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人啊,认识你自己!”
面对这个挫败,评论家们仓促庆祝俄狄浦斯的另一个美德以期挽救他的高贵品质:据说,俄狄浦斯是人类探求以及选择去发现真相的自由化身。正如多兹(Dodds)主张的,“导致[俄狄浦斯]毁灭的,是他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是他对底比斯(Thebes)的忠贞以及他对真理的忠贞。在这一切事上,我们认为他是自由的代理……而且他的自残和自我放逐同样是自由选择的行为”[1]。毕竟这部戏的重点不在神谕而是俄狄浦斯的侦查以及最终发现神谕已经实现了。获悉这一点的代价就是他所遭受的经历,该遭遇授予了他英雄的品质:“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承受这些邪恶” (《俄狄浦斯王》,1415)。
当然,探求的自由不属于俄狄浦斯,更重要的是属于批评家们,他们仓促歌颂俄狄浦斯的探索是阿波罗法令的巅峰,“人啊,认识你自己”。黑格尔(Hegel)称赞俄狄浦斯是人类由东方走到西方的旅途化身:俄狄浦斯,就像亚当一样违抗上帝禁令偷尝智慧果并且挑战众神发表真理的权威;这类违抗标志了人类自我意识和自由的开始。[2]俄狄浦斯被看作一个值得我们尊敬和钦佩的英雄,因为他有勇气去调研和质疑神灵预言的东西。他认为他有能力界定自己,这就表明了不同于神灵的人类自由和担当的开始。
不过与这类颂赞相伴的是,我们意识到对自己或他人的绝对了解总是可望而不可即,而一旦我们了解到则又会毁灭我们。荷尔德林警告世人知道太多反而很危险,他还警告世人“眼不要观八方”,[3]海德格尔(Heidegger)论述了俄狄浦斯如何只能“通过闭上他自己的双眼即从所有光明中离开”方能承受知晓带来的重负。[4]因此,渴望真理不是一个奖赏而是一个诅咒:“正是仿佛对我们耳语的神话,智慧特别是酒神智慧是一个非自然的罪行,令人深恶痛绝;不论是谁为了炫耀所知道的东西把天理掀入毁灭的万丈深渊,他自己都必须经历天理的蜕变”。[5]俄狄浦斯的教训充其量就是告诉世人,了解自我的欲望从未得以实现,因为要分析的“自我”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主体:正如伽达默尔(Gadamer)指出的,“要立身于历史之中就意味着对自我的了解永远没有完成”。[6]
与人类自由探求以及最终自由解决看似不妥协的难解之谜具有相同魅力的是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借助侦探的推理称赞了人类心智可以整饬现实,可以把眼前的混乱不堪改造的井井有条。一旦难解之谜得以解决、罪犯得以惩罚,那么一度因罪行而中断的规范和秩序便再次得到恢复。社会在面对尸体所经历的负罪感归咎于单个个体即罪犯。《俄狄浦斯王》关注罪恶、调查罪行、识别罪犯,一开始就受到人们欢呼夸奖,它大概就是最好的侦探小说。经典侦探故事中罪犯竭力掩盖犯罪事实和罪犯身份,而在《俄狄浦斯王》中调查者却是全力以赴地去发现罪犯的身份欲求解开这桩谜案。语言对于侦探小说至关重要,因为当我们知道罪犯是谁时故事并未结束,只有当调查者汇总所有完全不同的线索重新排序并且用线性方式讲述给等候已久的观众听的时候故事才会结束。不过,《俄狄浦斯王》中的语言自始至终都是掩盖真相而不是揭示真相,不过最终还是全线溃败:正如辛西娅·蔡斯(Cynthia Chase)指出的,发现这位弑父娶母的乱伦者是“不堪言说的事情……不堪阅读的重写本,这个文本不能用‘单个声音’大声朗读出来”。[7]
不过,这个了解自我的禁令是不是一个普遍的法令,或者是不是对部分人性的成见?难道真如博尔赫斯所言我们都是俄狄浦斯吗?[8]而且此类探求揭示的答案是不是具有普遍性?是不是仅限于人类的探求?俄狄浦斯的神话和悲剧再次确认了人类生存的基本对立面,这个观点让这些对立保存完整,它很少质疑我们是否有能力用这样的纯粹二分法将生命范畴化或者让我们更希望调和这些对立。假如悲剧揭示了我们社会的、法律的和道德的结构的脆弱之处,那么“发现”这些结构包含了无法调和的对立则使得这些结构和这些对立保存得很完整。“自由探求”也不是像禁令表现的那样无私和中立。坚持神话所质问的这些对立,我们可以正视那些制定、长久保存并且声称要解决这些对立的这些话语和利益。
[1] E. R. Dodds, ‘On Misunderstanding the Oedipus Rex’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edipus Rex, supra, at 41.
[2] G. E. W. Hegel,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trans. A. V. Mill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1807], 但是“这个获悉原则上说当然不是了解,因为无意识在其行动中就是它自身的对立面。他能够解开斯芬克斯之谜…他[是]通过神灵给[他]的启示而被派去搞破坏的”。See further discussion in Rudnytsky, Freud and Oedipus, supra, at 51-74.
[3] Poems and Fragments, trans. Michael Hamburg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at 603. See further discussion in Rudnytsky, Freud and Oedipus, supra, at 121-30.
[4] Martin Heidegger, 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trans. Ralph Manhei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9) at 106-7. Again see further discussion in Rudnytsky, Freud and Oedipus, supra, at 225-36.
[5] Nietzsche, The Birth of Tragedy, supra, at 61.
[6] 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trans. Garret Barnet and John Cumming, (New York: Crossroad, 1982), at 269.
[7] ‘Oedipal Textuality: Reading Freud's Reading of Oedipus’ in Maud Ellman (ed.), Psychoanalytic Literary Criticism, supra, at 68.
[8] Jorge Luis Borges, ‘Oedipus and the Riddle’ in Selected Poems 1923-1967, (ed.) Norman Thoms di Giovanni, (London: Penguin, 1985), at 211:“我们都是俄狄浦斯;在某个永恒的方面/我们也是这个三脚巨怪——/一切我们可能会成为的,一切我们已经成为的。它会战胜我们所有人/发现我们存在的庞然躯体;悲天悯人的上帝/赦免了我们的罪给了我们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