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休斯敦,2011年9月27日
美国航空航天局的中性浮力实验室被大家称作NBL。我客居在卡迪家,实验室与我住的那条街直线距离仅仅五百米,我甚至能够看到树梢上飘扬的旗子。实际距离要远一点,因为得穿过住宅区之间迷宫式的街道,开车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街道两旁是一层或者两层高的小民居,房子前面都有一小块绿地和两棵树。我看到人们散步、慢跑,还有父母送孩子上学。
第一天的训练就在中性浮力实验室开始。这是一栋巨大的白色建筑,位于约翰逊航天中心以北十几公里。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和“鬼把戏”小组一起来这里参观时的惊奇。在听取对需要在那里进行的一系列复杂操作的解说之前,我已经被这座建筑非凡的宏伟所打动。事实上,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核心是一座巨型游泳池,可以把四层高的大厦淹没,因为它的蓄水量有十几个奥林匹克比赛用游泳池那么多。游泳池的底部停放着国际空间站非俄罗斯舱段的模型,都是忠实的复制品,大小与实物一般无二。
我焦急地期待着潜入那个水下世界,但这一刻尚未到来。今天,我甚至没有看到游泳池。在大楼入口处,我询问更衣室在哪里,然后按照指引沿着巨型游泳池旁边的长走廊前进。我感觉像是走在地下。鉴于游泳池里进行的疯狂活动,它的边缘要比走廊高出很多层。在走廊尽头,我按响了门铃,一个年轻女人打开门:“嘿,我叫罗宾,是今天负责你的航天服工程师。”她指的毫无疑问就是在太空和水下训练都要使用的舱外活动服。它的正式名称是舱外机动套装(Extravehicular Mobility Unit),或者EMU。不过,在我们这个群体中,它一般被简单地称为“套装”(the suit)。这个套装已经使用了三十年,没有进行过重大修改,看上去与搭乘“阿波罗”号登月的宇航员们的服装也没有很大区别。在太空项目中,很少有什么东西像这个白色外壳一样具有象征意义,它在开阔太空的恶劣环境中保护脆弱的人体。每个宇航员都梦想有朝一日能够穿着这套服装进入轨道,我也不例外。今天,仅仅是能够在这里穿上它,对我来说都像是一个梦。
罗宾陪着我穿过一个房间,那里既像实验室,又像裁缝铺。我稍稍驻足,带着贪婪的好奇心注视一群技术人员围着套装的躯干、胳膊、大腿,还有靴子、手套和头盔忙碌。在中性浮力实验室,套装会定期被拆解,以便进行维护,或者按照要求的尺寸重新组合。事实上,没有哪一个宇航员拥有量身定制的套装。在每次训练阶段开始之前,按照相关宇航员的个人参数,技术人员将套装一块块地组装起来。各个组件,例如躯干或前臂,应该使用什么尺寸?在大腿和靴子之间要插入多少个金属环?如何配置无数的调整点,以便将套装的相关部分加长或缩短,从而保证肘部和膝盖能够与套装里的人体关节相对应?今天我来到这里,就是要为这些疑问找到答案。
两个小时之后,我告别了罗宾。在此之前,我们做了八十多次测量,仅仅为手套的尺寸就测量了二十六次。然后,我赶去上后面的课,日程上写着《舱外活动的小型工具》。一位自称达伦的年轻教练员用戏剧性的手势,将一张大约有二十个位置的会议桌指给我看,上面完全被各种物件覆盖,有些东西的功能大致上一看便知,另外一些则颇为神秘,总之都是小型工具,我想。突然,我感到仅有的三个小时实在太短了。放在桌子和好几张椅子上的工具数量令人生畏,同时也让我充满好奇,因为面前的这些工具和辅助设备都用于组装在轨道上航行的国际空间站。或者说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日程表中已经安排了在几天后进行的第二次课:《舱外活动的大型工具》。
实际上,即便是今天的这些工具也并不太小,而且也不应该太小,因为我们需要戴着舱外机动套装僵硬而又厚重的手套去操纵它们,这大大降低了敏感度、运动的精度,甚至是手上可以使用的力气。达伦向我解释每个工具的功能,然后我试着操纵它们,拍照片,疯狂地记笔记。舱外活动能够创造出一个由工具构成的宇宙,世界上任何一家工厂都无法与之比拟,这一切令我着迷。扳手、螺丝刀,或者扭力倍增器,都是相当常见的工具,但考虑到使用它们的将是置身于宇宙空间、身着舱外机动套装的宇航员,每个工具都如同一个巧妙的奇迹。
快下课的时候,达伦建议我做一项练习,而且向我保证这会对几个月后在游泳池里进行的第一次模拟训练非常有用。我们一起制作了所谓的迷你工作台,也就是一个带有T形杆的金属板,牢牢地固定在套装前部,宇航员可以根据出舱的需要和个人喜好安装钩子,将使用最频繁的工具固定在上面。有些人为了不必经常从工具箱中掏东西,会尽量往上面多固定一些工具,也有人正好相反,仅仅满足于必不可少的工具,以减少负担和被缠住的风险。有两样东西非常有用,几乎总是固定在套装上:PGT和BRT。
PGT,也就是手枪式握把工具,外表就像科幻电影里的激光枪。它是在太空中使用的电动螺丝刀,是多年以来帮助我们用一个个螺栓将国际空间站组装起来的主要工具。它通常携带在身体右侧,固定在一个枢轴上,以便不使用的时候可以旋转到紧贴套装的位置,从而尽量减少活动时的障碍。如同所有在太空中使用的物件一样,它由一根可伸缩缆索固定。达伦对我解释说,这就是舱外活动的黄金法则:所有东西都要以某种方式固定在宇航员身上或者国际空间站的舱体上,以免飘走,造成关键部件或者工具的丢失。另外,众所周知,根据轨道力学定律,看上去似乎永远离去的物件,有时会存在一种糟糕的恶习,那就是按时返回轨道,因此有可能会击中空间站。而当这个丢失的物件是一个人时,就尤其糟糕了。因此,宇航员应该通过两种方式让自己始终锚定在空间站上:第一种是缠绕在卷轴上的安全缆索,当你离开锚点时,安全缆索会缓缓展开;第二种则取决于实际情况。在从国际空间站的一点向另一点移动时,可能仅仅用一只手抓住栏杆就够了。不过,在到达工作地点之后,一般需要解放双手。为了避免飘走,可以用本地锚索固定。不过,这样无法固定姿态,一旦松手,就不能阻止自身开始缓慢旋转。
这时,BRT是更佳的选择,也就是身体锁定工具。这是一件沉重的工具,形状类似一条粗壮的蛇,不用时可以折叠携带在体侧。身体锁定工具自由的一端是打开的金属钳口,看起来像一张具有威胁性的嘴巴。达伦小心地把食指伸到一侧,按压下颚底部,那张嘴突然合上了,发出金属的声音。身体锁定工具就是以这种方式固定在国际空间站的标准栏杆上。然后,转动环形螺母可以使身体锁定工具变硬,因为上面套着一系列金属球,增加压力就可以阻止它松动。在必要时,这条蛇会石化,宇航员的姿态也因此变得稳定,可以与螺栓、电气或液压连接,以及任何其他需要使用双手操作的东西保持正确的距离。
休斯敦,2011年9月30日
这是一幅可怕的图景:我在进行舱外活动,而身体与国际空间站完全脱离,也许是由于没能抓住一根栏杆,又或者是我身上的索扣没有正确地固定。对于这些偶然事件,安全缆索本来可以救助我,把我拖回锚点,但很显然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所以,我开始一边旋转一边远离空间站。现在,回到国际空间站的唯一希望是舱外活动简易救生装置(SAFER),也就是安装在套装上的喷气背包。它有二十四个小型压缩氮气推进器,在肩膀和臀部的高度分为四束;喷气背包保证我储存有一点推力,可以旋转并返回空间站。
假如我真的身处太空,那么现在应该努力保持镇定,集中精力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面,也就是取出喷气背包的控制器。我需要旋转身体右侧的枢轴,以便够到提取杠杆,并用它启动弹簧装置,使控制器从背后的隔层弹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实际上,及时完成这一系列操作并不简单,特别是在即将发生危险的情况下,但未来我还有机会对此进行思考。今天,我手里握着的是一个操纵杆和三个拨动开关。我将在约翰逊航天中心的虚拟现实实验室里,戴着喷气背包进行第一次飞行。
我沉浸在模拟环境中。在这里,国际空间站外部的每个细节都被完美复刻。专门的传感器在对我脑袋、胸部和双手的运动进行监测,投射到面前观察器上的画面也在据此变化。在模拟开始时,我被安置在气闸舱(Airlock)。这是一个小型太空舱,宇航员正是通过它进入太空。我立即就被丢了出去。现在国际空间站每隔三到四秒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只停留片刻,而且距离越来越远。我试图辨别方向,弄清楚自己被丢向哪里。不过,对于国际空间站的外形我还不太熟悉:我看到一块块太阳能电池板、桁架、“联盟”号或“进步”号——看不到潜望镜我无法区分。在模拟了提取控制器所需的时间,也就是三十秒之后,我获得许可启动自救程序。
第一个步骤是停止失控的旋转,而在这一步,喷气背包使一切变得简便。我可以借助简单的命令,自动取消旋转速度。现在,我必须找到国际空间站:我慢慢旋转,直到它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试着将自己与我离开时的那个点——也就是气闸舱——对齐。如果我能够完美地瞄准,向前的冲力将有效地抵消远离的速度:重要的是精确,因为剩余的推进剂已经不多了。氮气储备可以容许路线规划上的一些不精确,但不能是重大失误:太多错误或不必要的点火会导致空缸,无法再次设置正确的靠近。没有第二次机会。
现在我距离气闸舱仅仅几米之遥,估计很快就能够抓住一个栏杆。我低头看了看,虚拟控制器显示还剩余百分之二十的推进剂。对于第一次尝试来说,这样的结果还不赖。当然,我明白训练之初提供的场景比较简单。在真正前往国际空间站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要证明自己能够控制几倍于此的旋转和远离速度。需要一步一步地来,事情永远是这样的。
休斯敦,2011年10月3日
我把潜水服中所有的空气都排掉,坐在游泳池底部足够靠近气闸舱的地方,以便能够观察支持团队的各种活动,同时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打扰他们。在我的头上和周围,是一片由水和金属构成的世界。在所有的方向,目之所及都是铁架的金属网格,空间站的宏伟复制品就置于其上。距离底部仅仅几米的高度,白色的圆柱体模拟着加压太空舱,再往上是桁架,顶端几乎直抵水面。塑料管替代了电气和液压连接,一段段黄色栏杆勾勒出可以从淹没在水中的空间站的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的路径。在太空中,同样会有一段段的栏杆,处于同样的位置,只不过它们有时会受到微陨石的撞击。
我习惯了潜入水中时的沉寂。但是,在这里,高音喇叭几乎不间断地播放着身穿套装的宇航员与教练员之间的交流,后者在控制大厅,通过摄像机拍摄的画面追踪宇航员的活动。一个摄像机安装在套装的头盔上,另外一个由潜水员来操控。一共有十几个潜水员,每两个潜水员负责一名宇航员,以确保他们的安全,并在必要时帮助他们移动;其他潜水员则在模拟中起到支持作用,负责运输工具,以及实时地进行模型各个部分的组装。
我从游泳池底部的一个角落观察着两名宇航员缓慢地移动,就像是在慢镜头电影中一样。每做一个动作,他们都要与僵硬的套装和手套、有限的视野,还有几乎六个小时水下生存带来的疲惫讨价还价。不过,缓慢也是一种战略。“慢即快”,这是舱外活动中的口头禅:不紧不慢的人,最后反倒会显得最快。
我要求尽可能多地潜水,以便在第一次穿套装上课——明年春天——的时候能够做好准备。我希望熟悉国际空间站的模型,也希望一次次尝试规范动作,闭着眼睛了解栏杆的布局。
或者坦白说,我是想尽量在水下度过更长的时间。身处水下世界时,我觉得自己在地球上最靠近太空的地方。
休斯敦,2011年10月4日
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控制室悬浮在游泳池的水面上,呈现出一番迷人的景象。透过一扇大玻璃窗,可以俯瞰巨大的游泳池。当水面平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的金属世界。今天,游泳池里没有身穿套装的宇航员,但还是在进行某些活动,不少潜水员正二人一组为潜水做准备,高音喇叭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播放服务通知。萨拉是中性浮力实验室最有经验的潜水员之一。她向我解释说,她的同事必须潜在水里,按照需要为后面的几次训练课程配置模型。她继续向我说明,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模型并不是绝对忠实于原型,比如,在水下要一个能够运转的泵有什么用呢?另外,宇航员永远不需要对泵进行维修,只需要在必要时出舱用备用泵替换故障的泵。该模型只需保证几何精度,并且还原宇航员的操作界面,例如手柄、螺栓、电气或液压连接。
今天,很多关于穿套装在水下训练的简报都由萨拉负责。她从如何度过中性浮力实验室中典型的一天开始:首先是游泳池边的工具准备工作,然后是早上七点半的体检;再接下去,是和整支队伍做简报和换装;九点钟潜水开始,第一件事是由两个分配给一名宇航员的潜水员进行池底压载。在讲解这一点时,萨拉花了比较长的时间:要想有效地进行训练,压载至关重要,而且能够避免过度疲劳。压载做得越是精心,对于失重的模拟也就越忠实于国际空间站的实际情况。首先,潜水员要建立中性浮力:他们根据需要在套装里添加或减少小块的重物和橡胶块,抵消套装——和身处其中的宇航员——自发上升或者下降的趋势。于是,重量通过水的静水压力得到完美补偿。到此为止,事情还是颇为简单的。萨拉解释说,在下面的一步,压载变成了一种艺术:为了能够模拟太空中的状况,以及能够在所有的位置和方向不加区分地工作,需要一个中性装置,也就是套装和宇航员这个组合要能够向任何方向没有阻力地转动,并且可以始终保持同一方向,同时不表现出任何自发旋转的倾向。只可惜这是一个无法达到的理想状态。不过,潜水员依然竭尽全力,重物和橡胶块被放在适合的口袋里:套装的前胸、后背和脚踝,以便按照需要加重或者减轻不同位置的重量。
萨拉直言不讳,对于衣服尺码比较大的宇航员来说,压载更加容易和有效,因为他们更加撑得起整个舱外机动套装。在他们的套装里,气泡更少,而且因为他们的身体足够填充套装,可以确保姿态的稳定。让我们说得更清楚一点,即便套装处于中性浮力状态,里面的宇航员却不是这样。比如说,假如他们头朝下,就会感觉整个身体都压在肩膀上,所以禁止以这个姿势工作超过十分钟。唉,尽管如此,肩膀受伤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因为关节被迫以那种非自然的姿势工作。接替萨拉的是汤姆,作为医生和我的宇航员同事,他向我介绍了一系列注意事项。首先,好的压载是第一步,因为越是接近中性状态,保持希望的姿势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就越小。其次,必须加强稳定关节的肌肉,特别是小的旋转肌群,关于这方面的建议,我当然可以向宇航员健身房的专家们请教。最后,合适的套装非常重要,换句话说,套装必须完美贴合我的身体。穿着不合身的套装工作,就像长时间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走路一样,会导致疼痛和水泡。这样的描述可以使我们对此有一个概念,但我怀疑得到合适的套装比买一双鞋要复杂得多。
休斯敦,2011年10月5日
得到合适套装的第一步是选择手套,而我已经知道这并非易事。今天早上,我又来到罗宾上周为我测量过一些尺寸的房间,这次是正式通知:我的手长得很奇怪。今天负责我的航天服工程师史蒂文又给我看了一张图,上面按照尺寸绘制着可供挑选的所有手套。我的手的测量值被概括成一个点:在这张图人口稀疏的区域中一个孤立的点。很明显,没有手套可以很好地贴合我的手。我大概是定制手套拥有者的最有力候选人,这倒是能使图表的那一区域变得没有那么空空荡荡。但是定制手套非常少,而且名单上有一长串宇航员已经等了很久。作为新人,还没有得到飞行任务,我排在前面的可能性自然很小。
我们需要从可供选择的手套里挑出两副过得去的:一副优先使用,另一副备用。我有点担心,因为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棘手的选择。在太空中和在水下一样,都无法行走。因此双手总是在工作,要么操纵锁扣和工具,要么抓着握把和栏杆以便移动或者改变方向。除了保证足够的敏感和灵活以外,手套应该尽可能不要造成疼痛和擦伤,或者使双手花费不必要的力气。事实上,疲惫感主要来自手。有人曾经夸张——但或许也并非特别夸张——地对我说,在游泳池里的一次训练,相当于花六个小时努力用自己的手捏碎一只网球。有备无患,尽管我在中性浮力实验室的训练预计在明年三月进行,几个月以来,我出门都会带着一个需要握紧的橡胶环,以便锻炼双手。
史蒂文确定的五副候选手套整齐地排列在桌子上。第一双已经在技术支持人员手中,他们倾向于用它进行测试,将每只手套挂在套装的一只胳膊上,然后帮我戴上。接着,史蒂文挨个提出长长的评估清单上的问题。指尖以及手指之间与面料有直接接触吗?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弯曲拇指,或者说指关节在正确的位置吗?使手套硬挺的金属条在手掌的正确位置吗?
经过一些细小的调整,我们过渡到实际条件下的测试,还原它们在太空中,即在相对于真空环境4.3 psi[3]的超压下使用时的硬度。我们可以设计一种方法来给它们充气,以获得这种超压。更加容易的做法是降低周围的压力,从而获得同样的结果。想象一下给两个氦气球充气,直到它们爆裂。在一个气球里,你可以借助加压气缸输入气体,直到获得所需的效果。在另一个里你可以充入一点点氦气,然后打结并放掉它。在上升阶段,随着大气压强的降低,气球会膨胀直至爆裂。忽略制作工艺和温度的差异,两个气球在达到相对外部条件来说相同的超压时就会爆裂,绝对压力是多少并不重要。
就这样,在某些情况下,比如在游泳池中,我们给套装充气,使它相对于周围的水压达到4.3 psi的超压;在另外一些情况下,我们将周围的压力降低,手套同样会膨胀变硬。
当然,我们不能降低整个房间的压力,那样做会很复杂。不过,我们使用了手套箱,这是一种圆柱形内部没有水的水箱,上面有两个相隔一定距离的圆形开口,以便双手能够舒适地插入。我把手放进去,直到装在套装手臂末端的金属环卡在开口处为止。当技术人员打开泵,内部压力开始下降,压差会使金属环牢牢扣在上面,制造出一个不透气的封闭空间。
我感到手套在膨胀。我越来越觉得它们不再是在手指周围收紧的套,而是更像一个有着僵硬墙壁的外壳,我的手在里面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我甚至怀疑空间太大了。当泵停下来的时候,我尝试弯曲手指,握拳,并且操纵放在手套箱里的锁扣。真的很费力气,尽管这一点我早有耳闻,但想象与现实还是有出入。很难想象以这种方式在游泳池里工作六个小时。无论如何,我尽量保持乐观,提醒自己这是我试的第一副手套,或许其他的几副更加适合我的手,用起来也就没有这么费力。
又工作了两个小时之后,情况并不令人欢欣鼓舞:任何一副手套状况都不理想。无论如何,我们还是选出了一副问题比较少的。戴它的时候,还需要在里面戴上厚厚的内置手套,并在手背上加一层柔软的橡胶垫,以便填充一些空间。这只是权宜之计:史蒂文还将寻找候选手套,然后我们会在附加测试环节中对它们进行测试。
为大家增加了额外的工作,实在令我不安,尤其我初来乍到,当然不想被当成麻烦人物。幸运的是,史蒂文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为我们遇到的困难而道歉。另外还有桑迪,她以务实的态度敦促我不要满足于此,要尽可能去尝试更多的手套。
我是几天之前才遇到桑迪的,但她的名字早已经如雷贯耳。她是材料科学博士,热爱足球,甚至在校队踢过球。她是已经完成三次太空任务的老兵,其中包括仅仅两个月之前国际空间站的一次为期四个月的远征,“亚特兰蒂斯”号STS-135任务,那也是航天飞机时代的终结。当听说我很快要开始舱外活动训练时,桑迪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她会陪我去试手套。她解释说,假如没有经验,甚至连提出正确的问题都很困难。她这样说好像并非向我提供帮助,而只是阐述一个事实。继卡迪邀请我住进她家之后,桑迪是美国航空航天局又一位主动向我表示友好和慷慨的人。我不敢肯定自己有朝一日是否能够飞上太空,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仅仅作为这个群体的成员就是一种荣誉。
在我今天试过的五副手套当中,还包括MG,也就是桑迪·马格努斯本人使用的手套。这是推荐给我的唯一一副女性手套。假如手指不是如此纤细的话,会非常完美。我想问题正出在这里:我没有大部分女性那样纤细的手指,而男性手套无论如何还是太大了。想想看,我一直都喜欢自己“工匠一样的手”,就像我的一位中学老师所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戴过戒指或者留过长指甲,因为我一直希望我的手显得有力和能干,这是我想要塑造的生活的外在标志。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们有一天会变成美国航空航天局图表上一个孤立的小点。
休斯敦,2011年10月11日
这样的姿势应该就是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的感受。仰卧在灰色的地毯上,双臂伸向天花板,身上穿着超过一百公斤的套装。我怀疑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自己永远无法重新站起来。不过我不用去做那样的尝试,因为两位帮助我缓缓躺到地板上的技术人员,几分钟后将帮助我重新站起来。
我头上戴着一个史努比帽,也就是带有集成耳机和麦克风的布制头套,这样的称呼来自它因“阿波罗”任务而闻名的经典配色:两侧为黑色,中央为白色。我在耳机中听到史蒂文的指示。他站在我身边,向我提出一系列问题。没有无线电系统,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因为我戴着头盔,身上还穿着完全密闭的套装。在第二次密合度检查时,我们又尝试了一副新手套。今天我们要挑出将来在每次水下训练之前,技术人员为我搭建套装时需要的各个部分。“搭建套装”,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史蒂文按照量好的尺寸进行了初始配置,接着,我们在4.3 psi的超压下评估细微的调整,以便优化工作空间,也就是我置身其中并且能够有效地用手操作工具的空间。几分钟之前,到了躺在地上的阶段。
刚才说了,我的胳膊向天花板伸直,史蒂文要我感受双手是否还插在手套里。我的身体没有充满套装的躯干,仍余下很多空间。直立的时候,我可以向前移动,保证双手很好地插在手套里,手指也完全能触到手套的指尖。但是一旦躺下,我就会向后背的方向陷下去。史蒂文记录了这一点。解决方法当然不是把袖子变短,那样我就够不到手柄和栏杆了,而是用衬垫填充后背剩余的空间,以防止我向后陷。在太空中,我们飘浮在套装里,而在中性浮力实验室却有所不同:在这里,还有很多小时的训练等待着我,其中一部分肯定是在游泳池的底部,后背朝下。如果不出意外,套装躯干的尺寸没有疑问,这是一个刚性部件,只有三个尺寸:中号、大号和特大号。对于卢卡或者阿莱克斯这样的同事来说,中号非常合适,他们个子更高,肩膀也更宽。对于我,它也必须合适。
结束了他的提问之后,史蒂文示意技术人员帮我重新站起来。他们扶着我笨拙地走回穿衣工作台,这是一个带有特殊固定点的结构,无论在地球上还是轨道上都可以使用,功能是固定舱外机动套装,使人可以轻松地从躯干部分滑入滑出。现在我要脱下套装,方便史蒂文和技术人员在里面放入填充物,对手臂、腿、骨盆进行调整。
首先需要慢慢降低超压。一名技术人员教会我发出轻微而连贯的声音,以确保呼吸系统畅通,从而避免可能出现的轻微反冲伤及耳膜,然后他摘下手套,这样才能达到与环境压力的完全平衡。我把两只手套和头盔都脱下来,技术人员开始拆套装的下身,也就是骨盆和腿部,它与躯干的接口是臀部的一个密封金属环。
现在我只需要从躯干里滑出来:技术人员举起套装的胳膊,伸向高处,我弯着腿,把两边肩膀依次退出来。“太容易了。”今天陪着我的资深宇航员史蒂文开玩笑地说。我迅速地从里面出来,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对于很多宇航员来说,这个动作相当困难。至少在这件事情上,穿一身过大的套装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好处的。
我天生缺乏耐性,经常希望事情速战速决,但在那种情况下行不通。密合度检查一直持续到下午过半,比计划长了好几个小时。接下来的一周,我得以在一门叫作之前与之后的课程中尝试这个套装,这是我第一次模拟舱外活动前后长时间和复杂的操作。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熟悉舱外机动套装和穿着它活动的各种可能性。“不要和套装过不去”,这是开始游泳池训练后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因为赢的总是套装。相反,要学会适应它的限制,并充分利用关节所允许的运动模式。
在进行之前与之后训练的那天结束时,我在“切尔西”喝了一杯葡萄酒,那里是美国航空航天局群体喜欢在工作之后喝一杯的酒吧之一。得克萨斯炎热烦闷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在那个季节,只有空调房才是唯一的避难所。十月微凉的气温让我想要穿着T恤坐在露台上,享受海湾风光以及下午晚些时候温柔的光线。
我邀请了一些朋友和熟人,和他们告别,因为第二天将是我在约翰逊航天中心度过的最后一天。尽管在休斯敦我没有经历像在“星城”一样的集体生活,但我已经开始编织未来三年在得克萨斯的关系网。另外,我也享受到了比此后无数次出差多得多的空闲时间,因为第一个月的训练要求并不严格,对于我的表现还没有太多期待。不过,我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名声是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而且这与正式的考试和评估同样重要。我知道,与我一起工作过的十几位教练员都已经带着对我的想法回到办公室。无论是好是坏,他们肯定会与同事分享。每个人都对新人宇航员充满好奇,甚至其他宇航员也是如此,而且比所有人更甚。
带着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或至少没有犯下重大失误的希望,我告别休斯敦的生活,回到“星城”作为“联盟”号随航工程师的训练中。离开时,我带着全新的认识:在太空行走背后,隐藏着复杂程度惊人的技术和操作,而我现在只能对它们进行猜测。我只是弄湿了脚趾,很难说那海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