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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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小姑

小姑在世的年代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没有社交媒体,没有即时的联系,没有全球资讯的快速传播。与现在相比,那是一个很慢的年代,资讯不对等,有很多的等待和想念,对于我这急性子来说肯定会很折磨,还好当时年纪小。

现在这个吃顿饭都是一堆数据的年代,本来就不多的时间被切成碎片,然后有成堆的小道具帮助你打发它们。有一回我闲来无事,在看小视频,在这里奉劝各位,还真得小心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短短的小视频。小则杀你一个晚上,大则杀了你一整个周末,后悔莫及却又爱不释手。

那天手机屏幕弹出的是天王周董,开了个地表最强演唱会,最后有个环节是和粉丝互动,让粉丝也能参与合唱,很贴心的安排。其中很多粉丝兴奋地一再强调的都是同一件事——周董对他们影响很大,是他们的青春。男同学每次成功与不成功的表白,都有他的歌作主打歌;每次被老师罚站,都想起他的音乐影片,悲壮又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主角,可惜经过走道的女同学,一个也没注意到耍帅的自己。一个人能影响那么多陌生人,跨越年纪和地域,实属不易,所以说小时候乖乖听妈妈的话是有好处的。

三毛在世时,没有什么地表最强演唱会,也没能和粉丝一起合唱,却是一代人的青春。小姑平常和家人一起时,也会随口哼哼唱唱。有一回全家人去游湖,凉爽的夏夜,一家人在船上,徐徐微风夹着少许湿气,衬着水流的声音,小姑轻轻哼起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一颗啊一颗种子,是我心里的一亩田……”

我想心里有块田!我要去你心里耕田,施肥撒种,长出美丽的花,然后好好灌溉它,保护它,就像小王子细心呵护照顾他的玫瑰花。虽然当时没有自媒体的快速传播,很多回忆也没能用影音记录,但三毛有的就是从书上一字一句细腻刻画出的情感,加上读者综合自己的生活经验,投射出对未来的期待,对爱情的渴望,对世界的好奇,本本创作都是三毛和读者的集体创作。

一直有很多朋友跟我说,三毛更像是一个一起分享成长的小伙伴,一个闺蜜,一个在远方的朋友,一个替你说出真心话的、在当时社会中勇敢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帮你实现梦想的人,一个替你先去国外探探路,体验一下再回来手舞足蹈地跟你说故事的旅伴——三毛是真实又遥远地存在着。

1979年,全家人一起去机场接从西班牙搬回台湾的小姑,只记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么拥挤闹腾的场面。爸妈拉着刚上小学的我和姐姐,整个现场闹哄哄的。我记得以我当时的身高,眼前高度就是那些机场里用来分隔人群的红色绒布线和可伸缩绳子的栅栏,而且其中很多都被推倒了。一堆男人穿着西裤的脚,还有女人为了工作在这种场合还要穿高跟鞋的脚,跑来跑去,匆忙而谨慎,杂乱又严阵以待。也不知道他们在嚷嚷着什么,好多人拿着摄像机,当时没有无线麦克风,都得拖着好长的电线。

当时还小的我生怕被电线缠住,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虽然不确定是什么事,但我直觉家里出事了,远方的那位小姑要回来了。这些人都是记者,个个神情紧张,好像等着猎物出洞,然后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我们家人也在等候,却感觉到不同氛围,更多的是悬在空中的担心和准备好保护小姑顺利出关的架势,本来流动性很强的机场,此时这群人却聚集着停滞不前。两军对垒,我军明显兵力不足。

“来了吗?那个戴帽子的女人是三毛吗?”

“不是,那是个老外,你昨天没睡好吗?”

两位男女记者就在旁边说着。

爸爸说:“这场面,我们都看不到人了,小姑下飞机一定累坏了。你们两个小的抓紧呀,别跑丢了,人太多了。”

爸爸皱着眉头,他总是容易紧张和不耐烦。我和姐姐如临大敌,不敢出声,紧紧跟着,小手紧紧被大人抓着。我看着眼前穿着黑色西裤和黑皮鞋,不停踱步的脚,他每踱一次,我就得顺着他的节奏闪躲那跟着移动的电线,以免自己被缠绕进去。孩子的视角和记忆总停留在一些不相关的小事和小画面上,却记忆犹新。

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姑终于出来了。她拿着纸巾,掩着脸,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因为刚下飞机很累。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有计划地将她层层包围,密不透风,包括本来在我眼前的那双脚,他的电线在混乱中居然也没缠上任何人,专业素养也是了得。小姑憔悴的脸被无情地凑上来的一堆麦克风团团围住,对肚子早就很饿的我来说,这看起来像很多层的冰棒,小姑却显然不太喜欢。

“三毛,三毛,能否聊聊你现在的心情?”

“能谈谈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你打算回来长住吗?”

一堆声音好像交响乐,分好多声部,和谐又不冲突地此起彼落,旁边一支支麦克风以小姑为圆心,整齐划一地用同一速度向同一个方向前进。荷西走后,小姑回台,是如此独自面对同胞的慰问。

小姑一句也没回答,我那高大的老爸一手抱住小姑,一手还抓着快被悬空提起的我姐姐,快步朝机场入境大门走去。妈妈牵着我和其他家人在后面追着,我拼命跑着,也顾不得那双小心翼翼保护很久的全新白色球鞋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大脚了,小心思在想早知道今天应该穿姐姐的鞋。

然而,这并不是最后一场和记者朋友的战役,好多年后的1991年,小姑离世时的告别式上也有好多记者。比小时候长高了的我没被电线绊倒,却被摄影师扛在肩上的摄录机撞个正着,当时现场太吵,没人注意到,我也就默默地挤进人群。和小姑相关的大场面,家人总是闹中带着悲伤和无奈,只有孩子在旁边看清了这一切。

小姑回来了,回到成长的地方,家人的身边,带着那颗突然被掏空的心。

回溯到一个多月前,台北的家里也跟着经历了几番风浪。大人们正在为爷爷奶奶的第一次远行做准备。当时的年代,出境游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爷爷奶奶第一次去欧洲,但我确定的是全家都很兴奋,期待爷爷奶奶去见那位大胡子女婿。

奶奶说:“荷西喜欢吃月饼吗?吃的可以带上飞机吗?”“妹妹一定想念中国菜,不知加那利群岛有没有中国菜市场,买不买得到材料做烤麸?”

爷爷没回答,把老花眼镜推上额头,看着旅行社给的三联复印纸式的机票,仔细检查日期、时间和班机号码。爷爷做事一向非常细心,那些英文地名都要仔细比对,模拟转机程序,紧张又期待。现在想想当时两位老人家真是身为父母则胆大无惧,这一路旅程不只是飞行的未知,还在无奈中发生了人生旅程的转折,他们却得坚强地面对,心疼女儿也憔悴了自己。那个物资缺乏,没有高科技的年代,情感的维系全靠默默思念,人心也是有着无比韧性,异常的强大,也或者是认命吧!

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围着行李箱跑着,偷偷翻翻爷爷的衬衫,把袜子塞到箱子里的小口袋,感觉自己像大人一样准备远行,小小参与一下这全家的大事。

“阿娘,小姑在哪儿呀?”我问道。

奶奶回答:“西班牙,是欧洲一个国家。”

刚上小学的我和姐姐在课本上看过西班牙,老实说在一阵走神和瞌睡虫袭击中并没听仔细老师讲的那一段地理。当时单纯地想那么远的地方,我是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勉强随便听听,算是给老师一点面子吧!东西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哪天你真的踏上那片遥远的土地,遇到以为无缘的人,才知道凡学过必留下痕迹,脑中还会浮现你的小学老师一副早知道的表情。不知道三毛当年的地理和中文老师是不是早知道她会走遍万水千山,然后创作出无数好作品?

三毛、荷西和三毛的母亲

“小姑是和大胡子姑丈一起去的吗?他们会不会回来我们家?”姐姐一边和我抢着翻弄行李箱,一边拨开我故意要捏她的手问着。

奶奶说:“荷西姑丈如果回来,你们会和他玩吗?他不会说汉语呀!”

“没关系,小玉的妈妈会说外国话。”

我一边装大人般地说,一边手还是试图去挑衅姐姐,虽然很难突破她的防线,可还是不放弃地发动攻击。

谁是小玉我到现在也没有头绪。有时候小孩会编造一些幻想的小伙伴,这是后来小姑回来后给我下的结论,也许是小姑的海外背景给我们造成的幻想。

“可不可以把我也带去?或者把姐姐带去,那就不用带她回来了。”

听说小姑住的地方有很多沙漠,那个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会渴死人的地方,骆驼是不是背上都有两座山?好想坐坐那只大鸟飞机,虽然我有点恐高。

在后来的变故中,爷爷奶奶到西班牙的旅程也少被提起,大人都忙着处理后事和担心小姑的创伤。从机场回到奶奶家后,小姑被安置到安静的房间。为了让小姑好好休息,小孩们也被再三告知不要打扰,虽然过了几天后,我们就已经完全把这叮咛抛到脑后了。我们小孩对从那么远的地球另一头回来的小姑可是非常好奇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什么人,他们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卡通,玩橡皮筋跳绳还是无敌铁金刚?我们有好多问题想问小姑,索性每天去小姑房门外张望偷看,趴在门底的缝外偷听。两个小孩窸窸窣窣以为别人听不到,这是一种孩子的天性,一种孩子独特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知道看着看着门就会自动开了,等着等着里面的人就会自己走出来。

“天恩天慈,你们在干吗?等小姑呀?”小姑还是出房门了,看起来很累。

“小姑,我们在看你。你会说外国话呀?”我怯生生地说道。刚刚回家的家人对小孩来说还有点陌生。

“你有没有骑过骆驼?”姐姐也鼓起勇气问道。

当时我们只知道这位洋小姑有很不开心的事,全家人虽然关心她,也不敢多问,给她太多压力。但是这种气氛,反而让小孩都感受到说不出的不对劲儿。说完不等小姑回答,我们就冲进小姑房间。一个一直想进去却不被允许的新天地,一位新伙伴,只是房间里少了一颗放在撒哈拉沙漠忘了带回来的心。

一进去是一个玄关,正面是洗手间,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小客厅。左边小姑的卧室摆设很简约,长条形的空间,进门边上放着面对墙的木头书桌,桌上没有太多东西,可能是因为刚回台湾的关系,地上还堆着还没整理好的行李。把放在地上的床垫当床,是小姑一向喜欢的风格,靠墙那边还有矮书架,上头放满的书倒不像是刚回家的人的书架。房里的香味是我不曾闻过的异国情调,神秘而亲切。床上还有很多流苏的披风,这要怎么穿,搞不懂的时尚!我一屁股往床上坐下,把玩着小姑的床单,好像这房间什么都很新鲜。

“你们今天不上课呀?”小姑问起。

我们异口同声说道:“放学了呀!”

姐姐说完就跑到对面的小客厅,“砰”一声把门打开。又是极其简朴的设计,木头的茶几,民俗风的小沙发和坐垫,又有一排矮书柜,上面堆满了《皇冠》杂志和一些洋文书。纸糊的灯笼从天花板吊下来,黄色的灯光很温暖,也有点黯淡。

“小姑,小姑,我们可不可以睡在你这里?”

姐姐问起,跟着跑进来的我也一边往地上坐,一边附议。

“我们可以睡地上。小姑,你要不要也和我们睡一起?”我接着提出意见,自信地认为真是个美好夜晚的提议。

“好呀,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睡一起。谁要睡中间?”小姑终于有了点笑容。

“我不要睡姐姐旁边,她会踢我。”我赶快选好位置,也就是心想小姑能睡中间。

那晚,一块地板,三个孩子,两个睡得很香,一个睁眼到天亮,伴着雨声和想见却见不到的月亮。

此后的一个午后,我在奶奶房间里的柜子上爬上爬下,奶奶走进来,我下意识地以为要被骂了。奶奶穿着深蓝色的小旗袍,一条白手绢插在胸前布料交叉的缝里。

“怎么会这样?哎!还是不吃饭?”奶奶边说着边拿起手绢擦眼泪。

我正爬在柜子顶,不知所措地不敢说话。家里的气氛小孩是知道的,虽然帮不上忙,贡献一双小耳朵和无辜的眼神也是一种安慰吧!奶奶走出房间后,我赶紧爬下来,轻手轻脚走到昨晚睡觉的小姑房门口。经过昨晚的敲门成功,这门终于是开着。我有点胆怯地叫了一声“小姑!”还是害怕这天匍匐前进着偷看会不会被发现。

小姑回了一句:“天恩还是天慈?”

小姑虽然当时正处在人生低谷,在难过中疗伤,看到小孩还是带着微笑回答,或者是不想吓坏两个每天在门外等候许久的小人影吧!

“进来。”

我和姐姐像等到芝麻开门的指令,其实又有点害羞地跳着冲进这个新天地。书桌上台灯还是像昨晚一样亮着,小姑用的圆珠笔和爸妈买给我们的都不同,小姑的字好随意、好率性,这样斜斜的字体肯定会被学校老师要求罚写的,而且我看不懂那语言。

“小姑,你怎么没有橡皮擦?”

一句冷不防无厘头的问话让小姑笑了。“没有呀,你们给我一个好吗?”

小孩的心灵疗法在这一刻自然地展开,没有特定章法,没有固定脉络,只有一堆童言童语做成的调养秘方。上帝的巧思,大人养小孩,小孩也用他们的方式抚慰大人的无奈和压力。

我大声地说:“那边有个文具店有卖很多橡皮擦哦!”

橡皮擦,擦掉悲伤,擦掉奶奶和小姑的眼泪,然后再买几支彩色铅笔,画上新的色彩和笑声,创作出一幅新的画。

“你一定是想让小姑给你买那个爸爸不让你买的自动铅笔,我就知道。”

小心思一下就被我姐无情地拆穿,双胞胎哪个心里想什么坏主意都逃不过另一个的法眼。管它用什么方法,反正小姑愿意走出来就好。很可惜,第二天小姑还是没和我们一起出门,还是选择和我们在小客厅里玩。

我们三人约好下次要去那家文具店。那一天,是小姑愿意踏出家门,踏出心房的一大步,也是我们两个小孩给小姑心理治疗成功的一小步。南京东路的小街道,从此多了三人手牵手齐步走的身影。

想你想成的撒哈拉留在了远方,天下掉下的沙还是没越过太平洋。不起眼的童言童语在每天的日常中慢慢加温,橡皮擦虽然擦不干净那年中秋夜的心碎,却慢慢稀释了悲伤,填补了缺口,用最天真无邪的方式。

《送你一匹马·他》节选

他当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

又是一年,我回台湾,父母一同回来的,下飞机,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那时候,我心情不好,一路上很沉默。他将我放在前座,开到家的巷子里,他掏出来一把钥匙来给我看,脸上是逼出来的笑,他跟我说:“来,来看你的汽车,买给你的,二手货,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不信你问我,音响、冷气、香水瓶、录音带……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没有碰钥匙,他跟上来,我说:“以后精神好了才去看——”那辆车,在巷子里风吹雨打了三个月,我没有看它一眼,后来,他没有说什么,赔了三万块,转手卖掉了。

爸爸贴了他钱,他头一低,接下了。那一霎,我眼眶有些湿,他根本没有什么钱,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标会标来的,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