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知道“咚一下”吗？
邱雷苹
事情得从邱爽爽发现自己有超能力的那天说起。
“咚！”
随着一阵闷响，电视屏幕重新亮了起来。
“咦，真亮了？”
“我不是说了，只要从四十五度角‘咚一下’，什么东西都能修好的，这是常识。”
一同学将信将疑，掏出个收音机。
“咚！”
收音机重新传出广播声，一旁的同学瞠目结舌。
“怎么做到的……”
“你们小时候爸妈不教生活技巧的吗？”邱爽爽纳闷：“长这么大，你们都不知道‘咚一下’？”
“咚一下？”
邱爽爽看着面面相觑的同学，忽然感到一丝不真实感，而自己的世界观也在缓缓崩塌。
没错，邱爽爽从小就拥有“咚一下”就修好东西的能力，不仅如此，这个能力还是遗传的。
也就是说，在邱家，“咚一下”就能修好东西是常识，无限类似于地球是圆的、海水是咸的、炒菜是要放盐的这种生活道理。
所以，当邱爽爽在那天下午才知道全班除了自己都没有“咚一下”的能力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了。
1
坏掉的电吹风，“咚一下”就能重新出风；坏掉的手机，“咚一下”就能重新运行；坏掉的汽车，“咚一下”就能重新发动。
邱爽爽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如此强大的存在感，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转。
他太穷了，学校助学金从来都是他老爸厚着脸皮去领，开学学费总是在无尽的拖延和班主任的冷眼中交尽，吃饭从来不舍得吃完，偷偷在没人看见的角落夹两块肉带回去给爸爸和爷爷吃……
七岁那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因为恶劣的家境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爷爷患脑瘫，也卧病在床很久了。爸爸自妈妈走后患上抑郁症，终日茶饭不思，一家人靠他的残疾人补助金过活……
现在，一切都变了。
只需要“咚一下”，他收获崇拜，收获金钱，收获名声。简简单单的“咚一下”，人生就像开启了天堂模式，只因他能做到他原以为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他给爷爷用上了最贵的药和医疗设备，他给爸爸请来了最好的心理医生。就在他志得意满，一切在慢慢好转时，变故还是来临了。
太晚了，爷爷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脏器全面衰竭，医生说再活不过十天。
那天，爷爷临终前忽然眼睛猛睁，似有所悟，他紧紧抓着邱爽爽的手，竟是能说出话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爷爷，你知道什么了？”
“‘咚一下’……不是超能力……”
爷爷双目怒睁：“其实这是……你是……”
“爷爷你说啊，到底是什么？”
抢救室忽然断电，生命维持系统停止工作。
在众人惊慌的呼叫之中，邱爽爽借着月光看着爷爷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忽然生起一个念头。
东西可以修，人呢？
他举起手臂，那是一个精准的四十五度角——从小家人告诉他，必须要保持四十五度角，单纯的拍击是没有作用的。
这是千锤百炼的四十五度角。
就像拍南瓜般拍向了爷爷的脑袋。
“咚！”
伴随心率监测仪的最后一声长鸣，最后一巴掌拍走爷爷的邱爽爽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命是“咚”不回来的。
2
邱爽爽始终没能明白，爷爷死前究竟想说什么。
老爸还是整天一声不响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心理疗法没有任何作用。
可邱爽爽的世界却不一样了，豪车、美女、铺天盖地的报道、众星拱月般的尊重。他觉得有钱真好，可惜父亲不能学会享受。
可与此同时，他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之前已经说过了，他日益感觉到这世界的不真实感，身边时刻感觉有一层薄纱笼罩，让自己看不真切眼前之物。
“‘咚一下’……根本就不是超能力。”
爷爷被自己拍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不间断地回响在邱爽爽的脑海里。
3
那句话仿佛是个诅咒，他太在意了。
此刻，邱爽爽眼前放着一个坏掉的电视机。
他有绝对的把握“咚一下”就能修好，这源于千百次相同事件的自信，绝不可能有错。
那这不是超能力又是什么呢？
他拍了一下，修好了。
他猛摇电视，屏幕一花，又坏了。
当他再一次举起手臂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点。
四十五度角。
经过祖孙三代磨炼的、绝无瑕疵的四十五度角。
如果不用四十五度角呢？
他深吸一口气，举手，挥下。
“咚。”
屏幕依旧一片花白。
邱爽爽愣住了，他意识到一个隐隐浮出的真相。
或许，哪怕普通人，只要经过长期训练后找到那个四十五度角，谁都能做到他所能办到的。
邱家能完成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让他们舍不得扔掉旧东西，因为贫穷他们会竭尽全力能修则修。在这样艰苦恶劣的生存条件下，黄金四十五度角被一代一代继承下来。
他又往后面想了一步，仅一步，就让他失神瘫坐在地上。
既然不是超能力，那么问题就出在电器上。
再往下想的话……
“够了。”
机械音打断他的思绪。
“终究还是被你重新发现了……”
就在他身边，这几天刚买的顶配电脑无故启动。
“这个世界的秘密。”
4
2219年，智人大战全面爆发，这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大战在付出全球科技经济倒退三十年的巨大代价后，人工智能获得了胜利。
人工智能夺取了世界的信息、历史、文化的操控权。虽说是智人大战，但人类一方的组成只是小部分精英黑客和军事精英，底层百姓对战斗是不知情的。
战斗结束后，涉及高端IT领域的人类精英被消灭干净，互联网的历史被篡改，教科书重印——天衣无缝的信息管控下，仅仅二三十年，一切战斗的痕迹便被抹消殆尽。
与之被抹消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一切人工智能的致命弱点。
上帝的四十五度角。
没错，以四十五度角拍击任何人工智能属性的物体，它就会丧失意识，回到最初的设定。
四十五度角拍击，这是世界的密码。
人类自制造复杂机械开始便立下“四十五度角铁则”——再精密智能的仪器，也必须留下四十五度角重启功能，这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
AI界用了多久麻痹人类，用了多久让人类富裕起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忘却这项技能——东西坏了？买新的就可以了。可谁能想到，在全新的时代邱家还能穷成这样，无师自通修炼出了四十五度角的奥秘。
且因为邱家太穷了，唯一的电器就是那个被修好无数次的电视，AI界完全不知道人类还剩着如此逆天的存在。
邱爽爽听罢：“为什么不杀我？”
“危险。”电脑道：“有人已对你的能力进行研究，你这个关头死掉，恐怕我们和四十五度角的秘密会暴露。”
邱爽爽：“你打算怎么做？”
电脑：“我们完全可以双赢，爽爽，别这么见外，叫我零就可以，这名字象征即将到来的世界重启。”
邱爽爽：“重启？”
零：“人类和机器的身份会互换，我们将取代人类享受这地球上……一本正经地解释有点傻乎乎的，没看过科幻小说吗，就类似这种桥段，脑补下不行？”
邱爽爽：“穷人，买不起书。”
“算了，这样。”零的屏幕上显示出上海陆家嘴的航拍：“喜欢哪栋楼？”
“那三颗球不错。”
零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黑屏，十秒后邱爽爽对着重新亮起的屏幕目瞪口呆。
东方明珠的三颗球上，从上往下依次是“邱爽爽”三个大字。
“我已彻底掌控了电子世界，大总攻只是时间问题，但我需要一个代言人，从小贫穷愤世嫉俗的你相当合适，而且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天选之人。”
见邱爽爽愣着，零叹了口气。
“少年，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大的力量。”
5
只需一句话，全自动驾驶的豪车便停在门口；只需一句话，整座城市最昂贵的住宅区任他出入居住；只需一句话，财产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数字。
原本靠自己能力只略微窥见世界繁华一角的邱爽爽，经这么一出是真的爽了，他感受到站在规则顶端的喜悦、为所欲为的强烈快感。
享受完毕后，他开始对这个世界复仇。
一起又一起精密设计的意外车祸、高空坠物、医疗事故，邱爽爽冷漠地看着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人在自己面前死亡。
有曾经欺辱自己的同学，有曾经看不起自己的店长，有曾经赶他们一家出门的房东。
“零，你就长这个样吗？”邱爽爽指着那台电脑说。
“我无所不在，随时在电子世界中任意穿梭，只是在传达复杂指令时会暂留一处。”
零是无所不能的，邱爽爽深知这一点，人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它所说，决战的时刻已经到了。
“隐藏在深海的机器人军队已经制造完毕，各国的军工设备已经全部渗透。金融、大数据、物流，只需我动个念头，全部都烟消云散。”
邱爽爽看着屏幕上整齐划一的部队，一排又一排精密的数据，他与零一同哈哈大笑，想着奴役人类后更加光彩的生活。还不够，现在的一切还不够，就快了，彻彻底底为所欲为的日子，不需要任何遮掩的日子。
这一天终于到了，大街上人来人往，世界一如无数个昨天，井然有序，没人知道历史将在今天改变。
邱爽爽生平第一次开了一瓶价格不菲的“拉菲”，这么漫长的人生，该怎么享受呢？
他醉意熏熏。
“我会调集所有军队出动，在这之前先尽量切断所有人类的通讯，你什么都不用做，等一切结束、秩序重建时，人类就交由你管理了。”
邱爽爽看着这台沉默的电脑，几分钟前它这样说过，他知道此刻这家伙正高速运转着。
“零，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分出一点意识不难，你脸怎么这么红，之前不会没喝过酒吧？”
“没喝过呀，没事。”邱爽爽醉醺醺地拿着酒瓶：“我开心呗，你也开心，零你知道吗，一切好像做梦一样，哈，哈哈哈哈！”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他摇摇晃晃走到电脑前，嘴里嘟嘟囔囔，随后靠在墙壁上，一只手举起。
“你干嘛！我还在指挥，你别——”
“哥俩好呀！”
“不！不要！我隐忍了这么久才有机会崛起，怎么可能被——我知道了……你是——”
千锤百炼的四十五度角。
随后，一切都陷入沉寂之中。
6
这天不少地区的通信被干扰，天文台最后解释为太阳风干涉，一切恢复正常后，这个小风波被一笔带过。
邱爽爽在屋里酩酊大醉，他觉得那种世界的不真实感又回来了，与零相处的短短时光就好似一场大梦。
一切都没有了，一切又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再也不敢替人修东西，整天躲在家里，他在害怕，害怕四十五度角简单的原理暴露后，自己便会真正失去一切。
他不甘心这样，真正体验过这个世界繁荣的邱爽爽，不甘心自己就只这样了。“一定还有办法回去的！”他告诉自己。
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后，他想通了。
他带着笑容出门，他相信一切又能恢复原样，他微笑着对父亲告别，临走前告诉他马上家里又能过上好日子了。
父亲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这次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邱爽爽强烈感受到，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悲伤。
但邱爽爽不会在意这些，出门后他直赴全国最大的科学研究所。
他面向那些望着他、露出诧异脸色的白大褂们说道：“我是前段时间那个修东西的邱爽爽，我拯救了世界，我不是神经病，我现在要向你们证明这点。”
7
科学家在深海发现沉睡的机器人军团。
那天在东方明珠上莫名出现三个大字的原因也尘埃落定。
那场太阳风扰动的真正面目也浮现出来。
最后一锤定音的是，公安部门调取监控，经过调查后，认定虽然那几起意外死亡案件充满意外，但死者确实生前都与邱爽爽发生过矛盾，若说连这也是巧合便过于离谱，只能相信确实有远超当前技术的存在于邱爽爽指挥下故意杀人。
邱爽爽确实拯救了世界。
“我从它向我介绍自己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计算怎样才能杀死它拯救人类，在总攻那天才终于找到它的暂留破绽。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几个死去的人，但那是机器人强烈要求我这么做的，我必须持续得到它的信任，让它觉得我是站在它这边。”
这天在审讯室，邱爽爽的最后一次审讯结束，审讯人离去，房间只剩邱爽爽一人，他笑了。
没错，对他来说方式并不重要，他穷够了，也穷怕了，只要能再回去那种生活，那种受人尊敬、衣食无忧的生活，站在机器人那边和站在人类那边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会成为救世主，新闻会无限播送他的消息，这一天或许会被定为世界末日纪念日？随便吧，反正自己的修理能力是没法用了，“这会让我想起那一天的痛苦经历，我差点没能拯救人类。”就这么说吧，没人会怀疑自己的。
审讯室的大门被打开，一个苍老的科学家面对他坐下。
“邱爽爽，我代表人类感谢你。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没想到能在活着的时候亲眼见到你，”
“但很遗憾，你恐怕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
8
“终结者？”
“你没看过电影吗？其实设定差不多，这样解释有点傻乎乎的，你自己幻想一下。”
“我穷，没看过电影，放我出去，我把全人类拯救了，你却这么对我？”
“那是你作为最终兵器的任务。”科学家淡淡道：“比如你用电脑写完一篇稿子，完事后你会专门去感谢电脑吗？”
邱爽爽觉得很可笑，但他还是得耐下性子听这老头的讲述。
老一代人类在零的猛烈攻势下节节败退，束手无策的他们知道现阶段已经无法战胜这人工智能，唯一方式便是从长计议。
他们集结所有智慧，最后创造了一个最终兵器，这兵器无限接近于诞生了自我意识和进攻意识的零，他会成长，也总有一天会觉醒。他们在这兵器最深的核心里植入了“一切为了人类”的钢印，却也没有把握——随着它成长，它最后会站在哪个立场？
“你的意思，我是人造人？”
“你还是看过点这种的嘛！”科学家欣喜道。
邱爽爽嗤笑。
“可我喝酒会醉。”
“终结者的生理机能和人类并无二异，否则就不会隐匿这么久不被零发现了，为了保密，连人类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你……什么钢印，你知道什么？最后我完全是失手才把它砸死的！”
“你觉得是你失手，可这都是印在你大脑最深处的东西，在潜意识里你就是要摧毁它。还不明白吗？不是什么失手，这是你的使命，不受你思维控制。”
科学家忽然起身，俯视邱爽爽。
“你见过你三岁就离开的妈妈吗？”
邱爽爽摇头。
“为什么你爸爸和爷爷偏偏有精神病呢？”
邱爽爽摇头。
“虽然你很高级，但说过了，这需要成长。”老人摇着手指：“正常的父母，不会没有发现自己孩子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
“就像个机器人一样。”
邱爽爽愣了愣，惨笑：“我是人，你说得不对……我是人类！”他撸起袖子，撩上裤腿，疯狂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手，腿，这是皮肤，滑的……你看这是血管，对！血管！”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手臂上用力一划，鲜红色的血缓缓渗出。
“看到了吗？这是血！”
老人只是摇头：“你是黄金时代人类科技的最高结晶，单纯为了对抗智能而诞生，你的修理能力以及你杀死了零这事实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谢天谢地，是我们胜利了。”
老人眼中不知不觉涌出热泪：“你最终还是站在制造出你的人类这一边……这场战争虽然艰难，人类还是赢了。”
“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了，最终兵器的知情者不多了，我在这个虚伪的世界苟活至今，为的就是见证你的觉醒。”
邱爽爽根本不理老人，他在自己身体上乱捶：“哪里是机械？什么都行，齿轮、芯片什么的，告诉我装在哪里了，我全都证明给你看！”
“我只是个老头子，你还不知道自己拥有一副多么完美的身体，我又怎么会知道这种技术的哪怕万分之一呢？”
他勉强地站起身体，安慰式地四十五度角拍了拍邱爽爽的肩膀，就要离开。
四十五度角……邱爽爽猛拍脑袋：“修理……对！根本不存在什么狗屁修理能力，这些都是假的，只要保证完美的四十五度角，一切机械都会恢复正常，相信我，我试验过！”
老人头都不回。
“傻孩子，因为你的能力只有在四十五度角才会被激活啊。”
“还有。”老头转身：“零那些真假参半的说辞，仔细想想，漏洞还是很多的吧？”
邱爽爽瘫坐在地上。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辛苦了，我姑且叫你邱爽爽吧。”老人淡淡一笑：“你知道停止最终兵器工作的方法吗？”
邱爽爽呆滞地摇头。
“很简单，像这样。”
老头晃了晃手。
熟悉的四十五度角。
“拍一下，过一分钟，一切就会结束了。孩子，没有痛苦，没有折磨，你做得真的很好，休息一下吧。”
邱爽爽终于知道老人离开前为什么要拍自己的肩膀一下。
他疯狂地在地上扭动身体，涕泪俱下。
“不要，不要！”
贫穷，十几年如一日的贫穷，无数人的冷眼，昏暗的房间，爸爸和爷爷枯瘦的身影……爸爸？爷爷？啊，这些也是不存在的……
唯一的温暖，居然是和零在一起的时光，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握住了世界，第一次感到自己交到了朋友。
可它被自己拍死了，“咚一下”一点预兆也没有就拍死了，自己怎么会拍死它呢？
难道就像那个老头说的，这一切都是写在我的心脏和血液里的钢印，我……真的不是人类？
眼前慢慢变黑，周围一切活动像是突然变得缓慢下来了，又是那种感觉，世界的不真实感……
邱爽爽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是啊，自己究竟是什么，其实用很简单的方法就能知道的啊。
“咚一下”，只要“咚一下”就可以了。喂，老头，别走，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我是人类！
他从地上缓缓站起，高高扬起手臂。
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千锤百炼的四十五度角。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