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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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龙王庙的弹弓

晌午的日头像块褪了色的黄铜,斜斜照着龙王庙废墟。断墙上半截“风调雨顺“的碑额只剩“风调“二字,被碱土啃得坑坑洼洼,裂缝里还嵌着去年的枯草,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像极了爷爷临终前含糊不清的呓语。残垣边的碎砖上结着层薄霜,折射出细碎冷光,宋四儿蹲在其间,槐树枝掰成的弹弓在掌心沁出汗渍,褪成白色的橡皮筋早没了弹性,却还倔强地保持着弧度。庙前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垂着枯枝,几片卷成筒状的枯叶在枝头摇晃,时不时被风卷落,打着旋儿掠过宋四儿眼前。

他盯着树上蹦跳的麻雀,余光突然扫到石缝里卡着半块瓷片,褪色的马纹在浑浊的阳光下忽明忽暗,鬃毛扬起的弧度竟与爷爷棺木里那截缰绳分毫不差,仿佛跨越时空的呼应。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庙角残破的风铃在穿堂风里发出微弱的叮当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

“啪“的一声脆响,弹珠擦着树枝飞过,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庙顶,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格外清晰。宋四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瓷片,指尖刚触到石缝里的土,寒意顺着指节窜上来——这土比别处潮湿,还带着股铁锈味,像极了爷爷出殡那日,他偷摸擦过笼头钩子的手感。几片雪花突然从铅灰色的云层飘落,落在他发烫的手背上,瞬间融化成水,与石缝里的湿土混在一起。

“四儿!回家喝糊糊!“王桂芳的喊声穿透寒风,在断壁残垣间撞出回响。宋四儿慌忙把瓷片塞进裤兜,起身时瞥见庙角积雪下埋着半截铁器,锈迹斑斑的钩子弯成诡异的月牙,周围的雪被染成淡淡的褐色。他蹲下身扒拉雪,冻红的手指刚触到铁器,一阵狂风突然卷起地上的碎雪,迷得他睁不开眼,心脏猛地悬到嗓子眼——这彻骨的冰冷,与爷爷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硬物如出一辙,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命运的齿轮。

回家路上经过老槐树,新堆的土包泛着潮气,像块新鲜的伤疤。树身缠绕着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树根处散落着几片枯黄的槐叶,被人踩得稀烂。宋四儿鬼使神差地蹲下,扒开表层浮雪,柳木笼头的绳头露出来,系着的乾隆通宝在阳光下闪着幽光。头顶的树枝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几片残雪簌簌掉落,砸在他后颈上。他下意识摸向掌心的红印,那道被铁锈划伤的伤口非但没愈合,反而肿胀得越发明显,形状竟与笼头钩子完美重合。张婶那句“蒲公英熬水洗伤“突然在耳边响起,此刻听来倒像某种神秘的咒语,与远处传来的乌鸦叫声混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

“小崽子干啥呢!“宋福来的怒吼惊得他跌坐在地。呼啸的北风卷着细沙,扑在两人脸上,爹手里的铁锹还沾着新鲜的碱土,目光却死死盯着他裤兜露出的瓷片边缘。四周的枯草被风吹得贴紧地面,发出沙沙的哀鸣。“没干啥……“宋四儿慌忙掩饰,却看见爹腰间铜烟袋上的“福“字被磨得发亮,与瓷片上的马纹包浆如出一辙,仿佛诉说着跨越岁月的关联。

傍晚喝高粱糊糊时,暮色像浓重的墨汁浸透窗棂。油灯在风的吹拂下摇晃不定,昏黄的光晕里,宋四儿的目光像探照灯般锁定爹的手。那布满老茧的虎口处,三指长的疤痕蜈蚣般盘踞,他清楚记得爷爷出殡那天,这只手抚过旧笼头钩子时的颤抖。窗外的风越刮越猛,拍打着窗棂发出砰砰声响,“爹,老槐树底下埋的,是不是爷爷的笼头?“话音未落,王桂芳的勺子“当啷“掉进碗里,溅起的糊糊烫红了手背。宋福来夹着咸菜的筷子悬在半空,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慌乱躲闪的眼神。宋四儿瞥见爹袖口露出的蓝布,与张婶暖手炉里的残片纹路严丝合缝,仿佛命运的拼图正在无声拼接,而窗外的雪粒子已经开始簌簌飘落。

饭后遛到张婶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旋儿。窗缝漏出的马灯光昏黄如旧时光,与外面的白雪形成鲜明对比。宋四儿屏住呼吸扒着窗纸,看见张婶正对灯缝补棉袄,针线筐里躺着半枚铜扣,扣面“王“字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窗台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形状宛如枝枝蔓蔓,将屋内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四儿来了?“王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他险些跌进雪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暖手炉的热气裹着蒲公英的苦香漫过来,搪瓷缸递到面前时,水面漂着的绿芽与他在坑边捡的弹珠颜色分毫不差。“喝了吧,败火的。“张婶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红印上,指尖轻轻抚过钩子形状的伤疤,“疼的时候,就想想槐树洞里的蚂蚁。“这话像谜语般在他心里打转,恍惚间竟与白天龙王庙那截铁器钩子联系起来,而此时呼啸的北风中,仿佛夹杂着某种神秘的低语。

离开时雪粒子开始变成大片的雪花,宋四儿在屯道撞见周瞎子的自行车。积雪覆盖的路面泛着幽幽蓝光,罐头盖铃铛叮当响过,车后座人造革包掉出片蓝布。他弯腰捡起的瞬间,后颈寒毛直竖——布面上歪扭的红线“王“字,针脚与旧笼头钩子上的刻痕如出一辙。远处的老槐树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个沉默的巨人,此刻兜里的瓷片突然发烫,背面“庚午冬月富贵“的刻字仿佛要灼穿布料,那年正是爷爷出事的年份,所有巧合都在指向某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回到家,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宋福来正在灶前烧纸,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具僵硬的木偶。窗外的雪越下越急,扑簌簌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宋四儿瞥见爹手里的纸张,边角画着的马笼头与七个脚印,竟与周瞎子给的平安符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娘枕头下藏着的乾隆通宝、张婶补棉袄的铜扣、龙王庙的铁器钩子,这些零散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旋转,最终拼成老槐树下那个神秘土堆,拼成爹眼底藏不住的慌张,拼成他掌心越来越清晰的钩子形伤疤。

雪片子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宋四儿摩挲着瓷片上的“富贵“二字,听见爹对着灶火的叹息:“爹啊,当年你说的第七步,到底埋的是啥?“火光“噼啪“爆开,火星溅落在地,宛如旧笼头钩子上干涸的血痂。而他掌心的伤口此刻灼痛难忍,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低语:该把瓷片和铜扣合在一起了——那里或许藏着打开十九年前秘密的钥匙。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老槐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也在为这个即将揭晓的秘密而颤抖。

这一晚,宋四儿梦见老槐树下的旧笼头破土而出,钩子上的“王“字滴着血,与他掌心的伤疤融为一体。远处的张婶怀抱马灯走来,灯沿“富贵“二字泛着温柔的光,那笑容与爷爷记忆里的模样渐渐重叠,仿佛在指引他走向尘封的真相。而窗外的雪仍在不停地下着,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又仿佛在等待着某个时刻,让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