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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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草

故乡山野里那质朴的小草儿,曾染绿过我的童年。

大地复苏之际,小草儿便悄悄儿地绿了整个山野,给故乡编织装扮着春天的衣裳。夏里,逢上多雨时节,野草茂密得很,会一直蔓了乡间的黄土小路。晚秋,寒意微袭的当儿,野草便摇晃着灰白的发须,借着风儿的媒介,把它们的女儿们嫁了出去。来年春上,新鲜的小草儿又都绿莹莹、青茸茸地问世了。可见,冰封大地的寒冬,也不可能窒息小草儿的生命的延续。

童年,我在山野里放过牛,放过羊。牛儿、羊儿在山坡上低头徘徊,悠闲地啃着青草,我便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望着天边的流云,望着湛蓝湛蓝的苍穹,做些奇妙的幻想。后来,稍大几岁,我便背起草笼,磨快镰刀,到山野里割牛草了。清晨,草尖上闪着晶莹的露珠,沉甸甸的,白茫茫的,像一层霜。走入草丛,鞋底被露水吻湿了,身后留下一行绿色的脚印。傍晚归去,手中攥一钩新月,背上负一隐青山。往往,一朵朵蓝色、白色、粉红色的野花儿,摇曳在额头眉梢,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当我摇晃着草笼,弓着腰,和耕耘播种归来的大人们踏进炊烟袅袅的村子时,也似乎觉得自己长高了。

孩子们割的牛草,是由饲养员过秤记分的。按辈分,我唤那饲养员老头叫五爷,他是个老光棍汉,饲养室是他半辈子的家。他人虽倔些,牛倒喂得滚光溜圆。我喜欢他,也同情他的身世。每天傍晚,总是他守候在饲养室门口,接下我背上的草笼。他又教会我压铡把,一起把草铡碎。他的铡刀磨得飞利,铡起草来不甚费劲,雪亮的铡刃,沾着青草绿色的汁液,发出嚓嚓的轻响,很有节奏,似一支故乡夜色里清亮的乐曲。从饲养室出来,往往已星斗满天,或是月光如银,凉风拂着额头的汗水,扑簌簌地爽快,这时我就禁不住要随口编唱几句山歌来。然后,匆匆奔回家,去告诉正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或纺线织布的妈妈,她的儿子今天又多割了几斤草。等吃完夜饭,我便困倦地倒在土炕的苇席上,呼呼入睡了,去做一个绿色的闪着晶莹露珠的梦。

童年毕竟是天真的,幼稚的,也做过些恶作剧似的趣事。有时,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割草,就玩起打草把的游戏来。每人都割来一大把草,栽在地上站到远处用镰刀打,谁瞄得准打中了,草就归谁。大人们说,有那工夫,也会割几把草,何必淘气?可那时,小伙伴们都那么执拗,贪玩,不去管大人的话,往往割很少的草,而挨大人们的巴掌。有时,天大旱了,割不到草,因怕大人们的巴掌,而去偷偷折树枝树叶,无意识地去毁坏小树,或在草笼底塞些石头蛋儿,欺诳饲养员老头儿,又遭到更多的斥责。想起来,有那么不懂事吗?似乎倒有些不理解而感到可笑了。

山野里的青草,年年割,年年长,好像永远也割不完。暴风雨里,纤细的小草儿战栗过,饮泣过;艳阳下,也欢舞过,歌唱过。纵然大树被摧毁了,小草儿却坚强地生长着,照旧萌芽,开花,繁衍。那花儿即就纤小,却煞是美丽,曾给予我童年的欢乐和憧望。有些小草儿来不及开花,就割去喂牛了;有些小草似乎从未见开过什么颜色的花儿,倒是牛羊喜爱的优等饲料。那小草儿,多得使人甚至叫不全名字,但只要是透着绿的颜色,虽然平淡无奇,却也实在不是卑微的生命。

《陕西青年》198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