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十八

相亲当天,按日子算已经过了取水节,气温稍稍显凉。没有风,天空阴沉沉的,仿佛正在酝酿一场雪。贞之助早上起来,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妻子是否还在出血。下午早退回到家中,又问一遍“怎么样?还出血吗?要是不舒服可以趁现在跟对方说一声,今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幸子每次嘴上回答的都是“正在慢慢恢复,出也只出一丁点儿”,其实昨天下午为了接电话几次三番来回走动貌似影响了身体,今天出血量反而大了,再加上长时间没冲过澡,每天只简单洗洗脸部和脖颈,现在坐到梳妆台前一看,脸上明显透露着贫血的倦容,自己都觉得憔悴不堪。转念又回想起井谷的话“陪妹妹相亲时要尽量朴素”,忽然觉得这副红衰翠减的样子或许正合适。

在宾馆大门等待的阵场夫人见夫妇二人一左一右陪着雪子走进门来,赶忙上前迎接。

“幸子,给你们介绍一下。”

随即回过头喊了句“老公”,将身后两三步远处的丈夫仙太郎叫过来,他外表看起来谨慎正直,站姿笔挺。

“幸会,我姓阵场,妻子平时承蒙几位关照……”

“哪里哪里……这次又得您夫人如此费心安排,实在感激不尽。而且今天还提出了许多任性的要求,多有得罪……”

“我说幸子……”阵场夫人压低声音说,“野村先生就在那边,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但我们也只在滨田社长那里见过他一两次而已,并不算熟,总之是很尴尬的关系……他本人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你们不管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就行。”

阵场安静地在一旁听夫人讲话,待到悄悄话讲完,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弯腰说:“这边请。”

其实不等介绍,幸子夫妇就已经注意到一位在照片上见过的男子正独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他正赶忙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又急躁地用力捻了两三下把火弄灭,站起身来。此人体格比想象中健壮,看上去很结实,但正如幸子担心的,相貌比照片上更显沧桑,老气横秋。首先,照片上看不出来,头发虽不至秃顶,却已经白了多半,整体发量稀疏,带着自然卷,毛毛扎扎的,看上去非常不卫生,脸上也满是细纹,总之怎么看也有五十四岁了。按实际年龄,野村只比贞之助大两岁,可旁人看来野村要大出十岁不止。何况雪子的相貌比实际年龄还年轻七八岁,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两人站一起犹如父女。幸子这会儿觉得,单是把妹妹带到这里,就已经对不起她了。

六人相互介绍完毕,就地围坐茶桌杂谈了一阵,却发现话题怎么也聊不起来,偶尔还冷场。一是野村这人有股难以亲近的气场;二是作陪的阵场夫妇又对野村敬畏非常,不敢乱说一句。大概在阵场看来,对方是恩人滨田的表弟,自然应采取如此态度,但在旁人眼中未免谦卑过头。放在平时,贞之助夫妇都有足够的口才来为这种情况暖场,奈何今天幸子提不起精神,贞之助也受妻子影响多少有些阴郁。

“野村先生在县政府主要做些什么工作?”

这类问题倒是慢慢让几人聊了起来。野村说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视察兵库县香鱼的增产,还聊到县里哪里的香鱼好吃,再聊到龙野和泷野的香鱼等。

其间,阵场夫人说:“来一下……”

她把幸子拉到一边站着说了些什么,又回到野村身旁耳语几句,转身去了电话间,随后又把幸子叫了过去,不知在张罗什么。

待夫人回到座位,这次又换幸子说“来一下”,把贞之助叫开了。

“怎么了?”

“就是饭店的事,你知不知道山手那边一家叫北京楼的中国饭店?”

“不知道。”

“野村说经常去吃,所以想选在那里。我就说,中国菜无所谓,但今天我不太适合坐椅子,想找个有日式房间的地方吃饭。结果人家说,那饭店虽然是中国人开的,却也有一两间日式包间,阵场太太一会儿去预约日本包间。你觉得怎么样?”

“只要你觉得行,我去哪儿吃都没问题……但你别总是起来又坐下的,稍微休息一会儿。”

“我也想啊,可人家总是叫我……”

随后幸子去了洗手间,过了约有二十分钟才回来,面容更加苍白。这会儿阵场夫人又招呼“来一下”,贞之助实在忍不下去,说:“别动了,我去吧。”随即起身离开。

“不好意思,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是这样的,外面来了两辆车,我想野村先生、雪子小姐和我乘一辆,你们夫妻和我丈夫乘另一辆,如何?”

“这……是野村先生的意思吗?”

“不,并不是,只是我突然觉得这样安排会不会好些……”

“这……”

贞之助费尽力气,才压抑住心中上涨的不快,不表露在脸上。今天幸子是强撑病体,多少冒着风险出席的,这点昨天已经告诉了对方,而且刚才也一直在不断暗示这件事,结果阵场夫妇听到耳朵里,却连慰问同情的只言片语都没有,这是让贞之助最不满意的地方。要说有可能是为了今天讨个吉利,故意不去谈论这个事,但是对方也应该私下对幸子表达一点体恤和关怀才对,实在是太愚钝了。又或者这个想法太过自私,在阵场夫妇看来,或许想的是“你们一个劲儿地延期,拖了这么多次,事到如今你们也该做出些牺牲了”。而且这事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家妹妹,阵场夫妇只是热心帮忙而已。在他们看来,姐姐为了妹妹相亲强忍病痛合情合理,他们二人犯不着为此事感恩戴德。贞之助想,或许是他的偏见吧,但这对夫妇想必也跟井谷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为这个错过婚期忧虑重重的老姑娘张罗婚事,这些做媒人的才该被当作恩人对待。不过,或许幸子的解释才最命中要害。据她讲,这个阵场是关西电车社长滨田丈吉手下的电力科长,所以为了向社长表忠心,拼了命地迎合野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至于让野村和雪子同乘一车,究竟是阵场夫人为表忠心想出的方案,还是受了野村的授意才提出来的,眼下还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在如今的场合下,这样安排实在有违常理,贞之助感觉自己仿佛被戏弄了。

“不知意下如何?要是雪子小姐不介意……”

“不好说。雪子那个性格,肯定不会说不愿意。但如果这事顺利,类似机会今后应该要多少有多少……”

“哦,哦。”夫人搭着腔,这会儿终于看懂了贞之助的脸色,皱着鼻子苦笑起来。

“而且,如若这么做了,雪子只会更害羞更不敢开口说话的,反而没有好结果……”

“啊,这样啊……没关系,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就这么一说,看看您几位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只是让贞之助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之一。北京楼建在省线元町站靠山一侧的高台上,贞之助为防万一问了句“汽车能开到门口吧?”,得到的回答是“您放心,没有问题”,结果到了地方一看,的确不假,汽车确实开到了大门口,可这大门口是面向着元町到神户站高架线北侧的沿线公路,到饭店玄关还得爬一段相当陡的石阶,进了玄关又要走楼梯上二楼。幸子在贞之助的照顾下尾随着一行人慢慢向上走,等终于到了二楼,只见野村站在廊子里眺望着大海,丝毫没关心到这边的情况:

“如何,莳冈太太,这里景致不错吧?”

野村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一旁的阵场赶忙迎合道:

“确实,真让您找到了个好地方。”

“在这里俯瞰海港小镇,有一种到了长崎的异国情调。”

“没错没错,就是长崎的感觉。”

“南京町的中国饭店我经常去,还真不知道神户有这么一家。”

“这里离县政府近,我们总来。而且菜也好吃。”

“原来如此……要说异国风情,这建筑物的风格有点像中国的某个港口城市,挺别致的。按说中国人经营的中国饭店,大多都不甚风雅,但您看这栏杆和格窗的雕刻,还有房间内的装潢,都特色鲜明、别具情调啊!”

“海港好像驶进了一艘军舰模样的船——”

幸子考虑到场合也勉强振作起精神,挑拣着对方喜欢的话题:“那是哪国的军舰啊?”

这会儿,在楼下吧台交涉的阵场夫人带着一脸愁容慌忙地走上楼来。

“幸子,实在不好意思,他们说日式房间都满了,让我们将就一下,在中式房间就餐……刚才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还说‘明白了,一定给您留个日式房间’,不管怎么说,这阵子服务员都是中国人,我还特地嘱咐了很多遍,结果他们还是没听懂……”

贞之助上二楼的时候就看到面对走廊的那间中式包房已经收拾好了,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如果说问题出在服务员听错了,倒也没理由怪罪阵场夫人,可既然接电话的是靠不住的中国服务员,就总该想些更稳妥的方法来嘱咐这件事。如今只能认为,毕竟她没有真心想着照顾幸子,才会闹出这种事。另外,不论是她丈夫阵场还是野村,对擅改安排一事都毫无解释之意,只顾着吹嘘这个地方的景致。

“既然如此,你就忍忍吧——”阵场夫人不由分说,两手捧住幸子的手,就像小孩子撒娇似的。

“嗯嗯,这房间也相当不错了。谢谢你介绍了一个这么好的地方——”

幸子自己虽然也不高兴,但她更在意闷闷不乐的丈夫,她招呼着丈夫说:“孩子她爸——改天带悦子和小妹来吧?”

“嗯,能看到港口的船,孩子应该会高兴。”贞之助一脸不悦地说。

一行人围圆桌落座,野村与幸子坐正对面,前菜配着日本酒与绍兴酒端上来,晚餐正式开始。阵场聊起最近报纸热火朝天一直报道的德奥合并一事,以此为契机,大家一时间聊起了奥地利首相许士尼格辞职、希特勒占领维也纳等话题。莳冈家只能偶尔插两句嘴,基本都是野村和阵场侃侃而谈。幸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在东亚宾馆检查了一次,到了这里又趁落座前检查了一次,出血明显比傍晚离家时多了起来,原因肯定是运动量突然增大,而且不出所料,又高又硬的餐厅椅子坐着很不舒服,于是一边强忍不愉快,一边担心出洋相,这让她的心情直接跌落谷底,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贞之助心里越想越气,然而见到妻子拼命忍耐迎合的样子,觉得自己再拉着脸反而更给她添负担,所以干脆借着酒劲,努力确保席间不冷场。

“对了对了,幸子,这个你能喝吧?”

阵场夫人给男士们斟过酒后将酒壶转向幸子。

“我今天不能喝酒——雪子,你喝一点吧?”

“那么雪子小姐请赏个脸……”

“既然如此,我喝这个好了……”雪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放了砂糖的绍兴酒。

姐姐姐夫提不起劲儿,加上对面野村不停地盯着这边看,让雪子越发尴尬,抬不起头,她那瘦弱的双肩更像纸偶般地缩成一团。而野村酒过三巡醉意袭来,变得越来越爱说话,或许是因为眼前坐着雪子,他兴奋得难以自持了。他对有滨田丈吉这个亲戚颇为自豪,几次三番提到滨田的名字,阵场也不住地说社长这社长那,罗列了一大堆滨田的传闻,字里行间向这边透露着滨田有多么庇护野村这个表弟。不过更让贞之助惊讶的是,不光雪子本人,连她的姐妹、亡父、本家姐姐和姐夫、妙子登报事件等与莳冈家有关的事情,都不知何时被野村查了个一清二楚。让他有什么问题随便问,他就问了许多细节,从问答之间也能明显感觉出,他为了了解雪子确实找许多人打听过。恐怕这里面有滨田在暗中协助,才使他能够调查得如此面面俱到。从野村的言谈中可以得知,井谷的美容院、栉田医生处、冢本太太处、以前学钢琴的老师那里等,他都派人去调查过,连之前与濑越的媒事因何告吹,甚至雪子在大阪拍过X光片一事他都知道,这只能是从井谷那里听来的。(说起来,有一次井谷跟幸子提过,说有个人来找她问关于小姐的事,那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她就告诉了人家。想到这里,幸子想起了雪子脸上那块黑斑,从东京回来以后就踪影全无,今天本来挺放心的,虽然她相信井谷不会连这种事都说,但此刻还是冷汗直冒。)贞之助独自一人在席间应酬,几番交谈之下渐渐明白野村非常神经质,心想“原来如此,这样的人会有自言自语的怪癖也不稀奇”。而且这番观察下来,他发现野村完全摸不透这边的想法,满脑子只觉得这场婚事已经十拿九稳,所以开始深入询问一些细小琐碎的问题,一改当初难以打交道的印象,充满生气,兴致越来越高涨,与在东亚宾馆相见时判若两人。

其实,贞之助心里想的是赶紧结束这场相亲,尽快回家,不承想临走的时候又出了一件棘手的事。原本说好的是阵场夫妇先用汽车送贞之助他们回芦屋,然后他们自己再乘阪急电车回家,结果等到汽车来了,几人出门一看,只来了一辆。于是,阵场又说野村先生住在青谷,也算顺路,不如略微绕一点道让他同乘。贞之助明白,沿新国道径直回家与绕道青谷回家不单是距离上相差很多,青谷方面路况还差,沟壑纵横,车肯定晃得厉害。这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幸子的处境,让他心中又觉愤懑。车子每次急转弯都令他揪心,不禁去想象妻子的表情,可是三个男人坐在前排,又不能每次都回过头去看。驶至青谷附近,野村突然提出请大家进屋喝杯咖啡。那邀请的架势实在热心,再三推辞都不肯作罢,还频频说道:“敝舍虽然寒酸,但景致比北京楼更美,人坐在屋里便可将海港尽收眼底。几位稍坐片刻,还可看看我的生活做派。”阵场夫妇也在一旁搭腔,说机会难得请务必赏脸,野村先生家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女佣,不必多虑,趁这个机会看看他居住的环境也能做个参考,等等。贞之助转念一想,这毕竟是相亲,没听雪子的意见之前不能擅自做主一拍两散,再说不管这次成与不成,将来没准还会有什么事有求于对方,在这里驳阵场夫妇面子并不明智……而且这些人虽然不懂察言观色,内心却是非常热情地在帮忙……贞之助心中本就犹豫,再加上幸子先开口说“那咱们就去看看吧”,便没再反对。

然而从这里到野村的住处,几人又走了三五十米又窄又陡、路况还差的坡路。野村表现得异常雀跃,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飞快地叫人打开面向大海的隔窗,又说“带各位看看书斋”,顺便把家里各个房间介绍了个遍,连厨房也带着参观了。这是一套只有六个房间的简陋出租平房,野村甚至把一行人拉到六叠大的客厅,毫不避讳地向大家展示摆有亡妻和两个孩子照片的供桌。阵场一踏入大门,就赶忙客套起来,说:“这里的景致真好,正如您所说,比北京楼都漂亮呢!”但实际上,这房子是沿高耸的石崖边缘而建,身处檐廊时,身体几乎悬空于崖壁之外,令人心里发虚。贞之助等人都在想,换成自己绝对无法在这种地方安心住下。

用过咖啡后,几人匆匆告辞,坐进等在外面的汽车里。

“今晚野村先生格外高兴啊。”车子发动之后阵场说道。

“没错,我还是第一次见阵场先生说这么多话。有个韶颜稚齿的人陪在身边就是不一样。”夫人也应和道,“哎,幸子,野村先生的想法就不必我再说了,你们也看得出来,现在就是你们一句话的事。没有财产确实是个缺点,但他身后有滨田先生,不管出什么事肯定不能苦了他家的生活。要是不放心,我再让滨田先生给你们个明确的保证。”

“不用,谢谢了。这次真是劳烦您二位了……我们回头商量一下,听听本家的意见,再跟您商量此事……”贞之助郑重其事地答道。

等到下了车,他突然觉得有几分对不住阵场夫妇,三番两次道歉说:

“今晚实在是有不少得罪之处,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