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井保路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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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教案

在自流井各界知名人士中,杨司铎在侯四海这个“六千岁”身上,下的功夫最多。最早是由几个与侯四海有过交道的教民,穿针引线,两人相识。其后,杨司铎多次登门拜访侯四海。

这些洋人也是怪精明的,来中国多年,懂得入乡随俗。杨司铎每次上门拜访侯四海,都不会打空手。或是送点稀奇古怪的西洋礼品,或是送“六千岁”一些治病西药,以博其好感。

侯四海也是聪明人。他本人对信洋教之类,毫无兴趣,却历来奉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奶便是娘”这等人生哲学。其身处“庙首”之职,与自流井各方人物接触得多,对世事人情,也比一般人多些见识。

自晚清以来,侯四海多少也看清了当下地方情形是,“老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这种奇怪的政治生态。他心里面就觉得,“洋人”“洋教”这些玩意,说不定日后也可以作为自家利用对象。或是成为自己与外人,与官府打交道的一点资本。

由此,双方一拍即合。随着彼此交往增多,一段时间,“六千岁”侯四海,与洋教堂那些洋人牧师教士,打得火热。尤其杨司铎本人,竟然成了“六千岁”的好朋友,白果巷公馆里的座上宾。

既是好朋友,侯四海应杨司铎之求,在自己袍哥堂子里,一声招呼打下去,果然就有不少袍哥入教。一时,小小一个自流井,入洋教的教民,竟达几百人之多。除教堂之外的布道传教民间场合,在自流井也多了几处。

其实,这些当地人入教成教民者,除少数是真正相信上帝,信奉基督教的“真心教民”外,大多是善于投机取巧的社会闲人、无业游民,乃至“浑水袍哥”一类。

这些人的入教心理,与侯四海大致也差不多。不过是想用教民这种特殊身份,在世面上招摇过市,为自家谋利。

当时,有了教民身份,有点类似现今拿了欧美西方国家的绿卡,可作为一种“护身符”。所谓的教民,只要与当地什么人发生矛盾冲突,不管有理无理,吃亏的总是对方。如果闹成纠葛,甚至官司,不说地方上保长、甲长不敢得罪教民,就是官府大小官员,也畏其几分。

那年,北方京师及河北、山东一带,义和团闹得很凶。四川远隔万里之遥,没闹义和团,但亦受其影响波及。省城一带,就曾闹过类似的白莲教、红灯教之类。特征之一,都是“灭洋排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二年,自流井就发生了一场轰动各方的教案。

自流井教案的起因,和其他地方的教案一样,最初,也是先在街坊市民大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来了街坊传言。

这些传言,对大多数市民来说,真假难辨,却是很恐怖可怕,很搅乱人心。

比如,有人说:“听说,天主教堂的那些洋人,要吃娃儿哟,好吓人啊!”

不久,另又有人说:“你听说没有?说是檀木林那洋人教堂里边,那些洋人牧师教士,专门抱别人的娃儿去卖,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过了几天,又有人说:“不得了啊,那边檀木林天主教堂的洋人,听说专门抠娃儿的眼睛来做药!”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其后,这些不着边际的街坊传言,越传越广,也越传越逼真,越具体。比如有人说:“某某有天到天主教堂去,亲眼看见教堂里的洋人,弄了个娃儿的心子来吃。”

还有人又说:“有天晚上,某某人走夜路,经过萧家山坟坝那条小路,就碰见教堂里的洋人,抱了两个死娃儿去埋。娃儿的心子、眼睛,都是被抠了的。你说吓不吓人?”

谣言广泛传开之后,整个自流井,四街八巷,顿时舆论滔滔。时不时于街头巷尾,就看见一些民众,三个五个,集聚成一堆,彼此间议论不已。

往往是,有人先说自家听到了什么传言,又互相想从别人那里打听一点真实情形予以证实或否定。

其实所有这些人,都是东听西说,毫无凭据,又彼此都在问:“到底有没有这些事?”进而又在问:“这些事,到底有没有人来管?”

有人就说:“哪个来管?牵扯洋人的事情,哪个来管?官府都怕洋人啊!”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民众群情越来越激愤之时,街市上,就有人气冲冲站出来喊:

“管他有没有这些事,大家干脆到天主教堂那里去,先看一看再说!”

此话一说,立时许多人就为之叫好,纷纷响应并喊道:

“对头,到天主教堂去搜它一搜,看那些洋人是不是抱了娃儿来藏起!”

“走!到天主教堂去,找那些专门偷中国娃儿的洋人,说个道理!”

在街上众人的议论喊叫声中,一个长得高大壮实,面色很黑的汉子,突然站出来,发出惊天一喊:“老子们不怕洋人!大家都跟老子一路走,找天主教堂洋人算账去!”

此人姓周,是东源井上的一个挑盐工人,即人们喊的“挑盐匠”。平时脾气个性比较急躁,说话莽里莽气,人称“周黑莽”,又叫“周莽子”。

那天,他收工回家,手里还捏着根挑盐水的青杠扁担。路过灯杆坝时,正碰上许多市民围在一起议论“天主教堂的洋人吃娃儿”的那些事。他站在那里听了一阵,越听越不是滋味,终于听得心头火起,在那里叫喊了起来。

平时,他就看不惯一些入了洋教的教民,遇到什么事情,总爱拿洋人搬出来说事。他那东源井井灶上,就有个叫陈二麻的教民,很让周莽子讨厌。

其实陈二麻也是个挑盐工。在一众盐工里面,其对人处事,都有点“二麻二麻”的,得了个“陈二麻”的外号。其力气和本事都小,在井灶上就抬不大起头,任何事,都轮不到他陈二麻来说话。

可是,自从半年前陈二麻被人拉入了洋教,这人就活像变了一个人,或是得了什么道一样。这时的陈二麻,与人说话,总爱讲些“上帝”啊,“耶稣”啊,“主”啊,这些让中国人听不大懂的玩意儿来炫耀。

更让周黑莽可气的是,陈二麻一旦与周围工友起了什么争执和矛盾,他就总是把洋人搬出来做后台,仿佛他入了洋教成了教民,就要高人一等。

有一次,周黑莽同陈二麻上工时,生了点纠纷。两人先是争吵,周黑莽嘴巴拙,争吵他不赢,火气一上来,就想动手。谁知陈二麻当即高声大喊地叫起来:

“你打?你敢打!老子是教民,把你告到衙门去,看官府打不打你板子!”

这时周围工友中立马有年长者上来,把周黑莽拉开,连劝带吓地对他说:

“周莽子,你好不晓事!当真想到分县衙门去挨板子?我跟你说,只要进了衙门,官府一听说是与教民生事,不问缘由,先打你二十大板再说,你娃子何苦呢?忍口气算了!”

其他工友也过来告诫他,劝他忍口气。周黑莽当时只好把那口气忍了下去。

但从此,他心里不仅对陈二麻,还包括对洋教和教民,以及那些传教的洋教堂洋牧师,就愈发不满以至痛恨。

此刻,听了街上关于“天主教堂的洋人吃娃儿”的那些传言,又听到有人喊“到天主教堂去”的话,周黑莽对洋人和教民的旧仇新恨,立时涌上心间。他再也忍耐不住,拿着手里那根青杠扁担,在地上用力跺了跺,就喊出了那句相当要命的话。

喊过之后,见大伙齐声呼应,他一股血气冲顶,就什么也不顾了。他自己带头,领着一帮人,朝檀木林天主教堂那边大步赶过去。

街上好些人,也就跟在周黑莽身后一路走。他们一路走,身后又有新的市民不断加入进来。

这样,好大一群民众,都朝檀木林天主教堂涌去。有些人边走边说,有些人则气势汹汹,一副要找洋人算账的样子。

消息立时在整个自流井四街八巷传开。其他街巷的民众,听到消息后,也陆续赶来。

不多一会儿,檀木林教堂门前坝子上,集聚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民众,大都受这一阵关于洋教堂种种传言的刺激和影响,一个个神情激愤,吵闹叫喊声一片。

天主教堂的杨司铎等人,情知不妙,就赶快紧闭大门。又让一些中国教民出来,试图对围在那里的市民做些解释劝说。一面紧急派人,赶到自流井分县衙门报案,向地方官府求助求援。

豆芽湾、檀木林、灯杆坝一带地方上的甲长、保长,自然是首先惊动了。几个保长、甲长立马赶到现场,让带来的三两个民团团丁出面维护秩序。

保长、甲长们生怕事情闹大了于自家脱不了手,就极力设法劝说安抚市民,最主要是保护教堂,以及杨司铎等几个洋人的安全。

分县衙门这边,当时主事的县丞姓夏,人称夏知事。县丞与县令,都属七品官,但职位上,县丞比县令要低一级。县令世人称为“知县”,县丞就只能称“知事”。

那时还不到一更天,夏知事还没睡,正在书房一把太师椅上闲坐,于灯下品茶读书,甚是清闲样子。

夏知事虽官居从七品,属于朝廷最低地方官,却也是科举出身的正宗举子文人,闲时也爱读点诗文。他最喜宋词,尤其崇拜苏东坡。这天,有人赠他一册新版《宋词选》,其中有多首苏东坡名篇。夏知事兴致来了,就一边吟咏,一边比较苏东坡词与另一位宋词大家辛弃疾词之间,两人的优劣。

突然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夏知事品茶吟词的乐趣。分县衙门捕房的一个巡街捕快,一脸惊慌之色地推门而进。

面对夏知事不快的目光,那巡街捕快自知失礼,却更加慌乱。他看了看夏知事,有点结结巴巴地连说:“大人息怒!小人失礼,小人有罪!”

巡街捕快赶快磕头认错后,才向夏知事急报,说是檀木林那边的洋人天主教堂,被民众围了,可能要出教案事情。又说那边的情形很紧急,分县衙门捕房的几个捕快都赶到那边去了。他是受捕房刘捕头的指令,赶回衙门向夏大人报信的。

夏知事听说檀木林天主教堂被围,可能要出教案,立时脸都白了。他再无品茶读书的闲情逸致,并且意识到,自己的劫数恐怕到了,此事若处置不慎,官场的日子怕真是到头了。

当时,凡建有洋教堂的地方,大小官员最怕本地有教案发生。因教案往往牵涉洋人事情,自家处理不慎,朝廷怪罪下来,地方官会吃不了兜着走。

经过两次鸦片战争,以及八国联军入京种种事情,那时清廷最怕的就是洋人。既怕洋人来打,也怕洋人生事。而不论什么地方,一有教案发生,必涉及洋人的财产乃至洋人的生命。

朝廷在派员处理教案时,为平息事态,安抚洋人怒气,往往在处置上朝外人那方倾斜。除重惩肇事者外,对涉及的地方官,也甚苛责。哪怕就是地方官有理,往往也会变为无理。没有责任的,往往也会变为有责。如此,地方上每有教案发生,地方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官帽,甚至获罪。

这就是夏知事一闻听手下报告说,檀木林天主教堂可能要出“教案事情”,立时胆战心惊的原因。

好在夏县丞到底还有些历练,他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一套应急方案也大致想出来了。他让人立马通知下去,分县衙门全体捕快、衙役人等紧急集合,包括师爷、典史、书办等等,全部召集起来,紧急赶到现场,设法保护教堂和洋人。

分县衙门一帮人动身时,夏县丞又担心自己手下这点人,毕竟势单力薄,怕压不住场面,又急派捕快,赶去釜溪河西岸海潮寺,告知驻在寺内的安定营,请求派出兵勇前往天主教堂,协助维护地方安宁。

同时又想,这么大的事情,必须向上级官府报告请示,并向上司请求支援。夏县丞立马令分县衙门捕厅“马快”,飞马向富顺县衙告急。

事有凑巧,那天富顺县衙知县王润田,正好白天在沙坪一带视事。天晚了,未及回县城,就留宿沙坪镇上一大户人家公馆。

其时,王知县已上床歇息。得教案事报,与夏知事一样,大惊失色之下,紧急带手下一班人马,沿大道赶去自流井。天黑路远,王知县一行赶到时,已是二更时分。

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天主教堂门窗皆闭,里面无任何动静。

地方上保甲长带一些团丁,分县县丞及一帮衙门捕快、衙差,以及安定营十数兵勇,守在教堂大门及窗户一带,竭力防止那些民众冲进天主教堂里面去。

围在教堂门前的民众,已达数千人之多。知县王润田一行,前有衙门役差,举起两块“回避”“肃静”高脚牌开道,后有佩腰刀的捕快,持水火棍的衙丁,以及安定营兵勇护卫,分开众人,登上教堂门前的高台。

举眼望去,台下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且人群中,各说各的,吵闹声一片。分县夏县丞吩咐衙门里一个嗓门大的捕头,先上前大声招呼说:

“各位雅静!雅静些!请富顺县衙王知县王大人,给各位示话!”

王知县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硬着头皮,向现场民众讲话。他先是说,据官府了解,洋人教堂里面,干的都是传教信教的事,而且是朝廷恩准了的,官府备了案的。里面根本没有啥子“吃娃儿”那些事情。那是有人妖言惑众,故意散布的谣言。王知县要大家听官府的,不要听信那些谣言。还说,对妖言惑众的那些人,官府必将查办。

王知县向现场望了望,最后提高嗓音说:

“自流井各位父老乡亲,眼下夜深了,请大家散去,各自回家罢。”

可是,这些官方话语,围着的民众就是不肯听,坚决不走不散。眼看知县大人发话也镇不住堂子,无奈之下,分县夏县丞又走上前,向民众发话解释一番。

夏县丞的话,多少要和缓一点,有人情味一点,可惜,这些东西,也不是在场民众想听到的。大多数民众就是不走不散,且依旧议论叫喊不止,嘈杂之声四起。

眼看两人亲自到场,都平息不下事态,两级地方官一时束手无策,呆在了那里。混乱之下,区区数十个捕快兵勇,仍控制不住场面,事态随时可能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