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父与子
正如弗拉基米尔·普洛普(Vladimir Propp)分析的,俄狄浦斯的旅程类似于童话故事这个主题,故事中一个勇敢的坚定的英雄离家出走开启冒险之旅收获了金钱、权力、新的家庭以及总是能够迎娶新娘。可是,俄狄浦斯的故事代表了民间传说范式的一个“转折点”:他的旅程带给他不是一个新家而是回到了他自己的老家,不是远离了与父亲的冲突而是重新开始了与这个试图杀死他的父亲的对抗,不是迎娶了一位新娘而是迎娶了他父亲的妻子。他的旅程不是线性发展地认识世界而是循环地回到了他的自身。[1]
还有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俄狄浦斯情结的“解决”是以认同父亲禁止乱伦的儿子的形式出现,儿子在承认父亲的权威中杀死父亲,因此弑父娶母肯定了那个权威而不是毁坏了那个权威。[2]这给未来的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未来对抗留下了空间,这个所谓的解决标志着儿子加入了法律王国,因此只是另一个儿子的另一个旅程的开启,这样的旅程代代重演。
在索福克勒斯的故事中,俄狄浦斯的旅程并没有在底比斯就结束了,《俄狄浦斯王》的结尾反而暗示了即将在克洛诺斯(Colonus)的一个新旅程的开始。弗洛伊德认为这个分析在底比斯就结束了,与此不同的是,拉康在底比斯之后继续讨论俄狄浦斯,他认为俄狄浦斯情结在《俄狄浦斯王》的结尾并未得到解决,而是在《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Oedipus at Colonus)中俄狄浦斯用自己的话重述了他身世的故事时得以解决的;“俄狄浦斯的精神分析只有当他在克洛诺斯撕扯自己脸的时候才完成。那是一个重要时刻,给他的故事赋予了意义。”[3]俄狄浦斯强迫性重复导致他自我放逐的创伤性事件,这暗示了语言和叙述不仅有可能是歧义、曲解和隐藏的手段而且还可能促进理解、披露和治愈。因为在精神分析情境中用语言重述自己故事的能力可以引起某种治愈的希望,尽管这种治愈可能是临时的或有限的。因为在描述梦境时病人(俄狄浦斯)说出他所知道的以及所不知道的,他选用的词语可以引起比他能窥见的更多的含义。忒修斯(Theseus)就像精神分析学家一样敦促俄狄浦斯“都告诉我吧。你的故事,你的命运”(《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630)而且跟精神分析学家一样成为他所诊断的症状的“接收者”。俄狄浦斯用来描述其遭遇的语言虽然有很多不足之处可还是联系他们两个人的关联工具,而且在拉康看来该语言就是“通向无意识的康庄大道”。[4]俄狄浦斯通过重述往事第一次体验了自我放逐,对他自己而言他也成了异质或“他者”。对俄狄浦斯分析的完结发生在他“等待而且的确是接受他的死亡”的那一刻。[5]
正如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指出的,这一复述发生在雅典国家及其法律体系的传奇缔造者忒修斯面前这个事实加强了拉康的观点,即俄狄浦斯情结是围绕着父亲名称、法律和符号秩序解决的。[6]《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通过允许俄狄浦斯重复并结束他的叙述证实了这个法律:《俄狄浦斯王》结尾时的那个人是“最坏的人”(《俄狄浦斯王》,1568),那个人在克洛诺斯却成为“一个神圣的人,一个充满了虔诚和力量的人”(《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300)。俄狄浦斯在《俄狄浦斯王》的结尾时找到的“真理”因此不是最后的真理,而是需要不断修改并且在《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中需要重述的。索福克勒斯和俄狄浦斯对于故事的复述表明,真理必须要不断加以修正,在场或者意义在语言中无法定位只有在死亡中才会被发现。
不过,俄狄浦斯不仅仅是复述他的悲惨往事和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和他自己父亲试图杀死他一样,俄狄浦斯对他的两个内斗的儿子也发出如雷轰顶般的诅咒:
你们去死吧!
死去吧,混账!
唾弃你们!滚开!——
你们父亲要撕碎你们!腐败不堪的人间!——
滚!——带着我对你们劈头盖脸的诅咒:
休想用你的长矛争得你们的故国,
永远不要再回到重峦叠嶂的阿尔戈斯——
去死吧!
用你沾满兄弟鲜血的手作死去吧!去死吧!
杀害那个驱赶你的人!
所以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1567—1574)
或许正如约翰·欧文(John Irwin)主张的,忒修斯与忒修斯的密切关系来自于忒修斯自己在杀掉弥诺陶洛斯从克里特岛(Cretan)返回的路上忘了改变船帆颜色而“意外地”害死了他的父亲。俄狄浦斯诅咒他的儿子们就像忒修斯后来诅咒他的儿子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一样,因为俄狄浦斯在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欲望之后,他认为自己的儿子们也会对他们的母亲有相同的欲望。因此,这个神话可能更是关于父子情仇而不是对母亲的欲望。的确,正如辛西娅·蔡斯指出的,俄狄浦斯是史上没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一个人:“实际上他这个人弑父娶母犯下乱伦禁忌却完全错过了这个俄狄浦斯情结体验——直到弑父娶母被铭记为一个重写本第一次为人阅读之后。”[7]那么弗洛伊德坚持我们都要倾听“我们内心深处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强迫力量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大概这个声音讲述更多的是儿子如何成功推翻了父亲的权威而不是如何回到母体。他的返回母体是通过命运、碰巧或机遇来表达的,这就意味着权威在被推翻的过程中没有名誉扫地而且俄狄浦斯的完好无损也是假设了这一点。[8]在此类竞争中母亲或皇后的角色就像国际象棋对决中一样是在帮助儿子捆住国王。由于父子情仇无法由亲属名称的简单分配而消除反而在子孙后代身上继续重演,那么父权制度企图通过法律规则和机构来结束冲突也是无法成功的。这种情仇在精神分析学家们眼里和在接受精神分析的人眼里同样都是永世长存的:假如弗洛伊德通过对梦这个谜语的解析试图模仿俄狄浦斯解决斯芬克斯之谜,并且将索福克勒斯的“真理的悲剧”变成了“性的悲剧”,[9]那么拉康就是用他的所谓“回到弗洛伊德”这个精神分析之父重述着这个弑父娶母的故事。因此,俄狄浦斯的悲剧代代相传不断复述,这或许解释了男性评论家们有能力贪得无厌地一遍又一遍重读和重写这个故事。
[1] Vladimir Propp, ‘Oedipus in the Light of Folk-Tale’ in Lowell Edmunds and Alan Dundas (eds.), Oedipus, a Folk Lore Case-Book (New York and London: Garland Press, 1984).
[2] See Mikkel Borch-Jacobsen, ‘The Oedipus Problem in Freud and Lacan’ Critical Inquiry, 20 (Winter, 1994), at 267-82.
[3] Jacques Lacan,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II; The Ego in Freud's Theory and in the Technique of Psychoanalysis 1945-1955, (ed.) Jacques-Alain Miller, trans. Sylvana Tomarelli (New Yok and London: W. W. Norton, 1991) [1978], at 214.
[4] Juan David Nasio, Five Lessons on the Psychoanalytic Theory of Jacques Lacan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8), at 17 and 48.
[5] Shoshana Felman, ‘Beyond Oedipus: The Specimen Story of Psychoanalysis’ in Maud Ellman, (ed.), Psychoanalytic Literary Criticism, supra, at 91.
[6] Laura Mulvey, ‘The Oedipus Myth: Beyond the Riddles of the Sphinx’ in James Donald (ed.), Thresholds: Psychoanalysis and Cultural Theory (London: Macmillan, 1991), at 41.
[7] Cynthia Chase, ‘Oedipal Textuality: Reading Freud's Reading of Oedipus’ in Maud Ellman, (ed.), Psychoanalytic Literary Criticism, supra, at 62.
[8] John Irwin, The Mystery to a Solution: Poe, Borges and the Analytic Detective Story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4), at 201-28.
[9] Paul Ricoeur, in Jonathan Rée (ed.), Talking Liberties (London: Channel Four Publications, 1992), at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