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波伏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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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端方淑女

幼年时代的波伏瓦对家庭有很强的归属感,她对于童年的记忆多是快乐的。MDD 72.但是从11岁开始,家里人对波伏瓦的期待让她感到困惑。她也惊讶地发现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并不是家里人所期待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鼓励她阅读和质疑的父母,现在却要求她停止思考,放弃阅读,不再提问。她感到痛苦,闷闷不乐。一部分是因为她提出来的问题得不到解答,一部分是因为她眼见着敬爱的父亲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小时候的波伏瓦觉得父亲特别伟大。MDD 106.曾经的乔治是一个充满智慧、学识渊博、喜爱诗歌、能够侃侃而谈的人。父亲的才华让波伏瓦折服,她觉得谁也比不上他。乔治曾经也喜欢表演,很享受自己成为派对中心人物的感觉,但是家道中落使他渐渐失去了幽默感,曾经的巴黎花花公子现在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整日垂头丧气。

“一战”之后,乔治·德·波伏瓦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更差了。他以前投资的俄国股票现在变得一文不值,全家只能靠他少得可怜的薪水过活。波伏瓦偶然听到父母亲为了钱的事而争吵:弗朗索瓦丝不明白乔治为什么不肯重拾法律,而乔治却总是旧事重提,说如果弗朗索瓦丝的嫁妆没泡汤,家里的情况也不会这么差。争吵和怨恨使得他们对彼此的热情渐渐冷却。有一天晚上,波伏瓦和保姆路易丝一起回家后,看到母亲被打肿的嘴唇。MDD 16.事情的真相是,乔治已经没有本钱去从事法律工作了,他连租一间办公室、置办一些家具,或者买办公材料的启动资金也掏不出来,何谈靠他的生意来养活全家。乔治此时已经40岁了,他有过两次心脏病发作的经历,健康状况也不大乐观。弗朗索瓦丝所希望的,乔治根本没有心力,也没有体力去做了。

幸运的是,之前让乔治觉得丢脸的老丈人,古斯塔夫·布拉瑟尔一直有自力更生的习惯,他及时地解救了他的女婿。在战争的两年间,布拉瑟尔开了一家鞋厂,成功拿到了为军人做靴子和鞋子的订单。这笔生意利润很高,布拉瑟尔大方地给乔治提供了一个副厂长的职位。MDD 71.虽然这对于拥有贝特朗·德·波伏瓦的贵族身份的乔治来说并没有吸引力,但乔治因为别无选择只好接受了。乔治认为自己只是在工厂挂个名,并不想好好地去上班,于是经常能不去就不去。战争结束后,对军靴的需求没了,布拉瑟尔工厂也就随之没有生意可做了。这时候,好在又有一个家庭成员伸出援手,给乔治提供了一个报纸广告位销售员的工作。但乔治既没有销售天分,也不是一个靠谱的员工,所以这份工作也没有做太久。

从那之后,乔治就一直消极怠工。乔治改不掉自己原来贵族公子哥的生活做派,因此丢掉了好几份工作。尽管家庭经济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但是乔治仍然每天睡到10点才起床,11点去股票市场晃悠一圈露个脸,午饭时去办公室看一眼,接下来一下午的时间都用来打桥牌,晚上去咖啡店喝一杯,然后优哉游哉地回家吃晚饭。Bair, p.51.虽然波伏瓦在回忆录里总是赞扬父亲,但在妹妹埃莱娜眼里,波伏瓦家族里的男人们基本上都游手好闲,不爱工作,而女人们则坚强地替家族挽回一点尊严。Hélène de Beauvoir, 引自Bair, p.58.波伏瓦之所以一直把父亲描绘得很美好,可能是因为童年时她深深地崇拜父亲,但也有可能是她对于家族的荣誉感使她不自觉地美化了父亲的形象。但更有可能的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波伏瓦写回忆录时预想到了,如果用尖酸刻薄的口吻谈论她父亲,会让很多读者产生敌意,认为她完全没有同情心,这些读者就会借此来对她进行人身攻击,从而否定她的一切。

“一战”结束之后的一年里,蒙帕纳斯大街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光景。然而,当1919年的夏天来临时,波伏瓦家的经济状况依然没有起色。为了节省开支,波伏瓦一家搬到了位于雷恩街71号的一处公寓。他们住在五楼,这里幽暗肮脏,既没有电梯,也没有自来水,甚至连浴室和中央供暖都没有。MDD 97.家里房间不多,除了客厅和主卧以外,父亲占用了一个房间做自己的书房。这使得波伏瓦没有了自己的空间,姐妹俩不得不共用一个小小的房间,小到姐妹俩的床之间只容得下一个人走动。当时他们的仆人路易丝还在,仆人们统一住在公寓的六楼,那里是所有仆人集中住的地方。但是不久之后,路易丝结婚了,搬到夫人街去了,于是弗朗索瓦丝不得不自己收拾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MDD 131.一开始,弗朗索瓦丝借口说找不到好的帮佣才不用了,但实际上是家里已经请不起帮佣了。

请不请得起住家帮佣是当时巴黎社会的阶层分级标志。上层阶级和中产阶级的主要差别就是前者至少有一个住家仆人,而后者是负担不起这笔开销的。弗朗索瓦丝本来是一个性格温柔的人,虽然有时候她也试着把这种生活的磨砺当作锻炼自己美德的机会,但近来她变得常常发脾气。她渐渐地不再打扮自己,也不注重身材的保养,波伏瓦和埃莱娜也渐渐开始穿已经破旧的裙子。但是在母亲看来,这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弗朗索瓦丝已经开始用另一种思维方式来看待生活,她安慰自己说虽然他们没什么钱,但是他们有文化,有信仰,而这些才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在后人的眼里,西蒙娜·德·波伏瓦作为小说家和自传作家,文笔优美,散文的文字富有质感,同时她也是一个打扮时髦且有个人风格的女性。但是,波伏瓦和妹妹都因为在少女时期没有优雅的着装而苦恼过,后来波伏瓦把她们的这种状况戏称为“半贫穷”(semi-poverty)。VED 35.波伏瓦所就读的希望学校里也有女孩穿得比较寒酸,但波伏瓦认为那至少是“得体的贫穷”。任何一个想要被别人尊敬的女孩都应当穿着得体,以免被别人说成是卖弄风骚,但当时波伏瓦的同学们认为她的穿着比那还要糟糕。Thion de la Chaume, 引自HdB, Souvenirs, p.27.

尽管后来波伏瓦摆脱了经济上的窘境,但是童年的记忆让她变得对金钱格外敏感。在学校的时候,她为了省着用笔记本,把字写得越来越挤,有时候字小得连老师都抱怨看不清。她不仅节衣缩食,对自己也很抠门:“我一直坚信要物尽其用,对待自己也是一样。”MDD 66.她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当中,同时也发奋要做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很快,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牧师称赞她有一个美丽的灵魂。MDD 29.波伏瓦后来加入了一个为儿童创办的宗教组织,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已然完成了成为一个好女孩的转变。我努力塑造我想要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性格,这让我获得了很多表扬,我对此感到很满足,我现在完全认同自己塑造出来的自我,这就是真实的我。”MDD 30.但与此同时,波伏瓦的很多同学都讨厌她,认为她自命清高,自认为无所不知。

12岁的时候,波伏瓦对待宗教的态度开始变得越来越模棱两可。但在童年时期,宗教的确启发了她去思考和质问女孩在社会中的位置这一问题。波伏瓦在《波伏瓦回忆录第一卷:端方淑女》(Memoirs of a Dutiful Daughter,后简称《端方淑女》)中写道:“在上帝面前,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和小男孩的灵魂一样宝贵,但自己为何还要去嫉妒那些小男孩呢?”MDD 55.在1965年的一次采访中,波伏瓦重新回顾自己的成长过程,她觉得这种严格的宗教氛围对她帮助很大,因为在这种氛围下她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有灵魂的人。波伏瓦认为:“在灵魂的层面上,人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我是男性还是女性,上帝都会一样地爱我。男女圣人之间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完全是一个无性别的领域。”波伏瓦发现,在宗教中,人是一种道德平等和精神平等的种族,这种观念也塑造了她一生的信仰。Entretiens avec Simone de Beauvoir [1965], in Francis Jeanson, Simone de Beauvoir ou l’entreprise de vivre, Paris: Seuil, 1966, 引自Deguy and Le Bon de Beauvoir, Simone de Beauvoir: Ecrire la liberté, Paris: Gallimard, 2008,p. 99.但波伏瓦渐渐注意到一种不和谐,那就是宗教所宣扬的平等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得到实践。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骄傲地说:“波伏瓦有一颗男性一样的头脑,她能像男人一样思考,她就像个男人一样。”当时的波伏瓦反驳父亲说:“即便如此,人们还是都把我当作女孩对待啊。”MDD 121.

随着波伏瓦渐渐长大,波伏瓦意识到父亲不仅重视对自己的教育,也开始同样重视她的外表。MDD 36.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开始对一些我之前觉得应该避之不及的人物角色感兴趣,比如说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里的女主角乔·马奇,让我获得了很多灵感。”早在11岁时,波伏瓦就对这个小说人物感到着迷。SLBdB,‘Chronologie’, MPI lix.弗朗索瓦丝·德·波伏瓦在1919年7月给了西蒙娜一本。乔在自己的姐妹中并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善良的,但是她对于学习的热情和写作的欲望,在年少的波伏瓦看来,简直就像是灯塔一般照耀着她。小时候的波伏瓦非常在意父亲对自己的看法,只要得到了父亲赞许,她就对自己充满信心和底气。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对波伏瓦的赞许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乔治·德·波伏瓦认为女性应当追求优雅和美丽,在这一点上,波伏瓦的妹妹埃莱娜做得更好。在波伏瓦眼里,埃莱娜就好像《小妇人》里的艾米一样,因为美丽赢得了人们的肯定和爱慕。

而波伏瓦就像乔一样,把自己完全泡在了书堆里。她读《效仿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和《关于禁欲和神学的手册》(A Handbook of Ascetic and Mystical Theology)这样晦涩难懂的宗教书籍,也读父母推荐的各种历史和文学类书籍,法语的、英语的她都读。波伏瓦喜爱英国文学,《爱丽丝梦游仙境》和《彼得·潘》都是她儿时钟爱的故事,这也为她后来阅读勃朗特姐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做好了铺垫。1965 Paris Review interview.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interviews/4444/simone-de-beauvoir-the-art-of-fiction-no-35-simone-de-beauvoir渐渐地,因为父母的禁止和表姐马德莱娜的旁敲侧击,波伏瓦发现有些书能教她父母不愿意教她的内容。表姐马德莱娜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但是波伏瓦却被管得束手束脚。MDD 85.所以当波伏瓦有机会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潜入父亲的书房,如饥似渴地读保罗·布尔热、阿方斯·都德、马塞尔·普雷沃、莫泊桑和龚古尔兄弟的作品,这些书籍弥补了波伏瓦缺失的性教育。MDD 109.

阅读小说也帮助波伏瓦发现生活中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小妇人》中的女主角乔·马奇不愿意做家务,因为家务事使得她没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为什么那么多的女性仍然要做家务,而男人却不用做家务?波伏瓦所受的传统教育告诉她,婚姻就是女性的命运,但是乔·马奇就能够因为自己不想结婚就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命运,波伏瓦想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吗?波伏瓦读到结局时,发现劳里和艾米结婚了,气得把书扔到了房间对面;而乔·马奇嫁给了一个老教授,从此封笔,开办了一所学校。波伏瓦写道,这个男性角色的闯入让她不爽(MDD 104–5)。在《第二性》中波伏瓦也提到了这些。波伏瓦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读了乔治·爱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这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也成了波伏瓦在后来的人生和哲学中一直追问的问题。爱略特笔下的麦琪·塔利弗天资聪颖、桀骜不驯,她十分讨厌浪费自己的时间做重复劳动的针线活。如果说女性做这种家务事是人们所期待的,那波伏瓦如何才能既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期待?如果“爱”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必须牺牲很多,而男性却不需要牺牲,那么对于女性来说,为爱牺牲值得吗?早在1926年,当波伏瓦还是学生时,她就在日记中思考,究竟要保持多少自我,以及放弃多少自我。DPS 63, 12 August 1926.《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里的主人公麦琪·塔利弗最终和史蒂夫坠入情网,波伏瓦为麦琪感到不值得,她没法理解麦琪为何会陷入这样的爱情。波伏瓦为此写道:“我唯一能想象的就是一种爱情兼友谊的关系。在我的眼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只有彼此交换读书之后的思考,才能永远地连在一起。”MDD 140.

书籍不仅给波伏瓦提供了知识,也是她从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现实世界里逃离的避难所。虽然波伏瓦在书里找到了一条反抗的道路,但是这并不足以把她带到一个女性能够自主做选择,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的新世界。年轻的波伏瓦常常被书中人物的精神生活鼓舞,但是肉体的一面却让她感到尴尬不适。用波伏瓦自己的话说,当时的她对待性太过于大惊小怪了。在母亲弗朗索瓦丝35岁那年,父亲乔治因为婚外恋抛弃了她。见VED 36–7.尽管如此,波伏瓦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曾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当时年轻的波伏瓦对性感到很恶心:“在我看来,爱情和肉体完全没有关系。”MDD 166.

在搬到雷恩街之后的五年里,父母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波伏瓦经历了青春期的不安,还目睹了两个生命的离去。她喜爱的保姆路易丝,在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婴。可惜这个男婴得了小儿支气管肺炎,不久后就死掉了。这是波伏瓦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死亡,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不轻。路易丝和她的丈夫住在一栋公寓顶楼的单间里。当波伏瓦一家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波伏瓦目睹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她从未见到过的贫穷。波伏瓦走上那栋公寓六楼的走廊,一进去就看见有十几个门,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单间,不大的房间里住着一家子人。MDD 131.不久之后,波伏瓦家的公寓门房的儿子也生病了,这个孩子得了肺结核和脑膜炎,病了很久,最后死得很痛苦。进出这栋楼的人经过楼梯的时候都不得不目睹这个可怜的孩子。波伏瓦看着这个孩子每况愈下,心里很担心,她怕自己和埃莱娜会像这些孩子一样得病死掉。

波伏瓦创作的小说里有些情节和她的真实生活很接近。在她1946年写的小说《他人的血》里,波伏瓦重新回顾了童年时目睹的这些早夭的孩子。小说的主角,一个叫让·布劳马的男人,听到“路易丝的孩子死了”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了“原罪”:

我又一次看见那些扭曲的楼梯,石头铺的走廊两边有很多扇门,每扇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妈妈告诉我,每一扇门后面都住着一大家子人。我们走进其中一扇门,是路易丝的家。路易丝见到我,把我迎进她的怀里,她的两颊松垮垮的,有点潮湿。妈妈在床边坐下,坐在路易丝的旁边,同她低声地说话。襁褓里有一个面如死灰的孩子,双眼已经闭上。我转头打量了这间屋子,贴着红色瓷砖,煤气灶后面斑驳的墙上一个窗户也没有,我忍不住开始抽泣。我一边哭,妈妈一边在说话,而那个孩子死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BO 10–11.

在这之后的几页,主人公布劳马自问,当他知道路易丝在哭泣的时候,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在波伏瓦的一生中,每每听闻人们对同胞的苦难漠不关心的事情,她都感到骇然不已。

波伏瓦和妹妹埃莱娜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岁月,都觉得痛苦不堪,她们跟母亲的关系也尤其紧张。波伏瓦甚至希望母亲能对她和妹妹冷漠一些。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波伏瓦觉得母亲对自己充满敌意,她也完全没法忍受母亲。妹妹埃莱娜说当时的母亲完全像是一个暴君HdB, Souvenirs, p.29.,甚至说母亲弗朗索瓦丝希望自己比女儿们长寿,还说女儿们应该为了她而活。显然姐妹俩都不想这么做。Bair, p.55.

她们的不情不愿并不难理解。一直以来,尽管父亲越来越过分,但母亲弗朗索瓦丝忍气吞声,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父亲原本会在下午打桥牌,现在变成了晚饭后打桥牌。此外,父亲还浪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买醉和赌博,而母亲弗朗索瓦丝则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白天的时候,波伏瓦和埃莱娜看着母亲努力地把家撑起来,而当母亲跟父亲开口要一点家用时,他却大发雷霆;夜幕降临之后,姐妹俩很晚才能听到父亲回家的声音。而他一回来,就因为去妓院、情妇和赌博的事情跟母亲争吵。

在《一种非常安逸的死亡》(A Very Easy Death)里面,波伏瓦回忆起那段岁月,当时母亲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被逼急了的德·波伏瓦夫人不得已扇了丈夫耳光,甚至用针扎他。弗朗索瓦丝和乔治开始不分场合地争吵。后来,波伏瓦在书里反思了自己的母亲在矛盾欲望中的挣扎:

没有人可以一边说着“我在自我牺牲”,一边心里不觉得苦。我母亲的矛盾在于,她完全相信奉献是伟大而高尚的,但是奉献和自我牺牲所带来的厌恶、欲望和各种苦涩已经到了她自己没法承受的地步。我的母亲一面强迫自己不断地奉献和牺牲,一面苦苦对抗自由被剥夺的痛苦。VED 35.

一个人该如何解决这些冲突和矛盾?到底是应该自我奉献地过一生还是应该只为了自己过一生?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波伏瓦的脑海里。学生时代的波伏瓦经常在日记里问自己这个问题,后来波伏瓦写存在主义的道德,以及女性主义的作品时,也探讨过这些问题。波伏瓦的母亲弗朗索瓦丝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两个女儿还小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用圣人和殉道者的故事熏陶她们。这些故事让波伏瓦相信,自我牺牲是成为一个楷模的重要因素。而且有的时候,自我牺牲甚至到了神化自我的地步,因为只有彻底放弃自我才能成为神。波伏瓦渐渐觉得只有孤独才是最令人愉快的状态,她想要独自掌控自己的生活。MDD 57.在波伏瓦后来的作品里,宗教的讨论经常出现,她对母亲的态度也渐渐变成了批判。尽管波伏瓦不承认《第二性》里有些篇章是自传性质的,但其中有一个段落跟波伏瓦的人生经历很相像。波伏瓦写到女儿们目睹了母亲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一味地自我牺牲,于是十分激烈地反抗自己的母亲。因为她们看到在现实里,母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付出并没有把她变成一个神。倘若做一个受害者,她会受尽嘲讽,而如果做一个悍妇,她会遭人憎恨。她的女儿们都不想步她的后尘。SS 320.

波伏瓦家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好在学校还能给她提供一些稳定感和陪伴。和扎扎待在一起,波伏瓦觉得比自己最喜欢的独处更开心,和扎扎的友谊也让她变得快乐、自信。波伏瓦和扎扎都很爱学习,在班里排名不相上下。她们俩总是在一起,老师和同学们甚至戏称她们俩为“连体双胞胎”。波伏瓦和扎扎的父亲都是贵族阶层,而且拉库万夫人也愿意亲近德·波伏瓦夫人。因此波伏瓦和埃莱娜常常去扎扎的家里做客,去了之后她们才发现,拉库万虽然家世显赫,但是他们在家完全不讲究什么礼仪和规矩,小孩子可以在家里尽情跑跳,弄坏家具也不会被批评!MDD 92.埃莱娜觉得扎扎的存在抢走了波伏瓦对她的爱,但家里的其他人都对波伏瓦和扎扎的这段友谊感到很满意。

波伏瓦和扎扎都很爱思考。在扎扎面前,波伏瓦可以无话不说,毫无顾虑地分享自己的想法和疑问。波伏瓦在学校通常是成绩第一名的那个,但扎扎的体育和音乐比波伏瓦更好。两个小伙伴一起长大,扎扎变得越来越漂亮和优雅,但是波伏瓦却因为脊柱侧凸变得姿态不佳,脸上也长了斑。17岁的时候,波伏瓦意识到,自己的外貌和家境都不如扎扎,连家庭关系也没有扎扎家和睦幸福。

波伏瓦和扎扎彼此分享了很多东西,但是波伏瓦对于亲近的渴望得不到扎扎完全的回馈。扎扎想要的是一种和她母亲那样的关系,但这不是波伏瓦想要的,波伏瓦也给不了这样的关系。扎扎的生活很充实,她有八个兄弟姐妹,有一个事业成功的父亲,但是她想要母亲只关注她一个人,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很特别。波伏瓦觉得拉库万夫人把女儿扎扎当作知己。有一次,波伏瓦和扎扎聊得很深入,扎扎偷偷告诉波伏瓦,她母亲跟她讲了新婚之夜的“可怕”经历。拉库万夫人告诉扎扎她觉得性非常恶心,她的九个孩子都是在没有激情的情况下怀上的。见Bair, pp.79–80.拉库万夫人受的教育并不多,所以尽管扎扎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但是拉库万夫人认为扎扎在家里好好帮忙才更重要,因为这样扎扎才能为日后当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妈妈做好准备。拉库万夫人尤其希望扎扎能嫁个好人家,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

波伏瓦一直不太理解扎扎的家庭关系,有一年夏天,波伏瓦去扎扎家在兰德斯的房子看望他们的时候,对扎扎的所作所为大跌眼镜。波伏瓦到了之后,发现扎扎坐在沙发上,腿上有个很大的伤口。当只剩她们俩的时候,扎扎告诉波伏瓦其实这个伤口是她自己弄的,她故意用斧头弄伤了自己的腿。波伏瓦很吃惊地问:“为什么?!”扎扎说,因为她就是想让自己负伤动弹不了,这样就不用去走亲访友,也不用参加什么花园派对,更不用去照看弟弟妹妹。后来,波伏瓦在《第二性》中也写到了这件事情,不过她没有点明扎扎的身份。SS 378.

波伏瓦和妹妹埃莱娜渐渐长大了,她们对家里也渐渐产生了不满和怨恨。两姐妹开始反抗,尽管方式没有扎扎自残那么极端。两姐妹常常趴在家里的阳台上,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看,因为里面的顾客看起来都神采奕奕的,让她们很是向往。于是当父母不在的时候,她们便会偷偷溜出家门,去街对面的那家圆亭咖啡馆(La Rotonte)一边喝咖啡,一边享用奶油甜点。HdB, Souvenirs, p.36.

父亲乔治越来越觉得,两个女儿能好好读书完全是因为他。乔治认为自己事业失败,没法给她们提供嫁妆,所以波伏瓦和埃莱娜得为了找工作而努力学习。在“一战”之后,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许多法国资产阶级家庭为女儿准备的嫁妆都因为通货膨胀几乎一夜蒸发,所以这些女孩不得不通过接受教育来保证自己今后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但是波伏瓦的父母所在的阶层仍然认为让女儿接受高等教育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接受职业培训就象征着他们贵族身份的失败。

当波伏瓦还小的时候,乔治很高兴看到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学会看书学习,因为他希望这能帮助波伏瓦今后在社交圈里成功地钓到金龟婿。因为在乔治的印象里,一个女性想要在社交圈里如鱼得水,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她还得是一个谈话高手。他欣赏拥有智慧的聪敏女性,但是他不喜欢女性成为知识分子,也不喜欢女性争取权利。最终乔治对波伏瓦的希望全都落空了,因为波伏瓦的堂姐珍妮成功继承了家族里的大城堡,成为富有的女主人,而波伏瓦什么也没有得到。乔治对此很失望,苦涩地感慨,也许自己的女儿们永远都嫁不掉了,她们只能为了生计而努力工作。MDD 176.

波伏瓦一直以来都面临着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各种期待:作为一个女性,她想要成功,就必须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所成就;但是同时,受教育程度又不能太高,更不能太有成就。而弗朗索瓦丝的愿望更是让她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因为他们家已经请不起仆人了,所以弗朗索瓦丝希望女儿们能帮忙料理家务。但是波伏瓦需要努力学习,所以她拒绝花时间做家务,而且她也并不想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弗朗索瓦丝在家里常常将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发泄到波伏瓦身上。

那时候的波伏瓦不管看向哪里,都能感觉到他人的期许压在她的身上。好在各种期待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同时,终于有一点点新鲜空气进来。波伏瓦儿时青梅竹马的对象雅克·尚皮涅勒,对波伏瓦两姐妹都很喜爱。虽然父亲乔治已经不怎么跟波伏瓦和埃莱娜聊天了,但是雅克很喜欢跟她们聊天。雅克的父亲有一家彩色玻璃制造厂开在蒙帕纳斯大街上,离波伏瓦的家不远。所以雅克常常去波伏瓦家拜访,父亲乔治也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把他当作成年人来对待,弗朗索瓦丝也很欣赏他的彬彬有礼。

乔治渐渐不再觉得波伏瓦的想法很有趣,波伏瓦的存在也会使他想起自己的失败。所以雅克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乔治和雅克常常坐在画室里,两个人谈笑风生,然而家里的女性,就像《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女主角麦琪·塔利弗一样,被认为就该安静地坐在一旁刺绣或者素描。波伏瓦对此感到很困惑。起初,雅克对乔治毕恭毕敬,但是后来他们越来越不拘泥于长辈和晚辈的关系,雅克变得直言不讳,开始挑战叔叔的保守主义。因此乔治决定不再跟雅克聊天了,为了不耽误自己打桥牌,他直接离开了公寓,让雅克跟自己的女儿们聊天去。在与雅克聊天的过程中,波伏瓦意识到自己能够吸引男人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头脑。至少当时的她确定,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被她的思想所吸引的。

然而雅克对波伏瓦忽冷忽热,有时候他会定期拜访波伏瓦一家,但是有时候他会突然消失很久,且不做任何解释。尽管波伏瓦后来在回忆录《端方淑女》里,对这段关系轻描淡写,说自己只是把雅克看成是一个大哥哥MDD 121.,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波伏瓦都曾幻想能跟雅克拥有共同的未来——甚至是在遇到萨特之后,雅克、萨特和另一个男人都曾经用不同的方式争夺波伏瓦的喜爱见CJ 744, 3 August 1929.

波伏瓦对雅克的喜爱,其实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好朋友扎扎的生活里出现了男性追求者。扎扎的母亲在那段时间里开始给她不断地介绍结婚对象,这让扎扎很反感。因为在扎扎看来,为了利益而跟某个人结婚,几乎就跟做个娼妓没有什么区别。她受到的教育要她尊重自己的身体,如果因为金钱或者家庭原因就把自己的身体给某一个男人的话,实在是太不自爱了。可惜在拉库万家族里,女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结婚,要么去修道院做修女见MDD 152.,但这两条路扎扎都不想走。

拉库万家给五个女儿每个人都准备了25万法郎的嫁妆,要对追求者们进行精挑细选。然而,家道中落的波伏瓦家没法这么做。后来的波伏瓦回忆起这段岁月,她觉得自己其实是为了跟上扎扎的脚步,才幻想着自己爱上了雅克。从她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日记来看,她身边人也表示其实她对雅克的感情并没有很深,她当时对雅克的若即若离感到很气愤。埃莱娜认为雅克故意想做花花公子,压根儿配不上波伏瓦。

在波伏瓦情窦初开的这段时间,法国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教育改革,这些改革也影响了波伏瓦后来的人生重大决定。1924年,波伏瓦从希望学校毕业了。在她毕业的十年前,一位国立高等学校的女老师认为,教育和工作将变成女性的必需品:

现如今,大多数女孩子……都想要继续接受教育,希望自己能够从事一份专业的工作。虽然所有女性都想要坠入爱河,走入婚姻,成为妻子和母亲,但是在我们这个金钱主导一切的不公正世界里,并不是每一位女性都能过上这惯常的生活,成为人母。……她们很清楚,教育能够拓宽她们的职业道路,让她们不再依附于男性,自立自强。Félicien Challaye to Amélie Gayraud, in Amélie Gayraud, Les Jeunes filles d’aujourd hui, Paris: G. Oudin, 1914, pp.281–3.

对于波伏瓦来说,通过婚姻获得男性的帮助,并不如靠她自己的能力来得可靠。至少她父亲让她明白了这一点。波伏瓦努力学习,很快拿到了各种资格证。1924年7月,16岁的波伏瓦以优异的成绩拿到高中毕业会考证书,这个证书在不久之前才刚开始颁给女性。当波伏瓦去领取证书的时候,考试官酸溜溜地嘲讽她:“你是来多拿几个文凭的吗?”Bair, p.90.

尽管希望学校在很多方面都很保守,但是这所一流学校鼓励女性学生继续求学,通过两个级别的考试拿到中学毕业文凭。在通过中学毕业文凭第一级别的考试之后,学校会鼓励像波伏瓦这样资优的学生继续留校一年,学习哲学、文学和科学,这样她们今后毕业后就能够在同类学校中胜任教职。这个课程的本意是想要好心地帮助女性学生,因为尽管跟婚姻相比,去学校教书是差一点的选择,但至少这样能够让结不了婚的女性还留在她们原本的阶级里。

中学毕业文凭第二级别的考试难度增加了很多,希望学校的女校长最近把哲学也加到了必修科目中来,因为哲学课在法国国立高等学校或大学预科中变得流行起来,校长想借此举提高学校招生时的报名率。哲学课由一个牧师来教,尽管波伏瓦很喜欢哲学,但是她发现授课老师能力严重不足。这个哲学老师上课只是照本宣科,波伏瓦在回忆录《端方淑女》中抱怨说,老师每堂课的结束语都是:“根据托马斯·阿奎那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是除了圣奥古斯丁外基督教神哲学中另一个顶峰人物,就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哲学的两座高峰一样。的真理……”MDD 157.尽管如此,波伏瓦还是彻底被哲学迷住了,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学更多的哲学。初尝到哲学的滋味之后,原来波伏瓦擅长的那些学科现在看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了。MDD 158.

波伏瓦通过了中学毕业文凭第二级别的考试。尽管这次没有拿到优秀,但乔治还是很高兴,带着波伏瓦去戏院看戏庆祝。乔治现在又对波伏瓦提起了兴趣,或许是因为波伏瓦的脸不再像青春期时那么坑坑洼洼了,整个人也出落得苗条一些了(没办法,乔治总是很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关于她未来将面临的实际问题越发凸显。见MDD 101–2, 107.乔治不赞成波伏瓦学习哲学,他认为这只不过是舞文弄墨。弗朗索瓦丝也不赞成,因为她不希望波伏瓦因此变得堕落,失去自己的天主教信仰。

但是波伏瓦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了解到在塞福勒有一所精英培训学校,专门培养女性成为公立学校和学院的教师。弗朗索瓦丝对这所学校闻所未闻,她打听到了这所学校的一些传闻,据说管理严格,但道德松散,完全不讲宗教信仰。波伏瓦的父母这么多年来花钱培养她上私立学校,并不希望她最后只是成为一个公立学校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塞福勒这所学校是寄宿制的,也就意味着学生们的母亲没法近距离地监督她们了。

虽然乔治认为哲学本身没什么价值,但是他退一步想,哲学也许可以为今后从事法律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础。“一战”以后,渐渐有女性开始从事法律工作了,如果波伏瓦能够在国家行政部里面找到一份法律相关的工作,她一辈子都能有稳定的收入了。波伏瓦不是一个急于做出判断的人,她读完《拿破仑法典》(The Napoleonic Code)后明确地告诉父亲:不。母亲提议说成为一名图书管理员也不错,但是波伏瓦的回答仍然是坚定的“不”。

波伏瓦下定了决心要学习哲学,但她父母却坚决不同意。因此,波伏瓦采取了沉默对策,只要他们跟她讨论起她的未来,波伏瓦都沉默以对。时间久了,家里氛围越来越尴尬,越来越令人窒息。最终波伏瓦的父母让步了,勉强接受了她的志向,当然也没少为这件事大吵大闹。

有一天,波伏瓦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写法国第一位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女性列奥塔尼·赞塔的文章。波伏瓦觉得自己找到了奋斗的目标。文章的配图是列奥塔尼·赞塔的照片:她坐在书桌前,姿态严肃,面露沉思之色。文章还提到赞塔和领养的侄子生活在一起。波伏瓦觉得这个女人富有智慧,又不乏“女性的敏感”,梦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也能有人这么写她。MDD 160.

如果波伏瓦早出生几年,这一切都不会成为现实了。早出生五年的话,波伏瓦甚至都没法参加大学的入学资格考试。波伏瓦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少有女性走过的路。在那个时候,只有六位女性通过了法国哲学教师资格考试。这是一项竞争极其激烈的国家级考试,波伏瓦誓要成为通过这个考试的先驱者之一。MDD 160.

波伏瓦早年学习哲学时写的作品很多都没有保留下来。但流传下来的有一篇她写于1924年末的论文,分析了经典的科学哲学文章——法国科学家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在这篇论文里,16岁的波伏瓦写道:“这部作品很有趣,但最有趣的部分是,贝尔纳指出了哲学式的质疑是有价值的。”贝尔纳认为最伟大的实验原则便是质疑精神,哲学质疑能够给人类的思想以自由和积极性。他认为有些形式的怀疑是无益的,但是有意义的质疑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到人类思想的边界:“人类的思想是有限的,既不知道万物的起源,也无从得知其最终的归宿,但是我们至少能尝试去掌握中间的部分,也就是周围与我们紧密相关的一切事物。”Claude Bernard,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 85, 引自Margaret Simons and Hélène N. Peters, ‘Introduction’ to ‘Analysis of Bernard’s Introduction’, Beauvoir, PW 18.

波伏瓦在学校里读的哲学课本是由查尔斯·拉尔神父所写的《哲学手册》(Manuel de Philosophie)。这本书也讨论过质疑的意义,但是它警告读者不要过度质疑,因为质疑会破坏甚至是毁灭你的宗教信仰。尽管当时的波伏瓦还只是一个学生,但是她拒绝这种做哲学的方式,把思想禁锢在系统里,剥夺思想的自由。Bernard,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Experimental Medicine, 37, 38, 39, 73,引自Margaret Simons and Hélène N. Peters, ‘Introduction’ to ‘Analysis of Bernard’s Introduction’, Beauvoir, PW 18.波伏瓦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对自由的哲学感兴趣,这对我们更好地理解她后来的人生决定、哲学理念,还有世人对其人生的误解都有很大的帮助。20世纪20年代,波伏瓦读了19世纪哲学家阿尔弗雷德·富耶的作品。富耶对自由的看法和让-雅克·卢梭截然不同,他认为“人不是生而自由,而是变得自由的”‘On ne naît pas libre, il le devient’这句话引自波伏瓦当时的教科书Charles Lahr, S.J., Manuel de philosophie résumé du cours de philosophie, Paris: Beauchesne, 1920, p. 366. 另一句相同句式的话 (‘one isn’t born,but rather becomes, free’) 通常被认为出自诗人兰波,简洁地概括了斯宾诺莎关于自由的哲学。见Alain Billecoq, ‘Spinoza et l’idée de tolérance’,Philosophique 1(1998): Spinoza, pp. 122–42.,自由是一种“思想力”,也就是说思想拥有影响着人生发展进程的力量。人的行为和命运究竟是出于自我意志与创造,还是命中注定?富耶对这样由来已久的问题很感兴趣。有人认为人类注定会以某种方式行事,富耶就此反驳道,人类对自由的渴望本身就能使得我们变得自由。

有些人担心欲望和情感会折损我们的自由,但是富耶认为人类对自由的渴望不同于其他的欲望,因为对自由的欲望能够抗衡别的欲望。对自由的渴望让人类想要的不仅仅是“好的事物”,也不仅仅是“好的决定”,而是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决定。见Alfred Fouillée, La Liberté et le déterminisme, 3rd edn, Paris: Alcan, 1890.波伏瓦在回忆录中写道富耶的作品是她的哲学课上布置的阅读作业,但是我们不清楚波伏瓦指的是富耶以下作品中的具体那一部:Fouilléepublished three essays on ‘idées-forces’ between 1890–1907: L’évolutionisme des idées-forces (1890), La psychologie des idées-forces (1893) and La Morale des idées-forces (1907). 见MDD 157; MPI 146.

波伏瓦希望她的未来完全掌控在她自己手中,想要一生过得自由自在,还想学习哲学。当她母亲告诉希望学校的老师波伏瓦选择的科目是哲学时,学校里的修女们说,在索邦用不了一年,德·波伏瓦小姐就会被带坏,放弃信仰,走上歪路,这让波伏瓦的母亲十分忧虑。MDD 160.所以,一家人各自退让了一步:波伏瓦可以先学习文学。

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是培养哲学顶尖人才的圣地。然而1925年时,巴黎高师这座久负盛名的学校并未对女性开放,波伏瓦的哲学世界被关上了一道门。波伏瓦不得不在索邦大学先读一个学位,然后拿教育学的文凭,再去参加国家哲学教师资格考试。1925年,她开始在天主教学院学习数学,在圣玛丽学院学习文学和语言。这两所学校都为天主教信仰的学生准备索邦的考试,但同时也会限制学生对世俗文化的接触。

德·波伏瓦夫人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为女儿选了一所这么好的学校,她之所以选择圣玛丽学院,只是因为那里的天主教氛围很浓厚。波伏瓦在那里遇上了马德莱娜·达尼罗老师,她是当时全法国学位最多的女性。达尼罗老师认为教育才是解放的关键,她的丈夫查尔斯·达尼罗是一名议员,跟她持有相同看法。因为女儿们都长大了,乔治也不怎么在家,弗朗索瓦丝便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读书和学习,她跟着波伏瓦一起学习教材。弗朗索瓦丝其实很有天赋,她读波伏瓦的教材越多,越佩服达尼罗夫人的课程设计。

波伏瓦对于母亲所给予的关注感到既甜蜜又苦恼。她知道母亲想要让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能像朋友一样,想要建立那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亲密母女关系。但是她总是强迫波伏瓦,所以导致了波伏瓦的逆反情绪。据埃莱娜说,弗朗索瓦丝甚至会开封并阅读波伏瓦所有的信件,甚至到波伏瓦18岁的时候,她还是把她认为不合适的那些信件直接扔掉,不让波伏瓦看到。Moi, Simone de Beauvoir, p.42; HdB, Souvenirs, p.67.波伏瓦当时的字已经小得难以辨认了,但她决定要写得更小些,好像这样就能逃过母亲那窥探的目光。

母亲的过分管束让姐妹俩感到窒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雅克来雷恩街拜访波伏瓦一家的那天,德·波伏瓦夫人却一反往常,放松了管束。雅克已经快一年没有来了,这一次他刚买了一辆跑车,想来炫耀一番。年轻气盛的雅克渴望别人的关注,他向波伏瓦侃侃而谈那些住在蒙帕纳斯大街上的作家和艺术家。埃莱娜迅速意识到其实雅克并不是专门来看波伏瓦的,但是从波伏瓦殷切的目光和绯红的双颊,埃莱娜看得出来波伏瓦是喜欢着雅克的。当雅克提出要开车带波伏瓦出去兜兜风时,一向保守的弗朗索瓦丝欣然同意了,这让埃莱娜惊讶不已。埃莱娜不想被留在家里,因为她知道波伏瓦和雅克一走,自己就得看着母亲“狂喜”。弗朗索瓦丝其实希望雅克能够娶了波伏瓦,有没有彩礼都无所谓。

接下来在雅克和波伏瓦之间发生的,看起来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戏码了。这也是西蒙娜·德·波伏瓦一生中经历的唯一一次传统的求爱。雅克开车带着她逛巴黎,他们一起在布洛涅森林里漫步,一起读禁书、逛画廊、听音乐。但突然有一天,弗朗索瓦丝就禁止他们再一起外出了。弗朗索瓦丝希望通过欲擒故纵的方法让雅克对波伏瓦感情升温。但同时弗朗索瓦丝也开始对波伏瓦衣服上的烟草味和酒精味感到疑神疑鬼,她猜测波伏瓦已经开始出入酒吧和咖啡馆了。

那年,波伏瓦以高分通过了考试,她的哲学老师鼓励她继续在圣玛丽学院深造,以及在索邦大学修读尽可能多的课程。波伏瓦拿到了高等教育的三个资格证:数学、法国文学和拉丁语。这是什么概念呢?想要拿到一个相当于现在本科学历的文凭需要先拿到四个资格证,而一般的学生需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拿到一个资格证。

同年,雅克没有通过法律考试,打算第二年从头再来。雅克渐渐地变得懒惰,也开始酗酒,但是波伏瓦却故意无视了雅克这些性格上的缺点。她不愿意承认,雅克对她其实只是逢场作戏。她和雅克其实也没有更深入地交往,甚至都没接吻过。雅克经常不在,就算在,也老是心不在焉。但是波伏瓦把这种疏离都归咎于她自己的不足。我们很难想象成熟后的波伏瓦,回看自己那段时间的日记,会不会感到失望。在《端方淑女》以及她成熟的哲学论著中,波伏瓦用了大量篇幅谈及两人的感情。雅克含糊其词地提到过结婚,会说些像“看起来我很快就要结婚了”这样的话,但是从来没有真的向波伏瓦求婚。后来,波伏瓦反思为何当时自己那么迫切地想要结婚,也许她只是想通过婚姻实现别的目的:只有结了婚,她才能获得家人的爱和尊重。

波伏瓦内心是很矛盾的,她在日记里对比着想象中雅克·尚皮涅勒夫人的一生与她口中“自由的一生”。1926年的夏天,波伏瓦在乡村和亲戚们一起度过,她努力地让自己开心起来。9月份回到巴黎的时候,她想要见雅克,但是弗朗索瓦丝不允许。

那年夏天,18岁的波伏瓦第一次开始尝试写小说,但是这本叫作《埃莲娜》(Éliane)的小说她只写了9页。见SLBdB,‘Chronologie’, MPI lxi.尽管她对哲学充满了热情,但是波伏瓦并不想创造出一个宏大的哲学体系,她想要写一本关于内心生活的小说MDD 208.,展现她笔下人物的丰富内心世界。她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部分原因是受到了哲学家亨利·柏格森作品的启发,他在《时间与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里倡导小说家们都应该勇敢起来。波伏瓦在日记里引用柏格森的话:“文学能够撕开传统意义上的自我所精心编制的网。”阅读柏格森的时候,波伏瓦感到智识上的愉快,因为她在柏格森的哲学里看到的不是逻辑的建构,而是能够被切实感知的现实。见DPS 58–61, 66, especially 16 August 1926.

在日记里,波伏瓦写下自己要“思考生活”,要把哲学思考带进生活中。在接下来的两年间,波伏瓦一直在写短篇故事,并在写作里贯彻这种“思考生活”的方式。她细致入微地描写体验,这也是她日后作为一个哲学家所感兴趣的现象学的典型。现象学从第一人称视角去研究意识结构。现象学塑造了波伏瓦的女性主义方法论,而女性主义的创作反过来影响了波伏瓦的现象学。1927年,波伏瓦想要写关于生活的散文,她想要创作的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种能够连接小说的哲学。Simone de Beauvoir, carnets 1927, unpublished holograph M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Paris, 54–5;引自Margaret A.Simons,‘Introduction’to ‘Literature and Metaphysics’, PW 264.

在1960年出版的《盛年》里,波伏瓦写道她不是哲学家,萨特才是。PL 265–6.然而在1926年的夏天,波伏瓦的日记里记录了一段让她震惊、羞愧、反思良多的经历,这其中也有之后她的哲学思考中的一些中心主题。三年之后,波伏瓦才遇到萨特,而当时波伏瓦的思考对萨特后来的作品也有很深的影响。

那年夏天,波伏瓦和姑妈一起去法国卢尔德游玩。在旅途中,她见到很多深受重病折磨的人痛苦地寻求帮助,等待治疗。这一切冲击了波伏瓦的价值观。在这些病人面前,波伏瓦觉得那些舞文弄墨、小情小调的追求都显得太过轻浮。跟这些人的痛苦和不幸相比,自己的烦恼简直不值一提。在那一刻,波伏瓦感到羞愧,她觉得必须牺牲自己,奉献他人。DPS 55, 6 August 1926.

但在认真思考之后,波伏瓦觉得自己的结论并不对。波伏瓦在日记里劝慰自己不该为自己的生活而感到羞愧,她被赋予了生命,就应当把生命活到极致,活出最好的可能性。如果完全牺牲自己,奉献他人,实际上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杀。而且这种自我牺牲比痛苦地抉择多大程度上放弃自我、多大程度上保留自我要来得简单。波伏瓦觉得她需要的是一种平衡,既要为他人奉献,但也不要在为他人奉献的过程中失去自我。DPS 55, 6 August 1926.

6天之后,波伏瓦在日记中重新回顾了这个主题,她讨论了两个极端的可能性:完全的自我奉献和完全的以自我为中心。如果考虑到波伏瓦的童年经历,我们很容易从她父母身上找到这两种极端的原型。虽然波伏瓦在日记中没有提及母亲不幸的自我奉献,也没有提到父亲顽固不化的以自我为中心,但是从她后来的日记中我们可以推断,波伏瓦的家庭的确给了她一种不公平感。在日记里,波伏瓦写道她想要为他人奉献,因为她是喜欢他人的。但是她也希望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能够统一,所以她问自己:有没有一种道德观能够建立在对他人的欣赏之上?不管这对他人可行不可行,波伏瓦决定要自己尝试这种道德观:DPS 63, 12 August 1926.

我固然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但是这真的会妨碍我去无私地爱别人,以及为他人奉献吗?在我看来,我有一部分生来就是要奉献他人的,有另一部分生来就是要保持自我的。第二部分能够独自成立,而且它保证了第一部分的价值。DPS 63, 12 August 1926.

18岁的时候,波伏瓦觉得现有的哲学讨论很多都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她开始思考从理性的角度认知某件事情和在真实的生活中感知某件事情之间的距离。见DPS 65, 63.波伏瓦认为文学填补了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我很喜欢那些能够重新发现生活的作家,以及那些能够重新发现这些连接生活的作家的哲学家。”DPS 67, 16 August 1926.波伏瓦也想做这样的中间人,她尤其想要展现人类的二元性,从内向外审视自我和从外向内审视自我,同时有内心的丰富世界,和与外在他者的紧密联系。9月的时候,波伏瓦尝试着写了另一本68页的小说《一次试探性的存在》(Tentative d’Existence)。SLBdB,‘Chronologie’, MPI lxi.

1926年秋,波伏瓦对雅克的喜爱让她感到很纠结。在那个时候,波伏瓦仍然天真地相信雅克能够回应她对他的爱。波伏瓦想要的是:“一种能陪伴我一生,而不是吞噬我一生的爱。”波伏瓦认为,爱情不应当使生活里其他的一切都消失,而应该为其锦上添花。DPS 68, 17 August 1926.

不过很快波伏瓦又改变了想法,她觉得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结婚。而且如果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的话,也许婚姻是一件伟大而美好的事情。但同时弗朗索瓦丝让波伏瓦觉得很烦心,弗朗索瓦丝觉得波伏瓦和雅克之间进展得不够快,还总是担心雅克不向波伏瓦求婚。见DPS 112, 12 October 1926.于是弗朗索瓦丝故意安排波伏瓦出去跑腿置办东西,让她在路上偶遇雅克。弗朗索瓦丝原以为这样做波伏瓦会高兴,但实际上波伏瓦特别别扭。在11月的时候,波伏瓦在日记里写道:“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一种无力感,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都是强加到自己头上的,最后我只能在我的生活里放弃自己。”DPS 162, 5 November, 1926.

波伏瓦的母亲在结婚这件事情上一直对波伏瓦紧逼不放。波伏瓦在日记里写道:“其实不管什么样的角色我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要让我觉得有价值,必须得让我先认同那个角色才行。”很明显,波伏瓦看待爱、人生和幸福的方式和她父母截然不同。她拒绝不加思考地过活,不想在别人安排下做所谓正确的事情,读别人认为适合她读的书。1926年,波伏瓦终于得出结论,她尊敬那些思考自己人生的人,既不是那些只思考的人,也不是那些只生活不思考的人。DPS 164, 5 November 1926.

根据波伏瓦的第一部传记的作者戴尔德丽·贝尔记载,1927年新年过后,弗朗索瓦丝决定带她去拍一张生日纪念照。这种纪念生日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波伏瓦知道母亲其实另有企图,那就是雅克。弗朗索瓦丝故意不让波伏瓦摆出拍生日照片常用的姿势,而是要摆出拍订婚照片常用的姿势:原本应该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握着花束。弗朗索瓦丝就是故意要凸显波伏瓦的手指还是空荡荡的。弗朗索瓦丝特意送了一张照片给雅克,没想到雅克就这么欣然接受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弗朗索瓦丝对此简直气得头顶冒烟。

波伏瓦对这件事情怎么想,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有可能是因为波伏瓦故意没在日记里记录,也有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西尔维·勒·邦·波伏瓦否认了曾经有这样一张照片的存在,波伏瓦的日记对这个话题也是避而不谈。在1926年12月初到1927年4月这段时间,波伏瓦的日记内容少之又少。但贝尔讲述的这个故事并没有就这么结束了。1927年春,埃莱娜也从希望学校毕业了。本来因为雅克的出现,埃莱娜和波伏瓦有些疏离了,但最近因为母亲脾气暴躁,两姐妹又联合了起来。弗朗索瓦丝对于雅克迟迟不求婚这件事感到十分挫败和无力,因为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雅克手里,她只能干着急。但是弗朗索瓦丝的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现在也不能嘲笑和讽刺自己的女儿——终于有一天爆发了出来。那天晚上,波伏瓦一家和尚皮涅勒一家共进晚餐,一晚上雅克都没有向波伏瓦提出求婚。弗朗索瓦丝忍无可忍,愤然离席,步行了几个小时回家,她大声叫嚣着一定不能就这么让女儿被羞辱,然后就离开了公寓。当时乔治是在家的,但是他懒得下床。埃莱娜听到母亲的话之后,赶忙披上衣服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蒙帕纳斯大街。弗朗索瓦丝来到尚皮涅勒的家门口,开始大喊大叫。母亲出门时的声音把波伏瓦也吵醒了,她跟着追了过来。看到失控尖叫的母亲,波伏瓦和埃莱娜赶紧带她回家。见Bair, p.112.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话,我们甚至要怀疑当时弗朗索瓦丝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了。在那之后,波伏瓦作品里也常常出现一些女性角色,她们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有时候甚至到了在发疯边缘徘徊的程度。见Elizabeth Fallaize, The novels of Simone de Beauvoir, London: Routledge,1990, p.84.

我们从两姐妹的回忆录中可以得知,从1926年到1927年的那段时间,即使没有男性追求者或是女性年长监护人的陪同,她们俩也被允许出门了。波伏瓦经常去圣吉纳维夫图书馆的女性专用阅览室,同时她也开始去一所叫作“社会装备”的机构教课。这个社会服务机构是由一位年轻有为的哲学教授创办的,旨在帮助巴黎东北部的工人阶级。MDD 171–3.弗朗索瓦丝同意了波伏瓦做慈善的要求。实际上,波伏瓦有时候拿教书做借口,好在晚上偷偷地离开家出去闲逛。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巴黎的街道上散步,有时候她会去看埃莱娜画画。在教课的学校里,波伏瓦遇到了很多男性女性,他们聚在一起谈理想。在埃莱娜的绘画课上,波伏瓦看到许多自信地裸露身体的模特,以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绘画者们。姐妹俩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么多有趣而多样的人。

除了读纪德和普鲁斯特,波伏瓦还跟着雅克学会了喝鸡尾酒,现在的波伏瓦也成了酒吧的常客。有时候波伏瓦不去教书,埃莱娜也翘掉自己的艺术课,俩人一起去酒吧和咖啡馆,她们还常常去光顾小时候一起去的那家圆亭咖啡馆。波伏瓦也开始在圣玛丽学院当助教,有了一点收入。虽然不多,但是她可以负担自己的花销了,除了买书,还能余下一些钱。

尽管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晚上波伏瓦也常常出去闲逛,但她在学业上依然很优秀。1927年3月,波伏瓦拿到了哲学史的高等教育资格证。4月的时候,她回顾过去的这一年,感慨自己“好好地学习了哲学史,还加强了本来就很尖锐的批判思维和严谨的逻辑(哦天哪!)”。DPS 232, 20 April 1927.我们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使得波伏瓦在这里加上了一个“哦天哪!”?是什么让她觉得自己不该有尖锐的批判思维和严谨的逻辑呢?她为何对自己拥有才华感到担忧呢?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还将会看到,这些是不是跟她的宗教信仰,或者女性气质,抑或是人生幸福相冲突了呢?

1927年6月,波伏瓦又拿下了一个高等教育资格证——哲学概论。在这门考试中,她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西蒙娜·薇依。西蒙娜·薇依后来成了著名的思想家,她的哲学和自我牺牲启迪了她身边的很多人,包括阿尔贝·加缪和乔治·巴塔耶。这次考试中的第三名莫里斯·梅洛-庞蒂,后来也成了法国哲学界的翘楚。除了这个资格证之外,波伏瓦同时拿到了希腊语的资格证。在短短两年间,波伏瓦就拿了6个资格证,相当于一个半的大学文凭。

波伏瓦在《端方淑女》中写道,学业上的成功不仅为她带来了尊重,还让她感受到深切的孤独和迷茫。她坦言:“我脱离了自己本来属于的阶层。我到底应该去到哪里?”MDD 195.我们在她的日记里也能体会到这样的孤独感。1927年3月,波伏瓦记录道:“学业上的成功让我感到非常孤独,也非常迷茫,仿佛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但我感觉到我是有价值的,我要说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想到雅克此前对自己的哲学追求嗤之以鼻的做法,波伏瓦在日记里坚决地写下:“我的人生只有一次,而且我有很多东西需要表达。他不能把我的人生从我手里偷走。”然后波伏瓦在旁边的空白处打了着重号。DPS 246–8, 6 May 1927.

也是在那天,波伏瓦重新想起自由,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只有通过自由选择和随机应变,真的自我才能显现。”波伏瓦身边的人都在谈论着人生选择,比如结婚,但是她们总认为做出这样的选择之后便可以一劳永逸。波伏瓦认为没有什么选择是一劳永逸的,相反,她觉得每一个选择“都处在变化之中,每次我意识到这个选择的时候,我实际上重复了自己的选择”。那天波伏瓦在日记里总结道,婚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不道德的,今天的自我怎么能够为明天的自我做选择呢?

虽然波伏瓦那时仍然没有放弃雅克,但是她也开始与别的男性见面。当她和查尔斯·巴尔比耶聊起哲学和文学的时候,她发现查尔斯并没有像雅克那样对她嗤之以鼻,一笑而过,而是报以真诚的欣赏。这样的经历让波伏瓦意识到她的未来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她不得不扼杀掉众多的可能性,只选择一种。这样她的人生就只有一种现实,因为人只能过一种人生,但问题是到底应该选择哪一种呢?DPS 246–8, 6 May 1927.

波伏瓦很早就感受到了一种使命感,她深信自己需要发声表达,被别人听见。在《端方淑女》里,波伏瓦甚至引用希伯来先知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使命感。在一个《圣经》故事中,上帝需要一个使者,便问以色列人:“我该派谁去呢?”先知以赛亚回答道:“我去,派我去。”波伏瓦在回忆录里面写道,自己心里也不断回荡着一个声音:“我去。”MDD 82. 见以赛亚6:8和创世纪22:1,亚伯罕姆也用到同样的话。康德和克尔凯郭尔讨论到献祭以撒(Akedah)的道德时也谈到这里。不管有没有上帝,波伏瓦知道自己将来要表达的内容很重要。同时她也意识到,会有各种各样的阻碍——有的是正面冲突,有的是背地里使坏——阻拦她表达她的想法。

波伏瓦虽然很坚定,但是她还是会自我怀疑,会在乎他人的期待。她的父母不满她所读的书,有时候甚至为此大发雷霆。波伏瓦渐渐觉得自己的父母完全不接纳她。MDD 188.她跟父亲之间的争吵也越来越多。父亲甚至扬言要把她赶出家门,狠狠地指责她只有大脑,没有了感情和心灵。MDD 193.

在雅克对波伏瓦的哲学热情嗤之以鼻那件事的前一周,波伏瓦跟她的父亲对“爱意味着什么”这个话题产生了争执。波伏瓦的父亲认为“爱”意味着“奉献、爱慕和感激”。波伏瓦当时在读已被今人遗忘的哲学家阿兰和于勒·拉尼奥的作品,她说,她在拉尼奥的作品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在她看来,竟然有那么多人不懂爱,不认为互相回馈是爱的必要条件。DPS 265, 28 May 1927.1927年7月,波伏瓦再次下决心,“要清楚地阐释自己的哲学思想”。她想要深入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尤其是“爱”DPS 277, 7 July 1927.(她在日记中打上了双引号)以及“自我与他人的对立”DPS 279, 10 July 1927.。对于19岁的波伏瓦来说,“爱”的观念不仅关乎浪漫,还关乎伦理道德。

在日记里,波伏瓦叮嘱自己:“不要做德·波伏瓦小姐,要做你自己。不要去追逐外界强加给你的目标,不要去盲从既定的社会结构。对我有用的东西才是有用的,这样就可以了。”DPS 274, 29 June 1927.

波伏瓦也和扎扎在一起讨论“爱”;她们都热爱哲学,都担忧着自己的未来,这样的共同点让两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她们在学校的哲学课上一起探讨“爱”的本质,两人的讨论贯穿整个学习周,甚至在参观博物馆或者打网球的时候也不忘讨论一番。MDD 158.弗朗索瓦丝是认可两人的友情的,但是拉库万夫人却担心起来,她觉得扎扎对学习的兴趣过于浓厚了,而波伏瓦的存在对此更是火上浇油。扎扎不想要那25万法郎的巨额嫁妆,而是想去索邦大学念书,她的父母对此很是费解。

渐渐地,波伏瓦开始结交新朋友,社交生活也变得多姿多彩起来。20岁那年,波伏瓦去扎扎家位于兰德斯的乡间别墅做客的时候,遇到了她们的家庭教师斯捷帕·奥迪科维奇;斯捷帕后来成了波伏瓦最好的朋友之一。在当时的波伏瓦眼里,这个波兰-乌克兰裔的移民女孩充满了异国情调,且勇敢:她家庭富裕,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之所以选择做家庭教师,是因为她对法国资产阶级的生活很感兴趣。跟波伏瓦在一起的时候,斯捷帕完全不羞于谈论自己的性取向。回到巴黎之后,波伏瓦和斯捷帕几乎天天见面。斯捷帕跟波伏瓦住得很近,在外交部做翻译,收入很可观,对朋友也很慷慨。有时候斯捷帕会笑话波伏瓦过于拘谨保守,也会像个大姐姐一样为她的天真烂漫而担心。

埃莱娜把波伏瓦介绍给了在艺术课上认识的杰拉尔丁·帕尔多,她们亲切地称呼她为“杰杰”。杰杰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决定今后无论结不结婚都要继续工作。杰杰的热情洋溢和能说会道打动了波伏瓦,跟杰杰的相处也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社会阶层并非决定一个人言谈举止的必要因素。

斯捷帕并不是无缘无故就担心天真的波伏瓦。这是因为波伏瓦开始沉溺于去酒吧冒险,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无伤大雅,但其实隐藏着很多危险。斯捷帕和波伏瓦在酒吧里的时候,会有男人主动请她们喝酒,一开始斯捷帕也会接受,但是波伏瓦喝了酒之后还会坐着这些男人的车,回他们的公寓。这些男人显然是想跟她上床,但是波伏瓦并不打算这么做。尽管最后波伏瓦成功脱身了,但是看到波伏瓦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当中,斯捷帕很生气,尤其是这时候波伏瓦还摆出一副自己快要和雅克订婚了的样子。

18岁的波伏瓦虽然在哲学上非常早慧,但是在生活上她有时候相当鲁莽,做事不顾后果。有一次波伏瓦去看望快要成婚的斯捷帕,她的未婚夫叫费尔南多·杰拉西。波伏瓦到斯捷帕家的时候,发现费尔南多在斯捷帕的房间里,房门紧闭,波伏瓦对此感到很惊讶。她问斯捷帕难道不担心自己会名誉扫地吗?后来费尔南多为斯捷帕画了一幅裸体肖像画,波伏瓦更是大惊失色,连看都不愿意看。波伏瓦的朋友们觉得她假正经过了头,但没想到波伏瓦反过来跟斯捷帕和杰杰说她们的不检点行为都是因为出身不好没有家教导致的。见Bair, p.119.这样的西蒙娜·德·波伏瓦实在是让人感到不解。当然了,当时年轻的波伏瓦应该也会对她自己后来的小说以及人生里的很多场景都大惊小怪。

波伏瓦还在日记里思考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平衡问题。她开始把她的存在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为他人的,一个是为自己的。DPS 163, 5 November 1927.波伏瓦对于存在的分类比萨特在1943年出版的《存在与虚无》里的分类“自为的存在”(being for itself)和“为他的存在”(being for others)早了很多年。许多人都错误地以为是萨特的分类影响了波伏瓦的小说和《第二性》,其实波伏瓦早在他之前就独立地创造了这个分类。人们一般认为萨特在黑格尔提出的“in-itself”(自在)和“for-itself”(自为)的基础上加上了“pour autrui”(他为),但实际上这个概念是在阿尔弗雷德·富耶的作品中找到的。萨特和波伏瓦都在青年时期读过阿尔弗雷德·富耶的作品。见Herbert Spiegelberg, 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volume 2, The Hague: Springer, 2013,472–3.此外,波伏瓦“从内向外对自我的审视”和“从外向内对自我的观察”的分类也有一部分是受到亨利·柏格森的形而上学中类似分类的启发。见The Creative Mind: 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trans.Mabelle L. Anderson, New York: Citadel Press, 1992.

从1927年到1928年,波伏瓦决定再拿三个科目的资格证,这样她就可以拿古典学和哲学的两个文凭。不过波伏瓦也并不总是享受自己给自己提要求,有时候她会抱怨要花很多时间在家或是图书馆学习,她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好像一个踏步机上的老鼠。1928年3月,波伏瓦成功拿下了道德和心理学的资格证,获得了哲学文凭。古典学还差一门科目,但波伏瓦觉得文献学太枯燥无味了,不想在上面花时间和精力,最后她决定干脆不要古典学的文凭了。乔治强烈反对,他认为波伏瓦已经没法在结婚这件传统的事情上获得成功了,那就应该在非传统的道路上获得尽可能大的成功。但是波伏瓦坚持己见,放弃了古典学的文凭。

波伏瓦的优秀是毋庸置疑的,她的优秀也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在哲学概论的资格证考试中,莫里斯·梅洛-庞蒂被两位女性超越,屈居第三。排名第一的西蒙娜·薇依是个犹太人,天主教徒梅洛-庞蒂觉得他们可能没法成为朋友,于是很想认识排名第二的、同是天主教徒的西蒙娜·德·波伏瓦,但其实波伏瓦根本不会成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天主教女性”。见Bair, p.124.很有意思的是,后来西蒙娜·薇依倒是成了一个有狂热信仰的女性,而西蒙娜·德·波伏瓦则成了无神论的拥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