会因此有所改善……
后来他站起来,忧心忡忡地往城里走去。在这逾越节前夜,耶路撒冷城外的居民正在安睡,他们做着平静的梦,根本不会料到什么不幸。只有他一人惶惶不安地在城里徘徊,寻思:先哲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后来他突然想到,要救出先哲还为时不晚。于是他开始敲打窗子,敲打他沿路经过的所有窗子,呼喊着:“快起来,人们,灾祸临头了!现在还有时间,让我们救出先哲。我要把他带到俄罗斯,在我们的奥卡河上,有个秘密的孤岛……”
照阿夫季的设想,只要到了河中心的那个孤岛上,先哲就能得到绝对的安全。在那里,他可以冥思苦索,考虑变化无常的世事。在那里,也许能迸发出新的思想闪光:他会领悟出人类通向未来的新的道路,赐给人们一个天国。既然通向救世主宗旨的道路,不是经过流血而来,而他又把这一宗旨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天职,为此他只好付出受难、受辱的代价。他,狂人,为了人们,为了真理,准备忍受一切磨难和屈辱,而真理,因为危及压迫者的利益,所以遭到了残酷的迫害。要知道正是为了未来世世代代人们的幸福,他才承担起这一招致毁灭的职责。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拯救人类的道路——使人们永远摆脱由于亲自参与了历来的不义之举而造成的重压,因为在自然界的事物中不存在不义,不义只存在于人们之间,不义之举来自人们。然而靠这种反历史主义的方式能否达到目的呢?是否有人确信:先哲的这一教导永远不会被人遗忘,哪怕到了人为了追逐私利,想把先哲忘掉的时候?这些人会昧着良心,为自己找到种种借口,会说,他无非是迫不得已才以恶对恶。如何使创造的最高成就——人,杜绝种种有害的私欲,而人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处于逆境,无论是享尽荣华富贵还是一贫如洗,无论是大权在握还是无权无势,这种私欲都时时刻刻伴随着他;如何使创造的最高成就——人,不再贪求对别人的统治;如何使他不再堕落,为所欲为:要知道人一旦有了权势,自满和傲慢就常常使他采取命令方式和强制手段;而一旦失去权势,他就会用阿谀奉承、伪善和阴谋来达到同一目的。既然这样,生活的真正目标是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最后,又是谁能回答这一问题,而且回答得使任何人都不怀疑他的答案的正确性、纯洁性?
你,先哲,正走向最残酷的死刑,为的是让人能接受善与怜悯这样一种在本原上能分清理性与非理性的美德,因为人活在世上很艰难,因为人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恶的根源。既然通过这样的途径我们可以达到绝对的理想——有智慧的、受思想自由鼓舞的人,以及不仅现在而且永远根除了自身恶的意识的完美个性,那么怎样才能消灭传染病呢?哦,但愿这一切都能实现!主啊,为什么你背起这样的重负——要拯救不可拯救的世界?救世主,你停一下,要知道尽管你为了人们走上十字架,舍身殉难,可是这些人日后会嘲笑你。是的,是的,千百年后,一些人会哈哈大笑,另一些人会嘲讽你枉费心机,到那时,唯物主义科学会无情地批判信奉上帝的宗教,宣布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怪人!糊涂虫!谁求他了?干吗演出这幕钉上十字架的闹剧?什么用意?想让谁大吃一惊?有什么结果?人因此就变了哪怕一丝一毫吗?”——那些把你的功绩看得近乎荒唐的人会这么想。到那时,人们会了解物质的结构,直至它的原始本质,克服地球引力,进入太空,带着令人憎恶的贪婪,互相争夺宇宙空间,妄图取得银河系的统治权。虽说太空茫茫,但他们还嫌宇宙太小,因为一旦他们在地球上失利,为了报复,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们准备把地球,也就是把你竭力倡导仁爱的地球化为灰烬。所以你想一想,当这些人把自己看得高于上帝的时候,对他们来说,上帝算得了什么,当这些人转瞬间消灭了所有的生灵,因而从地球上消灭了对你的记忆的时候,对他们来说,钉在十字架上的怪人又算得了什么。哦,我可怜的、天真的先哲,跟我一起逃到伏尔加,逃到奥卡河,逃到那个河中的孤岛上去吧,在那里你将像生活在外星球一样,你可以看到尘世的一切,但谁也不能到达那里。你考虑一下,现在为时不晚,我们还有一夜和一个清晨的时间,也许你还能躲过这次残酷的命运?你回心转意吧,难道你选择的道路才是惟一可行的道路?
阿夫季思潮起伏,激动万分,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他独自在耶路撒冷夜间闷热的街头和广场上徘徊,竭力想劝说那位先哲,而他受圣父派遣来到尘世,以便改善人类可怕而悲惨的命运,作为不朽的典范,作为对世人的责难……但人的本性难改:谁也不把这种责难当成一回事,而且人人都能找到辩解的理由,会说:这事与他无关,没有他,世界的命运照样有人决定,由别人决定去吧……先哲的这种意图,由于对人的本性估计不足,其间包含着多少难以消除的嘲讽啊……
阿夫季在城门口来回踱步,遇到了一只三条腿的狗——第四条腿受伤了,缩在肚皮底下。狗用聪明的、忧郁的眼睛看着他。
“喂,你怎么啦,瘸子,”他打量着公狗,说,“你和我一样,也无家可归吧?来,跟我走吧。”
天亮之前,这条狗就同阿夫季一道四处游荡。真是条聪明懂事的狗。清晨,城市又苏醒过来,到处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各处的货场和集市挤满了由贝陀因人[2]从沙漠赶来的重载的骆驼,驮着什物的毛驴和骡子,装着货物的马车,扛着包的货夫,——这一切全都行动起来了。热情的货主,各色各样的货物,讨价还价,吵吵嚷嚷,这买卖的总轮子在飞速运转。然而许多耶路撒冷人纷纷涌向市内白宫墙的神殿,又从那里成群结队地、惶惶不安地涌向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的官邸。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明白,这关系到先哲的命运。于是他同他们一道来到希律王宫前,但武装的卫队不放他们去见总督。他们只好站在王宫前等待。人越聚越多,虽说从清晨起天气就很热。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来到这里。在这不安的人群里,什么样的议论没有啊:一些人说,总督使用罗马赋予他的权力会赦免拿撒勒的先知耶稣,会把他放掉,让他离开耶路撒冷,永远不许他回来;另一些人说,为了纪念逾越节,一向都要赦免一名死刑犯,这一次获准特赦的将是耶稣;还有一些人干脆就相信:圣父耶和华会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救出他。但不论哪一种人,他们全在等待,等待,不知那边的院墙里、王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中也有不少人,他们挖苦这个流浪汉,说他是用自己的头颅换取王位,他们嘲笑这个难逃一死的怪人,埋怨说,总督干吗拖拖拉拉,要砍就使劲砍,讲什么客气,瞧,太阳烤得这么厉害,到了中午,秃山上就得晒死人。据说这个拿撒勒人耶稣布起道来滔滔不绝,能把随便什么人的脑袋搞糊涂。毫无问题,他又在那里摇唇鼓舌,使得总督举棋不定,只怕罗马总督发了善心,真把他放了,那样的话,我们何苦在这里站着……拿撒勒人耶稣可好,许诺了几箩筐,只不过他的天国在哪儿呀?马上就会把他像狗那样吊起来……就这么回事……
听着他们的议论,阿夫季愤慨起来。“不准这么说!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怎么能这样玷污人的精神同他自身所作的伟大斗争,并把它庸俗化呢!你们应当以他为骄傲,啊,人们,你们要用他的尺度来衡量自己!”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在耶路撒冷居民中泪流满面地、绝望地呼喊。但谁也不听他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可不是,他要到遥远的二十世纪才出生哩……
(冯加译)
(选自《断头台》,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作家简介】
钦吉斯·艾特马托夫(Ч.Айтматов,1928— ),苏联吉尔吉斯作家。出生在吉尔吉斯的舍克尔农村。就读于俄语学校。同时用吉尔吉斯文和俄文写作。1952年开始发表作品,1958年的中篇小说《查密莉雅》使他一举成名,1966年发表《别了,古利萨雷!》。70年代起发表的《白轮船》(1970)、《早来的仙鹤》(1975)、《花狗崖》(1977)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引入作品。1980年发表长篇《一日长于百年》,这是一部多主题、多线索、多层次、多文体的史诗性小说。1986年长篇小说《断头台》问世。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艾特马托夫是当今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已被译成90种文字。1991年苏联解体后,他仍然用俄语写作,1995年发表哲理小说《卡桑德拉印记》。
【作品导读】
《断头台》共3部分17章,狼的悲剧性遭遇贯穿小说始终。母狼阿巴拉克与公狼塔什柴纳尔在莫云库梅草原结对,生下三只小狼崽。州里为了完成上缴肉类的计划,大规模围猎草原上的羚羊,小狼崽也被打死。公母两只狼逃生,辗转来到伊塞克湖畔,生下四只小狼。当老狼外出觅食时,酒鬼巴扎尔拜把四只小狼掏走了。两只老狼寻踪追到了鲍斯顿的住处附近,老狼凄厉的嚎叫声搅得鲍斯顿一家不得安宁,鲍斯顿找到巴扎尔拜,要求买下小狼放回狼窝,但遭拒绝。老狼开始袭击人畜。无奈之下,鲍斯顿设下圈套对付两只老狼,当他向母狼瞄准射击时,公狼猛扑过来饮弹倒下。一天,当鲍斯顿的小儿子独自在草棚后面玩耍时,母狼的舐犊之情油然而生,叼住孩子的衣领把他甩在脖子上,孩子的父亲向母狼开枪,却误杀了自己的儿子。悲痛欲绝的鲍斯顿射死巴扎尔拜,然后牵着马去自首。
阿夫季是全书的中心人物。他是助祭的儿子,共青团州报的编外工作人员,为了解贩毒的内幕和毒品传播的途径,他隐瞒身份,与贩毒分子一起来到中亚的莫云库梅草原采集大麻。他看到三只小狼崽,出于善良的天性逗弄起小狼,母狼阿巴拉克突然猛扑过来,阿夫季吓得抱住头,母狼放过了他。在偷运大麻时,阿夫季因劝阻贩毒分子遭到毒打摔落火车,在住院时认识了英加姑娘。他回报社后写成的草原特写主编不予发表,阿夫季离开了报社。受爱情的召唤,他第二次到中亚找英加。目睹大规模捕猎羚羊的惨景,阿夫季要求捕猎者停止这场屠杀,结果遭到捆打。第二天清早,两只狼朝老窝走来,发现了被吊在盐木上的阿夫季,母狼想扑上去的一瞬间认出了阿夫季,并阻止了要扑向他的公狼。
艾特马托夫的《断头台》是一部多主题、多线索、多层次的长篇小说,作品因涉及苏联当代社会许多重大的现实问题而备受争议。它触及生态平衡、宗教信仰、青少年教育等问题,并大胆涉猎禁区,率先在文学里暴露苏联社会中的吸毒与贩毒问题,显示了作者过人的胆识与无畏的现实主义勇气。
借助动物形象表达自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看法、揭示深刻的人生哲理,是艾特马托夫创作的一贯特点。作者把狼的遭遇作为主要的情节线索贯穿小说始终,极其成功地刻画了狼的内心世界。在作者笔下,那对草原狼富有爱心、热爱子女、有责任心,不伤害善良、有良知的人,公狼为保护母狼而饮弹身亡的举动感人至深,但不幸的是,它们却屡遭人类的伤害。在小说第三部分里,鲍斯顿与狼的冲突最后导致可悲的结局:人狼俱毁。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透过这一情节得到了寓意性的表述。
《断头台》是一部宗教色彩颇为浓厚的小说,作者借助主人公阿夫季(俄巴底亚)这一耶稣式的人物表露出自己对当代宗教的思考。面对人性泯灭、道德沦丧的现实社会,阿夫季的内心充满忧虑与悲哀,他说:“我将要寻找一个新的、具有现代形式的上帝……”,企望这个“上帝”能拯救堕落的人类与濒于毁灭的世界。阿夫季被偷猎者吊在盐木上,伸着双手,歪着头的画面是极具寓意性的。阿夫季及其“耶稣式”的殉难无疑使小说带有浓烈的宗教色彩和悲剧气氛。
小说取名《断头台》也颇令人费解,在一篇题为《价值在于生命》的采访记里,艾特马托夫曾作过这样的解释:“人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不管怎样总是处在断头台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书名断头台被赋予某种意义,走向断头台意味着在人生的道路上去经受十字架的痛苦。”这段话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的书名。
《断头台》在艺术上的成就同样是引人注目的,小说情节纷繁复杂,但又条理分明,作者把草原狼的遭遇与阿夫季的命运交织在第一、第二部分里加以描绘,而在第三部分里则着重展现鲍斯顿与狼的悲剧性冲突,以狼的形象贯穿始终,以抒情性笔调描绘了狼的形象及其内心世界。在叙述中运用了倒叙、插叙、顺叙等多种叙事手法,使整部小说跌宕有致、引人入胜。
(汕头大学 蔡伟清)
[1] 据圣经传说,歌利亚是非利士人中的勇士,巨人,头戴铜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2] 指阿拉伯半岛和北非地区游牧的阿拉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