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云深不知处
慕忱没有骗我,记不得大殿顶端的那颗珠子亮了多少次后,他不再出现,随他一同离开我的还有荀樱和潮樱。
巧的是,那日开始我已能够自如行走,开口言语,只是他们听不到也见不到了。
我些微恼怒,猜想他定是故意为之,一切就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我。
为此我赌气坐在大殿门口,看着唯一一条指引我离开储云殿的“云波桥”,一坐便是经年。
我不去找他,即便我脑海中日日回想他那句伤感的言语,最后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恼谁,是我或是他。
我看着眼前的日月交替,后悔没有细数具体是多少个日时,期盼着有朝一日再见他时以这个由头做开场白,当然,可笑的是,我想了很多种开场的自白。
兀自演练着,猜想他怎样接我的话题,他又是何种表情。
我为此时笑时恼,时涕时嘲......
我又努力回想着他伴了我多少个月夜,调戏了我多少次,直到我踏上“云波桥”时,回眸望着“储云殿”三个大字,笑着泪别这个曾有他的地方。
我走,不是因为我不恼了,亦不是想通了,而是我在等待的年月里,逐渐忘记了他俊朗的容颜。
眼下我除了去寻他,亦是寻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这毕竟是一个忘却了所有的人唯一珍存的东西了,即便他虚无缥缈到我曾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云波桥”比我想象的还要长,思量着不知还要走多久,一个刹那它便到了尽头。
我无奈的嗤笑了下,真像他在某处看着我这可笑的境遇,猜想这是否也是他调笑我而设定的。
眼前的石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刚刚用我那初愈,附着结痂的手指轻触它的纹理,它便碎了,碎裂成粉尘瞬时散落在我脚前。
这哪里是最令我吃惊的,抬眼所及之处遍地的尸骸才是我最为惊骇的。
我向后退着,想退回“云波桥”,退回“储云殿”。
一个转身,脚步被尸骸绊住,我扑了进去。
扑进了尸山。
恶臭和血腥气混在一处,瞬间便干呕起来。
哪里再顾得及从头到脚的血污以及被染红的紫色衣裙,边呕着,边挣扎着爬起身,可眼及之处再无我熟悉的“家”。
一阵眩晕瞬时袭来,我拧着眉头,闭着双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思量着自我能行走那日起便再不思睡,亦再无须进食,日日清醒着等他出现。
何故......
我被一阵好闻的香气唤醒,意识告诉我,这不是他的味道。
我不想睁开眼,怕第一眼见的不是他。
听着闷闷地“咚咚”声和细微地谈话声,我不再执拗,睁开眼,看着掺和着枯草的泥顶,角落里安静地趴着一只硕大的蜘蛛,两幅草帽和一些农具,这些我竟然熟悉的物什。
猛地坐起身,看着身上依旧穿着染血的紫色衣裙,瞬间松了口气。
“师傅,那个姑娘已经快死了,你还救她回来做什么?咱们这些药都不够用。”
声音虽小,却听得真切。
听声音,小男孩年纪该不大。
果然,我猜的不错,我是个将死之人,只是我得了什么病症,慕忱是否知晓,还是明明知晓......
“行医就是为了救人,她不是还没死么,放任着不管,总是于心不忍,草药的事也不必太过担忧,王上已经批了疏文,很快会给医局批拨,你小小年纪,切莫动这般狠辣的心思为好。”
听起来是个老者,我略微感动他的言语,下意识去摸耳上的饰物,还在。
取了一对儿在手心,思量着作为答谢。
看着手心的血痕并未在意,我习惯了自己身上斑驳的伤口,他走后,它们都还在。
他走了,送我的这些物什还有什么用,睹物思人罢了,不如用在实处。
我下了土炕,穿上已经干透的血色“白绢俏履”,轻步出了里间。
屋子里残破不堪,只能算勉强住人,可见他们的难处,不免紧握了下手心的耳饰。
推开形似木板的门,“吱呀”声刺耳闹人。
坐在院子当中的爷孙两代面孔入了我的眼。
那孩子惊愕地看着我,又转瞬变为羞涩,我想他是羞愧刚才的那些话,许是被我听的真切一字不落。
老者并未起身,只是礼貌地问了句:“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东西,我让影子给你弄些。”
显然那孩子叫影子,我想这真是唤地贴切。
黝黑地皮肤,精瘦只剩皮骨的身子,褴褛又似洗不出来的衣衫挂在身上,随风便可轻轻摇摆,显得那样不合身,小小的个子,像老者的影子。
影子站起身,未等我开口,已经进了一旁的屋棚,叮叮当当地翻着什么。
“我不饿。”
多少年,我开口地第一句,听者不是他,我觉得声音不难听,但也不甚好听。
我说的是实话,他走后,便没再饿过,若是我同老者说自己几年未曾进过食,他会怎么看我,我知道,这不合常理。
我看着屋棚里地影子,他亦看着我,又看看老者。
老者说道:“多少吃点。”
影子又忙叨起来。
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他那样想我,也无错。
我在老者身前蹲下身,伸手递去耳饰说道:“给你们,谢谢救我。”
那老者抬眼瞟了下我掌心地物什,低头继续“咚咚”捣着破罐子里的草药,说道:“不用,你是落难的吧?怎么会到战场去?”
我知道,他们若是想要,算上我头上的簪子早就没了。
将耳饰放到他脚边,蹲着说了句:“我不知道。”
我着实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股石尘之后是所谓的战场。
猜想了下,慕忱知不知道,又是不是巧合。
老者自然是诧异的,他看了我一眼,想必读懂我眼里的真诚。
“你是本国人么?和家人一起逃难?”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认识我,或者听说过也好。
“打听两个人,许君卓和慕忱,您听过么?”
我热切地盼着他的答复,可惜…
老者摇摇头说道:“没听过。”
又抬起头重复问道:“你是本国人么?”
我不清楚本国是什么国,如实回答:“我忘了,没有记忆,只知道我叫许君卓,未婚夫是慕忱。”
老者思量着什么,叹了口气。
看他的神情,我忽然想到他是否猜想救了敌国的人而懊恼,赶忙说道:“您救了我,以后我就是本国的人。”
老者诧异我的话,忽而笑了,摆摆手道:“救助苍生万物,不分彼此,你误会了,也好,忘了也好,每一天活着其实都像重生,艰难度日无有不同…”
说罢又捣药起来。
我有些难以理解,但至少懂了,他肯接纳收留我。
影子凑了半碗豆子和叫不出名的东西,黑糊糊的看着并无食欲,端给我。
接过碗道谢,吃了一口发觉并不难吃,却也并不香甜可口。
我将碗小心放回屋棚里,蹲在影子和老者身边闲话家常。
这个本国叫御莱国,另有东西北三座城池,我们在边陲小镇,自然是常年战乱。
北王南帝,这是他们的称呼。
两国交战已近四百多年,却只有同归于尽的将士,只因这上面还有管着两国的黎光宗,这些弹丸之地的真正主宰。
每年都会有大批的死士经由抽签选出,在战场厮杀,可以换来两国三年的富庶与和平。
而医者从不救助厮杀的死士,而是游走在战场边缘的苦难者,他们会趁乱拾取黎光宗赐下的武器和已经破碎的装备,往往会被波及。
问他为何认为我不是那些游民,他笑着说道:“哪个游民穿你那般华贵的,你去城里找找吧。”
说罢又摇摇头,喃喃道:“或许王族亦未必穿得起你的裙衫,戴得起你的饰物。”
我没走,无非是想报这份恩情。
影子带我在山林间穿行,许是温度很高,无精打采地在前面带路,我看着他干裂的嘴唇,不住地擦汗。
他反观我无任何异常不适,问我何故如此,满眼的羡慕。
我摇摇头,只会回答“不知”。
猜想是他们每日喂我的药液所致,身体异于常人。
他感念着我的好,愿意背负那些沉的要命的工具,而我却觉得它们轻如无物。
几次欲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便笑称我是怪姐姐。
这一句“姐姐”,便令我动容,无畏怪与不怪了。
我看着他穿着那件烂衫如鱼儿般跃入潭中,跟着笑,第一次笑。
问他何故穿着衣衫,他说方便一同洗涮干净,岂不省力。
我觉得有些道理,试着慢慢走入潭中,可惜我感觉不到他所说的冰凉舒爽,只当是浆洗了我身上的衣裙。
看着水中映出的恐怖容颜,才知道影子见我时何故那般神情。
我恍然若失般抚摸着脸庞,回想起储云殿里他落下的吻,更令我阵阵心痛。
影子在水中玩闹够了,取出一把镰刀,指着远处说道:“姐姐,你慢慢洗,我去那边割草药。”
一句姐姐唤回了我,转过身点点头,没让他看见我眼中溢出的泪。
影子走远了,没入林中,我褪去身上的衣裙,思量着即便是被旁人看到,这样一幅容貌和躯体也会被嫌弃吧,除了慕忱。
不知在潭水中啜泣了多久,我又恼了起来,恼慕忱,为何在我视他为依靠时将我丢下,何故不可说,他到底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