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734/37326734/b_37326734.jpg)
桥儿沟的早晨
下了飞机,乘车进城。沿途隔窗眺望,无意中望见了一幢与延安的窑洞和屋舍完全两样格调的古建筑物:高高的楼阁,尖尖的屋顶,窄窄的窗子,似有些异国情趣。看去很是古旧了,门面已开裂出几道缝隙,似乎要倒坍似的。行车中这瞬间的一瞥,心里却欣欣然,情感的弦便为之震颤了。我蓦地想到了一张旧照,这儿不就是桥儿沟鲁艺旧址吗!我虽然不止一次到过延安,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处革命纪念地,却不曾拜谒过鲁艺,很是遗憾,便萌生了一定要来这里仔细看看的念头。
清晨,同友人在延河边集市上吃了碗羊汤荞面饸饹,便骑车去了。傍着延河的公路,原来是作为飞机跑道的,宽广、笔直而平坦。驱车在石砌的路面上,好一种开阔、清新的感觉。也因几天来阴雨连绵,尽早乍晴,云消雾散,山坳里浮动着淡蓝色的晨霭,绿树草木也显得有点儿青翠欲滴。日头红红的,是这般绚丽、可爱可亲。走了不远又看见那沟岔里有些异国情趣的古建筑物了。
斜插过去几百米远,便来到这座古建筑物前。抬眼门面高处,可以辨认出“天主堂”几个字样。门,是敞开着的。拾级而上,步入门里,一股凉气迎面袭来。里头黑洞洞的,只望得见一个大窑洞似的轮廓。因外边阳光强烈,照得眼睛有些花,渐渐才看清里头堆了几米高的麻袋,地上满是麦子颗粒,看来这儿已变成一个粮仓了。渐渐地,又看见麻袋上坐了十多个人,烟头的火星闪烁着,可能是搬运粮食的工人们正在小憩,谈天说地,一阵喧哗声。我同友人在门口的麻袋上坐下,环顾着,想寻觅到一些当年鲁艺留给这儿的痕迹来。但是,没能找见。
听友人说,这里曾经是天主教堂,意大利人来这里传过教。迢迢千万里,漂洋过海来中国西北的黄土高原的山沟里传播教义,想来也算是煞费一番苦心了。但是,异国的宗教传道士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美名,教堂成为一代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的课堂和营垒,成为一代文学艺术家的摇篮而为人们所怀念了。这里,曾是鲁艺的礼堂,回响着革命领袖的声音。这里也曾是展览厅,展出过艺术家们在斗争年月里用热血和生命雕琢的艺术品,他们的名字与作品被广为流传到今天。作为晚辈,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在这里默默献上的是深沉的追忆和敬慕之情。我掬起撒落在地上的麦粒,看它很是丰满,似乎沉甸甸的。由此可以想见,这里是一个粮仓了,而这里曾孕育和产生了多少宝贵的精神食粮啊!
绕过门前,朝后院步去,到处堆砌着瓷器和煤渣。看那高高的烟囱上的大字,知道这里已是一座陶瓷厂了。沟两边的山坡上,当年鲁艺的老师和学生们的住所,已无从寻觅。住户的石窑砌得很是漂亮,窑院前开着黄的葵花,灿灿的,像一片朝霞。古建筑旁,正在修建着一排排窑洞和屋舍。沟道深处,哗响着一股混浊的泥水,飘散着黄土的气息。
走出沟岔,与古建筑物遥相呼应的桥儿沟中学。校舍宽敞,红色的瓦房与绿树相间,洁净而开阔的操场上,蓝色的单双杠与白色的篮板相衬,看去很调和。学校放暑假了,校园幽雅而清静,没有读书声和歌声。路过操场,看见小白杨下有一位小姑娘在读书。她穿着鲜亮的粉红衫子,虽打着几块补丁,却也整洁好看。她的身边放着个篮子,里边拾了些煤渣,煤渣上放着几本崭新的课本,是用几片树叶垫着的,看来是刚从学校领到的。她正美滋滋地打开《语文》,轻声朗读起第一课《海上日出》。听她那陕北口音和普通话夹杂的天真的童音,那是一篇多么美的抒情散文!瞧那神情,一颗晶莹的童心,似乎完全被海上日出的诗情画意所陶醉了。
我们没有去打扰这位小姑娘,便离去了。回望桥儿沟雨后的早晨,一片蓬勃生机。那些葱郁的小白杨,绿蓁蓁的,每一层叶子上都闪着耀眼的阳光。
回到下榻的延安宾馆,毫无倦意,总想写点什么给桥儿沟,即兴提笔记下这些,以做纪念。
1981年8月于延安宾馆
《光明日报》1982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