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创作的自我审视

一、篆刻创作自我审视的特性与功能

艺术家对其创作的自我审视是困难的，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难于深厚的专业理论修养，二难于艺术的敏锐感悟力，三难于理性的逻辑思维，四难于冷静的科学立场、客观精神，五难于创造与前瞻意识。但它又是必须的，因为“艺无止境”，即使“百尺竿头”，尚须“更进一步”，艺术总是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总是在肯定与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进程中不断前行和提升的。篆刻家只有在对创作的自我审视中寻绎更好的创作题材（印文内容）与表达形式（多姿多彩的印式），在审视中否定负面因素，从而认定含金量高的诸形式元素，咀嚼出别样的审美趣味，确立适己的个性语言，塑造个性化的意象和诉求超逸的艺术境界。

二、中国美术馆篆刻艺术邀请展作品创作记

中国美术馆近年完成的巨大“工程”之一，是对当代中国书画艺术以邀请展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大检阅、大展示、大梳理。“中国美术馆中国画艺术邀请展”“中国美术馆书法艺术邀请展”“中国美术馆篆刻艺术邀请展”，三大系列展和紧随其后的名家系列作品集的先后出版，具有深广的现实性、前瞻性和系统性的宏大举措。而篆刻艺术展又是43年以来具有崇高艺术品位的首次专业性大展。

得中国美术馆及相应学术委员会的厚爱，笔者作品也受邀参加了展览，并荣幸地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现借此机会对这几件篆刻艺术作品做一陈说，就教于同道方家。

（一）“集芙蓉以为裳”

该印创作于1997年8月，石材为新坑青田。边款：“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丁丑岁秋刻《离骚》句。傅舟记。”该印为西泠印社首届国际篆刻书法大展中获“西泠印社奖”的作品之一。早在1980年的冬天，余于古典文学课“先秦”段中学习了《离骚》后，便深爱这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由诗人独立创作的伟大的政治抒情诗，大约花了三四个小时，按教学要求将全文背诵。此后十多年中，脑海里不时萦绕着其中的一些名句警言。而印中所取两句表明了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高洁嗜好。我相信，凡读过《离骚》的人都会深爱此诗及其中众多的名句。故而我在创作时倾注较大心血，殚精竭虑，精心而治。此印有以下几个特点：1.章法上奇正相生。“集”“以”“为”三字在取势上既相背又相顺，使分左右两行的印文形成一种“竖”势，同时在端正重心的前提下又有变化；“蓉”“裳”两字都在两行的底部，以端正的字法造型获沉稳之势。如果说前一点是“奇”，后两点则是正，因而奇正相生。2.线条劲健灵韵。以较多平行线条的形式诉求其韵律感；线条细劲、健逸，方圆并用，刚柔相济。3.刀法爽利而老健。全印情态健逸、趣味横生、神采奕然。

（二）“赏雨茅屋”

此印印文取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典雅”一节。此印初刻为方形，为一位收藏家而治。因喜其文辞，故而复刻。复刻时因字形而取长方竖形，用料为寿山白芙蓉冻石。虽采用大篆古玺式，但却与整饬精致的玉印韵味相融合，诉求玉润悠静之致。布局上运用对角呼应映衬之法，使全印和谐浑融，达雍容静谧之境。金鉴才先生评余相似印章之语正可用以论兹：“白文古玺，点画之圆润明洁，大有汉玉印韵致，故标格清高，无一点尘垢”，观此印“如皓月当空，明湖泊舟，停桂楫，坐春风，品清茗，咏香草，能造此至静之境，诚非易事”。

集芙蓉以为裳

赏雨茅屋

（三）“远观”

凿此印以为引首而常用，故而用料未加考究，是普通的青田石。形式为古玺朱文式，其特点有三：一是章法上大疏大密；二是有意在线条上重复排叠，字法上因势向背，用以获取韵律感；三是线条恣肆健逸，刀法犀利而稳健。大疏大密是先秦古玺式印章极为突出的手法，篆刻家们常以此出奇制胜。无论朱、白文印，余在创作中皆较早地加以运用。如拙作“彭正春玺”“如锥画沙”“绘事后素”“马惠兰玺”等印皆是。

（四）“朝闻道夕死可矣”

此印是应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重庆）的邀请而刻，采用古玺白文印式。该印随字形大小和笔画多少自然布列，同时注重疏密的变化和呼应，线条浑融而爽洁，并以此求得整体上的大方和谐。

之所以选择以上四印进行介绍和自我评说，主要是遵照此次征稿之要求，以自己的力作为例，而不能马虎应付。但如此一来，实有自吹自擂之嫌，好在作品都能见诸于各种媒介，故而其长其短，所言孰实孰虚，即可就证于读者诸君。

三、拣选作品的自我审视

篆刻家们每一次往外拿作品时，都会为拣选新作、检点旧作劳神费心，因为拣选作品是一件颇费周折之事，尤其对一个自我要求甚高、虔敬于艺术的篆刻家更是如此。无论是参加专业性、学术性的展览，还是发表于专业性、学术性的刊物，抑或是厘定个人的作品集，都会遇到这个愉快而费神的问题。

面对自己众多的作品，当拣选、检点时往往会发现，足以代表自己当下的艺术水准、艺术含金量高、审美价值高，且真正称心如意的作品并不多。这正像先师徐无闻给我手拓其常用印印谱的跋语所说的一样：“漆建同学雅好书法篆刻，就学西师中文系时间来谈艺。今毕业，临行拓成此册。余所作印，惬心当意殊少，视为雪泥鸿爪可耳。”

通常，在拣选、检点作品时，篆刻家们大多会注意以下几个重要方面。

首先，要选出具有创作个性或个人风格而又有含金量和审美价值的作品。尤其要与风格路数相同或相近的众多作品相比较，找出真正具有自己个性语言的作品。无论是“工笔”的，还是“写意”的，也无论是新经典的，还是“流行”的，需要规避的就是“大合唱”。这里有一个较为深刻进而需要认真思考和把握的问题，就是只有艺术个性语言还不够，还须审视是怎样的个性语言。因为个性与美善、艺术成就不一定成正比，因而不能简单等同。就是说个性之中还必须具有较高的含金量和审美价值，而不是粗俗的、浑浊的、妖怪的个性，甚至是膨胀的、恶劣的个性——“老子天下第一，别人都不行！”

其次，所选作品应该表达明确的主体意识，或具有集中的审美指向，而不应该使主体意识散乱、指向繁杂。比如，从印章样式上说，或古玺式、汉印式、将军章式，或唐宋官印式、元押式、明人式、清人式；从印章风格上说，或徽宗式、浙宗式；或赵之谦式、苦铁式、黟山式。应集中把某一风格、式样研究深透，把握其本色元素，提炼出精髓，再以带有个性化的形式语言呈现出来，集中、明确地表达个人的主体意识、审美指向。通俗地说，就是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来。1995年，在四川绵阳四川书协组织的现场看稿会上，王镛先生提出的“艺术一招先”的观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其二，在艺术创作中，表达主观意识是第一位的，作品所蕴含的主体性因素的多寡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主体性因素越多，又符合于艺术批评的高标准，那么，作品的含金量就愈多，其审美价值就愈高。

第三，所选作品应明确表达个性化的形式语言。篆刻同其他艺术一样，有内容与形式水乳交融、相对统一的要求，也就是要讲究印文的文辞之美，壮美、优美、崇高、奇警、幽默、浪漫、朴素之美等，应据其一。而印章的形式语言能与之相符，交融同一，就更会是一种内容与形式的完美形态。说“相对统一”，用“相对”对“统一”进行限定，是指不必把“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绝对化。文辞之美是与个性化形式语言相关的问题，故先予以指出。个性化形式语言可体现在笔法、字法、章法、刀法、空间分割、分红布白、正负空间映衬、装饰感、形式感、特技效果等方方面面，可以突出其中某主要方面，也可以是其中若干层面的交叉、复合运用或集中表现。

第四，所选印章要有代表性，也可以说是不可替代性，即选定的印章，不能用别的印章替换。尤其是应该在章法布局、整体面貌相同或相近的印章中，选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不能有雷同或重复的印章同时出现，致使观者只看其一而不及其余。就像无变化或少于变化的尺牍、册页、条屏等连续性作品，见其局部即知全体，观其一而晓其他一样，这是拣选印章时应力求避忌的。选印还要注意朱白相配、大小相宜、款印相成。优秀的篆刻不应轻视或忽略边款，而应使边款与印章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相映生辉。对于边款要讲究文辞（图案）优美，书法生动，布局有趣，刀法或稳健、或老辣、或生拙，整体效果有个性，拓制精良。而用边款复印件充数的办法不可取，专门给边款评奖的措施宜张扬。

第五，印章钤盖的效果要精美、到位，印泥、纸张、工具要考究。每个篆刻家大体上都有一套自己钤盖的方法，喜用的材料、工具可谓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但分门别类之后，钤盖方法不外乎三大类：硬盖、软盖、软硬结合。所谓软硬结合，是在硬质的玻璃板上再垫上胶皮和卡片钤盖。相对而言，硬盖实而软盖虚。一般来说，精工一路的宜于硬盖，写意一路则两可。印色亦可分为几种：一是种类繁多的成品印泥，又可分为印泥厂生产的印泥和私人制作的手捣印泥；二是未加印刷用油的印刷油墨；三是印制版画用的版画色。无论哪种印色，应以细匀为上，绒粗、质劣、渗油都不在此列。钤蘸印色也有三种方法：一是通常用印面直接钤蘸印色；二是用手指先蘸印泥（色），然后再匀拓在印面上；三是用版画滚筒滚匀印刷油墨或版画色，再滚在印面上。为求效果，有时还可以用不同的工具或指甲盖儿在粘附于印面的印花纸背面匀磨，以求其厚实、紧密的钤盖效果。纸张则以纤细、紧实、吸油的上等连史纸为上，余不赘言。总之，无论用哪种印色、纸张、工具、方法，均以钤盖得精细到位、厚实为最佳效果。选择时就要选出那种精确呈现印面原样、效果最佳的印花儿。

拣选作品、检点旧作是篆刻家对阶段性创作的梳理，是对创作观念、主体审美意识的考量，是对自己的风格面貌、个性化艺术语言的审视，是对审美指向的反思，乃至对今后创作方向、创作路数的审定。因此，对篆刻家而言，这虽然是一件经常性的、平凡的环节或工作，但却有着深远的意义。

2008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