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过去,幸子和贞之助蜜月旅行的时候,在箱根的旅馆谈到了食物喜好。对于最喜欢什么鱼的问题,幸子的回答是“鲷鱼”,逗得贞之助忍俊不禁。贞之助之所以笑,是因为鲷鱼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但按照幸子的说法,无论从形状还是味道上讲,鲷鱼都是最具日本特色的鱼,不喜欢鲷鱼的日本人根本没有日本人样。在她心目中有这样一份骄傲,自己生长的关西地区是全日本鲷鱼最美味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是整个日本最有日本味儿的地方。同样,问她最喜欢什么花,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樱花”。
从《古今和歌集》的时代起,世上就有成百上千首与樱花有关的和歌——古人多为等待花儿绽放而心焦,为花儿凋谢而惋惜,周而复始地用无数首和歌来吟诵同一个事物——少女时代的她读到这些和歌时,只觉得平淡乏味,毫无感动,但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切身体会到古人待花、惜花之心绝非停留在文字表面的风雅。于是每年春天,幸子都会邀丈夫、女儿以及妹妹们去京都赏花,近些年来从未间断,几乎成了一项固定活动。这项活动贞之助和悦子因为工作和学校的问题偶尔缺席,但幸子、雪子、妙子三姐妹从没落下过一次。对幸子而言,叹息花落的同时,还包含着一份对妹妹们即将走出闺阁的惜别之情。每年赏花时,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不断在想“今年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与雪子赏花了”。这一点雪子和妙子或许也是同样感受,所以尽管不像幸子那样对赏花感兴趣,却总是暗暗地期盼这项活动——取水节一结束,便早早地开始等待花开,琢磨到时要穿的外褂、带子甚至内衬衫。那心情通通写在了脸上,旁人一看便知。
待到时节降临,即使得到消息知道哪几天适合赏花,但为迎合贞之助与悦子,不得不安排在周六日,于是姐妹三人又要像古人一样,“迂腐”地考虑着能否顺利赶上花期,担心会不会下雨等。其实芦屋附近就有樱花,乘阪急电车从窗口向外望,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不必非要去京都。但坚持认为鲷鱼只有明石鲷好吃的幸子,同样认为没看京都的花就等于没有赏花。去年春天贞之助曾提出过反对,表示偶尔也要换个地方,于是去了锦带桥,结果回来后幸子像丢了什么似的,觉得唯独今年没能见到一个像样的春天,便又怂恿贞之助去了京都,总算赶上了御室满开的樱花。按照惯例,一行人周六下午出门,到南禅寺的瓢亭早早吃过晚饭,然后欣赏每年必不可少的京都舞,回来路上在园观赏夜樱,当晚在麸屋町的旅馆住宿。第二天从嵯峨前往岚山,在中之岛的小茶摊开封随身带来的便当,下午回到城里,欣赏平安神宫里的樱花。接下来视情况,有时悦子与两个妹妹先行返回,贞之助和幸子再住宿一晚,活动到这一天就算结束。她们总把平安神宫作为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因为神宫里的花是京都最美、最为壮观的樱花。元山公园的垂枝樱已老,花色一年不如一年,可以说如今能代表京城之春的花非此地樱花莫属。正因为如此,她们挑选每年活动的第二天下午从嵯峨回来,正赶上春日夕暮将近、最让人心生怜爱惋惜之情的黄昏时分,拖着游玩半日已疲惫不堪的双脚,在这神宫的樱花树下徘徊。池塘边、桥头、道路转角、回廊檐下,她们几乎每走过一棵樱树就会驻足感叹,抒发胸中无尽的喜爱。待回到芦屋家中,只消一闭眼,便可在眼帘中描绘出一棵棵樱树上花的色泽、枝的姿态,直到第二年春天到来。
今年幸子他们也选了个四月中旬的周六日出门。悦子那有着长长云袖的印花礼装,一年到头也穿不到几次,结果今年发现去年赏花时穿的衣裳已经小了,她本就穿不惯和服,这下更显憋屈。悦子为今天特别画了淡妆,面相看上去与往日变化不小。脚上的珐琅釉草履也叫人担心,好像每走一步都要往下掉。往瓢亭狭窄的小茶室一坐,稍不注意便又犯了穿洋装时的毛病,双腿伸出,衣裳前襟便分开了,露出了膝盖。大人们见状就逗她说:
“喂,悦悦像个弁天小僧!”
悦子使筷子的手法尚不纯熟,有着小孩子独特的奇怪握法,加上云袖抻着手腕,跟穿洋装时的感觉大不一样,她吃起东西来也有几分别扭。她伸筷子去夹八寸盘里的慈姑,没想到慈姑却从筷子间掉了下去,由檐廊滚到庭院,在青苔上骨碌骨碌越来越远,把悦子和大人们逗得哈哈大笑。这算是今年活动最早的滑稽事了。
第二天一早,几人先去了广泽池边,一棵樱树的树枝垂至水面,幸子、悦子、雪子、妙子在树下依次排开,贞之助以遍照寺山为背景,将人与景记录在徕卡相机之中。要说这棵樱树还有一段回忆,某年春天,几人来到广泽池边,一名手持照相机的陌生男子恳求为她们拍几张照。两三下快门声过后,男子殷勤做谢,还表示照片效果好的话会寄给他们,于是记下了地址才告了辞。十天后,照片如约而至,其中有一张特别漂亮,就是在这棵樱树下,幸子与悦子站在池边背对镜头凝视水面,背景是泛着涟漪的池塘。照片中,母子无意间凝望池塘的心醉神迷,甚至悦子友禅纹样的云袖上挂着的几片落花,无不体现着对春天逝去的咏叹,毫不做作。自那以后,但凡樱花盛开时节她们都要来这个池边,而且不忘在这棵樱树下凝望水面,并将此情此景拍成照片。此外,池边路旁的围墙中,幸子还发现了一棵健壮的山茶树,每年都开出火红的花,所以去围墙下走一走也成了保留节目。
登上大泽池的堤坝稍事观赏,走过大觉寺、清凉寺、天龙寺的门前,今年几人也来到了渡月桥头。京都赏樱时节处处人头攒动,其间总缺不了一抹异样风情,那便是身着浓重单色朝鲜服饰的半岛女人们。今年跨过渡月桥时,也在水边花荫下见到她们三五成群地蜷坐着吃午饭,其中有些女子甚至会醉得撒酒疯。午餐吃便当的地点,幸子他们去年选在了大悲阁,前年是桥头的三轩家,今年则选在了以十三参拜著称的虚空藏菩萨所在的法轮寺山中。饭后几人再次跨过渡月桥,沿天龙寺北侧竹林小道前行,一边教悦子“悦悦,这里是麻雀旅馆”,一边往野宫走。时至午后突然吹起了风,空气带上了一丝寒意,等到了厌离庵,姐妹几人的云袖里已经落满了门口樱树飘落的花瓣。接着几人再次来到清凉寺门前,在释迦堂前的车站乘爱宕电车返回岚山,第三次来到渡月桥北头作短暂休息,之后拦了辆出租车驶向平安神宫。
穿过神宫大门,大极殿出现在正前方,由西侧回廊一跨进神宫,就看见数棵红枝垂樱——这些因美丽而誉满海外的名种樱树不知今年是何风貌,也不知眼下是否已错过花期,每年穿过回廊大门时,幸子他们都怀揣着一丝不安与悸动,今年也是同样。穿过大门,忽而仰头望见傍晚天空下的这一片红云,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感叹之声。这一瞬间正是两天活动的最高潮,这一瞬的喜悦,自去年春天逝去以来,她们苦苦等待了一年。她们内心不禁释然,“如此便好,今年终于没有错过这樱花盛放”,同时又祈愿明年春天也能看到这些樱花。然而唯有幸子,心中觉得明年再站在这些花下的时候,恐怕雪子已经嫁与他人。花谢了还能再开,可雪子的闺阁时代今年或许是最后了,这对于自己诚然是寂寞,但为了雪子,还是希望能够成真。老实说,去年春天,以及前年春天,她站在花下都有如是感慨,每每觉得这回是最后一次跟这个妹妹同行,可到了今年,仍能在花荫之下望见雪子,实在不可思议。又觉得雪子可怜,不忍直视她的脸。
樱树尽头,有刚刚冒出嫩芽的枫树和橡树,还有被修剪成球形的马醉木。贞之助让姐妹三人与女儿走在前面,自己手持徕卡相机尾随在后,在生有菖蒲的白虎池边拍一张;从苍龙池的卧龙石桥上走过,身影倒映在水中之时拍一张;栖凤池西侧樱花枝条从小松山一直伸到道路上,大家并肩站在此处时拍一张,等等,凡是按惯例该拍的地方都拍了一遍。另外在这些地方,姐妹一行人照例每年都要被许多陌生人拍照。懂礼貌的人会表明来意征得同意,没礼貌的则会擅自窥探机会按下快门。姐妹几人对前一年在哪里做了什么记得非常清楚,就连一些非常无趣的琐事,到了地方也会触景生情地回想起来,比如在栖凤池东边的茶店喝了茶,在楼阁桥的栏杆旁用麸子喂了锦鲤,等等。
“啊,妈妈快看,是新娘子!”悦子突然大声说。
抬眼看去,完成神前式婚礼的一对新人刚从斋馆出来,新娘子正要上汽车,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白色的头纱,以及身穿华丽礼服的背影透过车窗发出的闪闪光亮。其实今年并不是头一回在这里碰到新婚宴尔,回想以往,都是幸子觉得胸中不是滋味,从前面匆匆走过;雪子和妙子反而若无其事,有时还会混进人群中等新娘子出来,回头还要跟幸子描述新娘子长什么样,穿什么衣裳。
当天傍晚,贞之助与幸子夫妇二人决定多在京都住一晚。幸子的父亲于家族全盛时期在高尾的某寺院中建立了一间叫不动院的尼姑庵,第二天,夫妇二人便造访了此处,与身为院主的老尼姑聊着父亲的往事度过了悠闲安静的半日。这里是红叶胜地,然而如今尚未进入新绿时节,只有庭前水管边木瓜树上一朵花蕾含苞待放,众人望着这一派唯有尼姑庵方能一观的景象,品尝着美味的山间清水,清水甘甜叫人咂舌,一连喝上几杯都不过瘾。趁天还亮,二人告辞沿坡路走了两公里下山,回去路上经过御室的仁和寺,虽知樱花尚未盛开,幸子也拉着贞之助进到寺内,觉得至少在枝下休息片刻,吃两串树芽豆腐串也好。按以往经验,要这样下去磨蹭到天黑,又得在这里多住宿一晚,所以当天五时少许,二人放弃对嵯峨、八濑大原、清水的留恋,径直奔到了七条车站。
又过了两三日,某天早晨,贞之助去了事务所之后,幸子照例来整理书斋,忽然发现丈夫书桌上摊着一张写坏了的信纸,留白处用铅笔写着如下文字——
四月某日游嵯峨
佳人彩云裳,
京中共徜徉,
嵯峨花深处,
与花同盛放。
幸子在上女子学校的时候就对作和歌有过不少研究,近来受丈夫的影响,更是常常在笔记本的角落里随手写几句,乐在其中。信纸上这几句挑起了幸子些许兴致,她回想起前些天在平安神宫咏到一半没能完成的句子,略一琢磨汇成如下几行——
于平安神宫馆花落
平安神宫神苑里,
残花缤纷看不及,
春日渐逝惹人怜,
几片落英藏袖里。
她拿起铅笔,将这几句添于丈夫所作和歌下方的留白处,又照原样把信纸放回了书桌上。贞之助傍晚回来,也不知是否注意到,总之是只字未提,幸子也将此事忘在了脑后。第二天一早,她收拾书斋的时候,发现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桌上,而她那几句诗的下方有贞之助的字迹,像是他在建议“如此修改怎么样”,内容如下——
赏樱情至深切处,
落英藏袖为春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