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们叫红军

王小北是从一阵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中爬下床的，他一听就晓得，准是爷爷又坐在堆满稻草的稻田里吹唢呐了。王小北抓了一块放在八仙桌上早已经凉了的番薯，边吃边出门，他一眼就看见爷爷瘦小的背脊影没在阳光里。

1934年的秋天，阳光很绵柔，王小北瞧见对面山坡上盛放的野菊花一朵连着一朵，漫山遍野的黄颜色的野菊花，和太阳光的颜色一模一样。王小北总在想，也许野菊花是被阳光染黄的吧。

爷爷已经吹了一个秋天的唢呐了，他好像怎么也吹不厌。王小北想，这要是换成自己，早就吹腻了。王小北打了个哈欠，他习惯在秋天这样的日子里，赤着脚听爷爷吹唢呐。他索性搬来一张小木凳子，那是他父亲还在时亲手给做的，王小北坐在上面，整个人懒洋洋的。

王小北已经十二岁了，按他爷爷王老根的讲法，十二岁就是个小大人了。王小北听不太懂，小人是小人，大人是大人，小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番薯吃光了，爷爷的唢呐也停吹了。王小北闭着眼睛，轻软的风漾起他的头发。在王小北的想象中，是爷爷的唢呐声让野菊花疯长的。他觉得到处都开满了黄颜色的野菊花，就连板凳、烟囱上都是。王小北说：“爷爷，你吹得真好听。”

“等爷爷不在了，你就听不到了。”王老根的声音比前些天更苍老。

这时候的王小北眼睛是睁开的，他从来都不敢想爷爷不在这件事。

“我爷爷长命百岁。”

“小崽子，净说些傻话。”王老根掰着玉米，他那把吹了一个秋天的唢呐，此刻正孤独地立在长凳上。王老根瞥了一眼山坡上的野菊花，心里阵阵惆怅：“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后来，王小北才明白，爷爷真的是会不在的。爷爷真的不在的那一天，秋天还没有远去，阳光还是一样的绵柔。王老根满身鲜血，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一堆阳光里，像一条干瘪的老腊肉。王老根中了枪，他倒下来时，耳边还能清晰地听到呼啸而过的密集的子弹声。

红军和国民党军队，在这座偏僻的村庄交上火了。这是一场遭遇战，战斗持续了很久。红军在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与国民党军队展开激战，主要阵地反复易手，攻守双方均伤亡惨重。王小北蜷缩在自家的土坯房里，望着战阵里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

王老根本来是不用死的，他是在帮助红军战士抬伤员的时候，被流弹击中的。王老根后来也被人抬了下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年轻，拿着一把军号，在布满硝烟的山坡上吹响。王老根是想和他站在一起的，就像和长大了的王小北站在一起一样，然后他们各自吹响手中的军号。

王小北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认出躺在担架上的这个灰头土脸的人，是自己的爷爷王老根。甚至，他也没有认出，这个硝烟弥漫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乡，而那间沦为废墟的房子，竟是昨晚还踏实睡在里面的自己的家。王小北没有叫王老根“爷爷”，他眼里的王老根变得更瘦小了，他只是一遍遍地喊：“你起来，你起来。”

“王小北，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个小大人了。”王老根喘息着，一声比一声急促。

王小北还是没能听懂“小大人”的意思，他把抱在怀里的唢呐擦干净，说：“你起来吹。”

王老根笑了，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他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奔跑，把唢呐吹得嘀嗒响。王老根拼尽全力讲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王小北讲的，像是在对自己讲，他说：“野菊花真好看。”

眼泪是在王老根再也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从王小北的脸颊滑落的。王小北仍然没能喊出“爷爷”，就好像他不喊出来，爷爷就没有离开一样。吹军号的小年轻从王小北的手里取过了唢呐，他把唢呐吹响了，他是朝着野菊花的方向吹的，那里也有他的兄弟们。

“你没有我爷爷吹得好听。”王小北把眼泪擦干净，带着哭腔说。

小年轻看了一眼王小北，喃喃地说：“他是个英雄。”

战士们打扫了战场，还把王老根给安葬了。王老根的葬礼是在黄昏举行的，来送他最后一程的，是几个同他一样瘦小的老人。吹军号的小年轻发现，王小北不见了，直到王老根的坟堆添上了最后一抔土，王小北依然没有现身。

后来，王小北是捧着一大把野菊花奔过来的，他把野菊花一枝又一枝地插满了王老根的坟头。王小北给王老根磕头，他从没给谁磕过头。他磕了很多很多个，最后泣不成声。

王老根墓碑的用料，是一块新削的樟木块。刻墓碑的战士问王小北：“你爷爷是叫王老根吗？”

王小北想了想，摇摇头：“他不叫王老根，他叫王唢呐。”

“王唢呐？”战士愣了一下。

秋天的黄昏是有风的，王小北能感受到，山坡上的风像极了王老根吹出的气，他觉得整片天空就是一把唢呐。以后，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有风和天空，爷爷就在自己身边了。

“我也叫王唢呐。”

王小北冲着刻墓碑的战士说：“从此以后，我就叫王唢呐了。”

现在，王小北准备出发了，他要去找一个人。王老根临死前让王小北去县城找一个叫陈胜利的人，他会照顾王小北的。王小北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想，陈胜利一定也是个老头子吧，至少也一定会像爷爷一样面黄肌瘦的。在这个年代，油光满面的人是瞧不上面黄肌瘦的人的。

“等我找到我爷爷说的那个人之后，我就去找你们。”王小北没有回头，像是对着风说的。

“好啊，我们等着你来。”刻墓碑的战士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朝王小北奔跑的背影望去。

“你们叫什么名字？”

“红军。”

王小北就这么奔进了夕阳中，他的正前方，是长满一大片野菊花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