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雪满空来 触处似花开
其其格把连胜往墙根推了推,直到快挨住了墙。又来拉连功,他们哥俩一人一边。又下地,伸手在锅底下刮出一些锅眉子黑,放在一个小碗里,倒了些麻油,仔细研磨,调和,准备好之后,把这调好的锅眉子黑涂抹在连功的患处。连功被这突如其来来的凉意弄醒了,有气无力地哭起来。涂抹完,其其格侧身躺在连功身旁,一只手拍着他,嘴里似念似唱。拍着叨念着,又拿起拨浪鼓轻轻摇......连功这才睡着了。 其其格见连战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思念着出门在外的丈夫,走了许多日子,也该回来了,头脑中过电影儿似的翻腾着。
晚上,她观察着连功,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正在心急。突然,一阵敲门声把其其格惊醒,听是丈夫的声音,回来了!她急忙下地开了门,迎进来白面团似的一个人。只见涂腾浑身是雪,满身是霜,连胡子茬眼眉都成了白色,全身上下,寒气逼人。其其格顾不了许多,像大旱逢甘露一样,一头扎进涂腾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涂腾抚摸着妻子的头安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好点了吗?”其其格哽咽着说:“我的病还那样,可连功病了,烧的很利害,像是出痄腮。”涂腾连忙走向正在熟睡中的连功,见他两腮肿的很高,精神萎靡,涂腾也是束手无策。一家人沉浸在苦闷之中。片刻,其其格见涂腾神色不对,又见他穿戴也变了,走时是一件崭新的白茬老羊皮袄,现在身上却是一件破烂不堪,脏了吧唧的破皮袄,心里一震,忙说:“是不是出事了?”涂腾难过地说:“碰上了二棒子手,让人家给抢啦。”接着又说:“我们几个人,这次讨债还很顺利,除了少数几个说暂时没钱,缓一缓给送来,大部分都清了账,有的给钱,有的给的面。我们又到草地,换了九头牛,过了齐齐哈尔,冤家路窄,偏偏遇上了这帮‘狼’,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把牛抢了还不算,还动手打了我们。把我们全身搜了个遍,又见我穿着的新白茬皮袄,愣给扒下来抢走了,扔给了我这个破货。”说着脱下来那件破皮袄,恨恨地摔在了地上。又说:“走时,我说不穿吧,你说没事。染一染,别人就看不出来了,灰啦不唧的真难看,也没逃过这一劫。多亏我留了个后手,把一部分钱藏在了鞋里,王八蛋们没翻着。”说着猫腰从鞋子里掏出钱来,递给了其其格。其其格说:“都说破财免灾,这不,财也破了,灾还是没免,这是得罪了那路神仙了,哎,这是个什么世道呀。”说着又哭了起来。涂腾说:“现在说这个晚了,咱们也没长前后眼,又不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能掐会算刘伯温。”夫妻俩唠唠叨叨抱怨着,连功又醒了,大概是病折磨的,连哭的力气也没了,两口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办法,只好等天明再说。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小俩口,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连功好像很懂事,这会子不哭,也不闹,静静的躺在那里。走了几天路的涂腾真是累到头了,就这么囫囵着躺在炕上,打起了鼾水。正在打盹的其其格一头碰在了炕桌上,惊醒了。她瞅了一眼连功,见他正在抽搐,这可不是好兆头,刚才安静可能是没知觉了。她推了一把涂腾说:“他爸,他爸,快醒醒,连功在抽呢,好像快不行了。”说着她忙抱起了连功放在怀里大哭起来。这一哭把连战、连胜都吵醒了,孩子们也跟着妈妈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二小妈,福子家里的都过来了,进门就问:“他婶,怎么啦,大清早哭啥?”“我们连功不行了。”“多好个小小子,前天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像是痄腮,上不来气,吭吃,吭吃的。”二小妈进前来看了看连功说:“是像痄腮,只怕还有‘鬼封喉’哟。”福子家里的也说:“好像是吧,嗯,就是,就是。”大家看了一会,谁也没有个妙计良方,只是陪着唉声叹气。待了一会,二小妈说:“连战妈,要我说,看这孩子怕是挺不过去了,你把他放在炕上吧,可不能让他死在你的怀里,听人说,那样以后再拉扯孩子是很难活的。”二小妈的一席话,说的其其格没了主意,只好勉强把连功放在了炕上。仍然伏在连功身上嚎啕不止,服子家里的拉着她哽咽地说:“嫂子,快别哭了,这孩子原本就不是你的,是你的他就去不了。他是个要账鬼,你前世欠人家的,账还清了,他人也要走了。你可别哭了,你身子骨本来就不结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哭泣的涂腾说:“大哥,还不赶快给连功准备后事。”涂腾这才强忍悲痛找来一把斧头,二小爸、福子也跟着忙前忙后。地下的人一走动,连功咽了最后一口气。 连功这一走,其其格哭的更利害了,大人哭,小孩叫,邻居陪,乱成一团。还是二小妈说:“快别哭了,让连功安心上路吧。”边说边拉着其其格说:“快给连功收拾收拾,不能让孩子光着身子就这么走了呀。”其其格这才止住了哭声,哽咽着给连功换上衣服。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帽子和鞋。这俩件衣物还是连战的大姨、二姨给连战小时候做的。连战传给了连胜,连胜又传给了连功。由于不经常穿戴,串亲访友和喜庆日子才拿出来穿,所以还很新呢。这俩件物品选料讲究,做工精细。帽子是红绸子面料,配黑缎子耳朵,丝线绣成黑白相间的眼睛,绿绒绒的眉毛,血盆大嘴,白森森的牙齿,一把白胡子,镶白兔皮收边。鞋子是黑缎子红边黑耳朵,也是黑白相间的眼睛,绿绒绒的眉毛,血盆大嘴,白森森的牙齿,一把白胡子,煞是好看,是两件难得的工艺品。孩子本来就很“酸正”,穿带上它更显得好看。这时经涂腾用茶叶箱改装的小棺材也做好了。二小妈说:“给孩子铺点什么?”其其格说:“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吧。”说着把小褥子、小被子什么的递了过去,二小妈把小褥子拿来放在了一边说:“这褥子是不能铺的,铺了要坏事,人们都说褥子谐音‘入子’伤子,可不能铺啊。”“铺被子没事吧?”“铺被子没事。”二小妈把小被子铺在了底下,一头垫高了点,又说:“千万别放枕头,枕头是要烧的。”其其格用湿毛巾擦去了连功脸上的黑,边擦边哭:“你这个短命鬼呀,娘的心头肉,就这样撇下娘狠心地走啦。”福子家里的从其其格怀里接过孩子说:“给我吧,你保重身体要紧。”说着轻轻地把连功放在了小箱子里,又拿来一个夹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其其格哭泣着拿来了连功的小玩具-拨浪鼓,放在了身子的一侧。擦拭过的连功静静地躺在了小箱子里,好像是睡着了,全然不顾人们的悲痛,就这么走了。 福子把箱子盖好,用钉子定住,其其格及在场的人又是一阵抽泣。涂腾夹起小箱子,二小爸,福子跟着出了门,其其格嘶声裂肺的哭啼,人们又跟着哭了起来。不知道是谁把连功的小枕头和其它物品一把火都烧了,说这样做是断了他的归途,好让他安心地轮回转世。 涂腾他们一行人,抱着箱子,拿着挖土的铁锨,镐头,来到半山梁一片空地下,找了一块比较理想的地方,动手挖坑。由于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一镐下去只一道白印,哪刨的动。服子只好回来取了一些木头棍,牛粪、柴火之类的东西,燃着,熏一层挖一层,反反复复,只到后半晌才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来。涂腾把小箱子放了进去,又封上土,堆起一个小土堆,洒上了好多水。水进土后,立即结成了冰疙瘩,瞬间就冻在一起了。涂腾又作了标记,一伙人才疲惫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其其格晚饭也没吃,总觉得身上冷,趟在炕上,搭两层被子,仍发抖、打颤。右面乳房虽然奶不多,却憋的慌。她习惯的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哎,他已经去了,又是一阵伤感。涂腾见妻子身上冷,摸了摸炕还可以,心想可能是外面大雪覆盖,气温太低,屋子里太冷。涂腾说:“你身上冷,是因为发烧,我给你刮一刮吧。”其其格点头。涂腾找来一枚铜钱,又在碗里倒了点清水,准备给她刮。刮痧得暴露皮肤。这么冷脱了上衣咋行,那不是去不了旧病又添新病了吗?不行,得有个火!涂腾心里盘算着。他环顾四周,破箱、烂柜都烧光了,给连功做小棺材剩下的小箱子板也不算多,不够烧的。出外面寻点吧,冬天黑的早,黑咕隆咚的到哪儿去找?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炕桌上,心想只有它了。 这个炕桌是紫檀的,份量很重。他把炕桌从炕上请到堂地下,举手抡斧头正要劈,举到半空,手又停下来。这是他的心爱之物,一有闲空他就端详、擦拭它。这还是前几年用两匹洋布换来的,为这,其其格老大的不高兴,那时一匹洋布能换五头极好的牛呢。据来人说,这件陈设是蒙古王爷府里的一件摆设,失落在民间。它黑里透红,一米五见方的桌面上有四条象形的腿子,腿子的环形突起,各雕了一个兽头。兽头很大,嘴里还含着一枚铜圈。四周的档板是镂雕花鸟图案。桌面上距边缘十公分处,镶嵌着两条平行四边形的铜线,正中是雕花填漆图案,两朵硕大的荷花,一朵婷婷玉立,一朵含蕾待放,荷花下面两只鸳鸯戏水。右上角题有《荷花鸳鸯图》五个金色篆书大字,左下角注有乾隆十九年苏杭制造,还盖有作者的印章。这件物品质地良好,设计精致,做工考究,扣合严密,天衣无缝,通体上下榫卯衔接,没有一颗钉子,而且凝重华美,古朴典雅。是一件难得的精品,可烧不得。他在屋子里急促地踱着步,不知怎样才好,一时没了主意。连战说:“爸,你不爱这个炕桌了?”涂腾叹了口气:“哎!”接着说:“怎么不爱。”看看正在发抖打颤的妻,真没办法……心想,顾命要紧,等时来运转的时候再买吧……
涂腾又举起了斧子。其其格见了说:“可不能劈,能顶多大事。”“这火硬,燃烧的时间长,劈吧。”随着劈字出口,斧头落了下去,“等日子好过了再买新的。”边劈边自我安慰。涂腾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把这个炕桌劈开,又把它放进灶堂引着,取了出来,放在小火盆里,又把小火盆摆在了堂地上,加入了一些小木块,不一会家里暖和多了。其其格惋惜的说:“多好的炕桌呀,怪可惜的,”说着脱去了上衣,涂腾用铜钱给她刮。刮完了前身,又刮后背,最后刮脖子,出现了一道道紫红色血印,有的血印成了黑泡。刮完后其其格重新躺下,感觉身上不冷了,也不疼了,轻快多了。 自打连功去了以后,为了减轻思念,其其格把他的东西,都付之一炬。涂腾把家搬到了另一个村庄,这里只有几户人家。小村离获龙湖近在咫尺,这湖方圆几十里,湖里水产极其丰富。隆冬季节,涂腾学成了鱼把头,刨冰凿洞就能打到鱼,再加上一年一度的冬捕,一家人改善生活、补补身子满不是问题。
涂腾和其其格后来都参加了抗联,他们所在的部队进行了十多年的艰苦斗争,有力地支援了全国抗战。后来,游击战争转入极端艰苦的斗争阶段,部队损失惨重,其其格正是在那一年牺牲,她那时是一名医务兵,在她手里曾救治了无数伤员。涂腾所在的部队暂时解散,一部分人返乡,一部分人缩编,开展小型游击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