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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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今日乘海鸥号启程,雪子。”

悦子放学回来,在一楼的西式房间里摆放女儿节日本传统节日。每年三月三日,有女孩的人家都会摆放做工精湛、造型华美的人偶等,以示祝贺并祈求女儿幸福。该节日在明治维新后由阴历改为阳历。用的人偶,母亲和阿春一起组装放人偶的台子的时候,接到了这封期盼已久的电报。

一般说来,关西的女儿节通常比其他地区晚一个月,所以现在开始做准备其实早了些,但四五天前雪子寄信来说近日动身,正好妙子给悦子做了个菊五郎道成寺的人偶,让幸子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悦悦,咱们把女儿节的人偶也跟这个一起摆出来吧——”她对悦子说,“这些人偶应该也想出来欢迎姐姐的。”

“为什么,妈妈?女儿节不是下个月吗?”

“桃花还没开呢。”妙子也表示。

“据说女儿节人偶摆错季节的话,女孩子会嫁不出去的。”

“对对,咱们小时候妈经常说这个,节日一过便急急忙忙把人偶收起来。不过,摆早了其实没事,摆超时了不行。”

“哦?是吗,这我倒没听过。”

“那就赶紧记着吧,不然对不起你那见多识广的形象。”

家里的这套女儿节人偶是当初悦子第一次过女儿节时,请京都丸平定制的。搬到芦屋以后,大家平时总聚在一起的一楼客厅,虽然是间西式房间,却是最适合摆放女儿节人偶的地方了,所以每年都把人偶台子放在这里。幸子为了让半年未见的雪子开心,便提议早一个月开始庆祝,人偶从阳历节日当天一直摆放到一个月后阴历的节日那天,估摸着这一个月雪子也能一直待在关西。提议征得了家人同意,于是今天阳历三月三,几人开始往外摆人偶。

“悦悦,你看吧,妈妈说得对不对?”

“妈妈说得对,果然是今天回来。”

“姐姐在节日这天到来,跟人偶们一起咯。”

“真吉利。”阿春说。

“这次姐姐会嫁出去吗?”

“悦悦,在姐姐面前千万别提这个。”

“嗯嗯,这我知道。”

“听好,阿春你也注意点,别跟上次似的。”

“是,明白。”

“反正也瞒不住,你们背地里说说就算了……”

“是……”

“可以给小姐姐打个电话吗?”悦子的声音有些兴奋。

“需要我去为悦子小姐打电话吗?”

“悦悦,你自己去。”

“嗯。”

说着,悦子飞奔到电话跟前拨通了松涛公寓的号码。

“嗯,没错,果然是今天……小姐姐快点来吧……不是‘燕子号’,是‘海鸥号’……春丫会去大阪站接的……”

幸子正在给皇后的人偶戴璎珞金冠,听见悦子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便冲电话那边喊道:“悦悦,告诉小妹,让她有空的话去接一趟姐姐。”

“小姐姐,我妈妈刚才说,叫你有空的话去接一趟……嗯,嗯……九点左右到大阪……你要去?……那春丫就不用去了吧?……”

至于幸子为什么要她去大阪站接雪子,妙子心里应该很清楚。去年富永姑妈来接雪子走的时候,说两三个月后也要把妙子叫到东京,然而本家到了东京之后麻烦不断,根本无暇顾及这边,于是没了后文,妙子也因此比以前过得更自由了。但相对地,这仿佛自己便宜占尽让雪子当了冤大头,心里自然不能好过,所以于情于理都得出来接这一趟。

“还给爸爸打一个吗?”

“爸爸就不用了,他应该快回来了。”

傍晚,贞之助回到家中得知此事,也对离别半年之久的雪子产生了一种“犹如故人归”的感觉,甚至开始为一度不愿让她回来的事情自责。接着开始张罗准备洗澡水,让雪子一回来就能洗个澡,又问她晚饭是不是在火车上吃的,睡觉之前肯定要再吃些什么,事无巨细地处处关心,还让下人拿出两三瓶她喜欢喝的白葡萄酒,亲手拂去瓶上的灰尘,仔细查看年份。悦子说什么也要等到姐姐回来,全家人一起劝说明天有的是时间,最后折腾到九点半才让阿春带上二楼。结果没过多久门铃一响,听到狗往大门跑的脚步声,悦子又跑下了楼:“啊,是姐姐!”

“欢迎回来!”

“欢迎您回来。”

“我回来了。”

见强尼高兴得直往身上扑,雪子一边走进玄关一边安抚,帮忙拿衣裳行李的妙子紧随其后。妙子这阵子脸色格外红润,相较之下,雪子由于车马劳顿,脸上透着明显的倦容。

“礼物放在哪儿啦?”

悦子不由分说自己动手打开行李开始物色,很快从里面找出了一沓彩色印花纸和一个装手帕的盒子。

“听说悦悦最近在收集手帕。”

“嗯,谢谢!”

“还有一个呢,你往下翻翻——”

“有了有了,是这个吧?”

说着,悦子取出一个银座阿波屋包装纸包着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红釉面的草履。

“哎呀,真好,鞋子还得是东京货——”

幸子也把草履拿在手里端详:“把这个再仔细包好,等到下个月赏花的时候穿。”

“嗯。谢谢姐姐给带了这么多!”

“什么嘛,结果悦子盼的是礼物不是我呀?”

“行了行了,快都拿回二楼去吧。”

“今晚姐姐陪我睡!”

“好,好。”幸子答道。

“姐姐现在要去洗澡,你先跟阿春上去睡。”

“快点来哦,姐姐——”

雪子洗完澡已近十二点,随后三姐妹跟贞之助在客厅围坐小桌前,摆上奶酪和白葡萄酒,听着暖炉里柴火毕毕剥剥的声响,久违地小叙起来。

“这边好暖和——刚才从芦屋站下来的时候就觉得,跟东京真是不一样。”

“毕竟关西这边取水节都已经开始了。”

“有差那么多吗?”

“差得可多了。首先空气就没这边柔和,那边最有特色的就是又干又冷的大风,可厉害了。两三天前,我去高岛屋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走到护城河外大街,突然起了一阵风把我手上的包裹吹跑了,我赶紧上去追,结果那包裹就一直滚,怎么也追不上。追到半路,又一阵风直掀我的和服下摆,我还得一只手按着。唉,东京这干冷风真是名不虚传。”

“不过,我去年到涩谷看你们的时候就在想,小孩子学当地方言怎么就那么快——当时是十一月份,你们到东京才两三个月,本家的孩子们就已经会说东京话了,而且越小的孩子说得越好。”

“姐姐那个年纪的估计就不行了吧?”幸子说。

“确实不行。不过,姐姐压根儿就没想学。前不久她还在公交车上跟我讲大阪话,弄得其他乘客全都盯着姐姐的脸看,可尴尬了。结果你猜姐姐怎么着,她心特别大,全然不在意被别人盯着脸看,依旧跟我说话。不过,后来听她说话的人里有人议论,说‘大阪腔倒也不难听’。”

雪子这句“大阪腔倒也不难听”用的是正宗的东京腔。

“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心大。我认识一个北边的艺人,是个年过四十的老艺伎了,她说在东京乘电车的时候,每次都故意用大阪腔大嗓门地喊‘我要下车’,这样人家肯定给她停。”

“辉雄那孩子,嫌弃他妈妈说大阪话,都不愿意跟她一块儿走。”

“孩子确实会这样。”

“姐姐是当自己在旅游吧。”妙子搭腔。

“嗯,那边跟大阪不一样,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倒是挺轻松的。而且东京那地方,女人一个个都特别注重个性,不拘泥于潮流,喜欢穿适合自己的衣服,大姐觉得这点比大阪好。”

不知是不是葡萄酒的作用,雪子一反常态,兴致高涨、滔滔不绝。看这个样子,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回到离别半年的关西土地的喜悦——能在芦屋的家中的客厅里,像这样与幸子、妙子几人聊至深夜的喜悦,已从她心中溢了出来。

贞之助说:“差不多该睡了吧?”

然而几人的话匣子完全关不住,他只得站起身再添不知第几遍柴火。

“我还想回头让你带我去东京玩儿一趟呢,但涩谷的家实在太小了。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换房子?”

“不知道。我都没见他们再找新房子。”

“那就是不打算换了?”

“估计是。去年还说这么小的房子没法住,整天念叨换房子,可过了年以后就基本不提了。大概是姐姐和姐夫改主意了。”

雪子说着,道出了一件叫人意外的事——“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我的观察,并非听姐姐和姐夫亲口说过。起初,夫妇二人如此艰难地离开大阪这片土地,下定决心搬往东京,皆因姐夫出人头地的欲望——而引起这份欲望的原因,则是去世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已经不足以填饱一家人八张嘴,或者说得严重一点,他们感觉到了经济困难,所以刚来东京之时虽然对房屋狭小颇有微词,但慢慢住习惯了,发现也不是不能凑合,心态大概也就变了。更重要的是,五十五日元的房租颇具诱惑力。姐姐和姐夫经常无意中念叨,这房子虽破,但房租也算是十足便宜的,于是说得多了,人便被这份便宜诱惑,想长期住下来。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在大阪时要顾及家名地位。来了东京以后再提“莳冈”根本没人知道,与其做些无谓的面子功夫,不如多想办法累积财富,所以他们变得实利主义也不足为奇。姐夫如今升任支行长,涨了月薪,手头应该宽裕了些,但相较于在大阪时,却抠门了许多。姐姐也深谙姐夫之意,变得异常节俭,连每日买菜做饭都明显节省起来——不可否认,毕竟有六个孩子的肚子等着填饱,哪怕买一棵菜,动脑与不动脑都有相当的差别。说得寒碜些,那边现在做饭都跟在大阪时不同,总吃炖煮、咖喱饭、甘薯酱汤之类的,种类单一,用材很少,就能喂饱一大堆人。所以说吃牛肉的时候,基本不会是涮火锅,而只能吃到零星漂着的一两片碎肉。不过有些时候等孩子们都吃完了,大人会另起炉灶,能陪姐夫好好地享受一顿晚饭。东京的鲷鱼虽说不大好吃,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能吃到鲷鱼生鱼片。然而说实话,这表面是犒劳姐夫,实际上却好像是夫妇二人顾及我,觉得总让我跟着孩子们凑合着吃太可怜——”

“看姐姐他们的样子,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反正你们看着吧,那房子不会换的。”

“是吗?去了东京以后,姐姐他们的人生观彻底变了呀。”

“没准还真让雪子说中了。”贞之助也说。

“趁着搬到东京,放弃以往的虚荣心,大行勤俭主义,储蓄至上——姐夫有这种思想转变也不是不能理解,说给别人听也不是坏事。再说那房子,小是小了点,想凑合还是能凑合的。”

“但是,真这么想的话,直说出来多好。可到现在还时常说‘雪子没有自己的房间太不方便了’,见人就找借口真可笑——”

“唉,人不可能一下子转变那么多的,多少也得撑撑门面。”

“我是不是很快也得搬进那么小的房子里去呀?”妙子问到最切身的问题。

“谁知道哇……小妹就算来了也没地方睡……”

“那一时半会儿应该不用过去了?”

“总之现在他们好像并没记着你的事。”

“喂,赶紧睡吧——”

暖炉架子上的座钟已走过两点半,贞之助慌忙起身:“雪子今天也累了。”

“还有相亲的事没谈。算了,明天再说吧。”

雪子装作没听到幸子这句话,先上了二楼。走进卧室,见悦子睡着,刚才的礼物——包括阿波屋的草履鞋盒——在床头柜上一字排开。她借着台灯的柔光端详那张安入梦乡的脸,只觉回到了这个家的喜悦又一次涌上心头。这会儿,阿春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悦子与雪子的床铺之间的夹缝里,雪子“春丫头,春丫头”地叫着,摇了她两三遍才把她叫醒,终于让她下了楼,自己这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