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世界文学名著导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部

第八章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的夏季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愉快有趣。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焕发起来;她的言谈举止也恢复了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总是心满意足地望着她。那时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喝咖啡,看大厅里的人玩轮盘赌,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寻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倒从来没有赌过。

冬妮晒太阳,洗海水浴,吃配着薑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或者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或者沿着海滨爬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向海陆两面远眺。再不然就到旅馆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去,树林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吃饭用的……有时他们也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

莫尔顿是一个健谈的旅伴,虽然他的论点有时失之偏激武断。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一点也不给人商量的余地,虽然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作了一个愤慨然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禁不住责备了他几句。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而这些看法他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也不公开……有一次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用铁丝联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把一套旧警察制服给它穿上……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冬妮自然免不了时常和城里的相识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这样一个那样一个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不得不一个人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固定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说“寂寞无聊”。逢到落雨天,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的罩子似的把大海整个儿笼盖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翕然吻合,海滩和道路湿漉漉地满是积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说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作了,您只好给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也烦得要命。”

“是的,”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没有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虽然母亲听了却不妨事。

“作什么?”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年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几步路,到望海亭里去。”

“是这样的,她允许了么?——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一定把什么都忘光了……”

可是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让他去吧!他这是度假期呀!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他俩还是去了。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那里沙子为潮水冲平,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满布着一种常见的白色的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小贝壳。另外就是黄绿色的潮湿的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此外还有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泳时触着它皮肤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从前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用手帕包回家一大包水母,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去看,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着一股腥气……”

他们走着,耳旁是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那风是毫无阻拦地飒飒地从耳边吹过去,在人身上引起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懵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窸窣碎响的无限宁谧里向前走去,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无论是远是近,都被这种宁谧赋予一种神秘的意义……

左面迤逦着一串石灰和乱石构成的裂罅累累的斜坡。这些斜坡的形状彼此都很相似,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海滩到了这里转成嶙嶙的乱石,他们便找了一处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一个用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亭中四壁画满了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海水的屋子,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一阵阵发散着木材的香气。

在下午这个时刻,山上这个地方非常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海涛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遥远处浮现出一只海船的桅樯。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突然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冬妮问道:“它是来的还是去的?”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仿佛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去的!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不想跟了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里情况一定比咱们这儿更糟!”

“好了,”冬妮说。“现在您又要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面容看出来了。您这样真不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愤地喊道。“谢天谢地!”

“不错,您看!我可认识一个。一个姑娘,她叫阿姆嘉德·封·席令,我以前和您说过的。她可比你我脾气都好;她差不多不理会自己姓‘封’,她吃香肠,谈论她们家的母牛……”

“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担心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什么都讲究亲眼看。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来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然而实际上人们也用不着结识一个贵族,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可懂得!是的,您对这一点说不上什么来……怎么?某些人只要一落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贱民……而我们呢,就是作出天大的功绩也爬不上他们的高位?……”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气;他也试着在作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然而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激动起来。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温柔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挑战的光芒……“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第三阶级的人,只要求一种建立功勋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承认那些懒汉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一切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于别人的,大家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一切人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没有中间阶层存在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工商业自由,贸易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基于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缚住手脚,堵住嘴……我还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听听这件事:四年以前他们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同盟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凡与现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许刊载或宣讲……您懂不懂?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传扬……请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是人都知道,迟早一定要被摧毁……我相信,您还不能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是不了解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事……普鲁士国王作了一件多么忘恩负义的事!当初一八一三年,法国人还在我们国土上的时候,他召集我们,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从旁边打量着他,这时认真地思索了一刻,他是不是真地亲自参加了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您以为,他实践了他的诺言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是一个惯会花言巧语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似的,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真理,一个观点,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慢慢地走过来,就会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新最好的东西,奉之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不但是人,而且是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的后边……唉,讲起德国来,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也曾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庸庸碌碌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都很好。可是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噢,这没有什么关系,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错,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本来还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您地位的高贵!难道我们这里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有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这里跟那里都一样!……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自己也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您和我们这些人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的圈子里的。您也许为了开心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上散一会儿步,可是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着都有些异样。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这么一说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一再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您看,您这又是从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的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谈的是原则……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仍旧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也许说未来更合适……一旦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别人只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沉默下来,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难堪的寂静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还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这个问题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有机会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干,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说到这里莫尔顿从外衣袋里扯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直勾勾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多么漂亮,”她一点不了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神情严肃地说:“意思是说: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懂得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可是在暑假里我把它给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戴上了……在这里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能不能信得过您不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您干吗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信得过我!……可我还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立了誓反对贵族?你们要作什么?”

“我们要自由!”莫尔顿说。

“自由?”她问。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重复说,说着他作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向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约制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边,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一望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

冬妮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本来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觉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许久,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冬妮突然觉得她和莫尔顿情思交融起来,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朦胧、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