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可迎万难: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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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春的心理独白

黄逸梵搬走之后,张志沂也很快带着一大家子人搬离了那座花园洋房。新家又是一所石库门弄堂房子,张爱玲的舅舅家就在旁边。张志沂以为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期待黄逸梵的回心转意,却没有认清问题的根本——他和黄逸梵之间的矛盾,从来就不是物理距离的远近。

对于黄逸梵来说,离婚代表着全新生活的开始,她的新生活,自然应该包括全新的爱情。可是,当时大多数中国人依然固守传统,哪个男人能接受一个离过婚又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呢?只有在西方人的世界里,离过婚的女人才和从未结过婚的女人一样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临行之前,她来到圣玛利亚女校和张爱玲道别。张爱玲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只是表示“我知道了,你走吧”。至于对母亲的依依不舍,她只会放在心里,不会流露出半分。

黄逸梵并不知道,张爱玲一直在悄悄地目送她走出校门,直到校门关闭,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如决堤的河水般肆意流下脸庞。张爱玲独自站在寒风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但倔强如她,如此脆弱的表现,只想让自己看到。

张爱玲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时都能见到母亲了,在这个世界上,仿佛突然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如同一棵生长在旷野的草,母亲则是那自由的风,无论风吹向何方,此刻的她都只能困守原地,倍感孤独。

张爱玲曾说:“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说这句话时,她还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少女,却比许多年长者更懂孤独的滋味。

其实,与母亲在一起时,张爱玲的话向来很少,她总是习惯性地被动接受母亲安排好的一切。和父亲在一起时,张爱玲反而话多一些,尤其是关于文学,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在写作方面,张爱玲也总能获得父亲的支持和肯定。

她从不会和父亲聊有关母亲的事,这仿佛是父女之间无声的约定,因为黄逸梵的离开带给他们相同的寂寞,只不过张爱玲的寂寞偶尔能在姑姑那里得到慰藉。

每当思念母亲时,张爱玲就会去姑姑家里坐坐。因为那里有母亲的气息,有母亲喜爱的家具和饰品,这些东西仿佛能凝聚成母亲的怀抱。坐在那里,张爱玲能感受到从未体会过的踏实感。

众所周知,张爱玲后来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交了一位好朋友,名叫炎樱。炎樱曾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这句话用来形容张爱玲再合适不过,她用一支妙笔生出美丽的花朵,使之安放自己的灵魂。

张爱玲一生朋友不多,很多人觉得她孤傲得很,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其实,对张爱玲而言,友谊是宁缺毋滥的,用语言和面子维持的虚假友情,她不需要。

很少有人知道,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时,有一位名叫张如瑾的好友。在张爱玲晦暗的少女时代,张如瑾如同一抹微光,照亮了她枯燥的生活。她们都是天资聪颖的女孩子,同样喜欢电影,爱好文学。虽然两个人喜欢的作家不同,偶尔也会为了哪个作家更优秀争论不休,但争论过程中的快乐是不言而喻的。

更多的时候,还是张志沂与张爱玲讨论文学。张志沂的旧学功底十分深厚,对张爱玲日后走上文学道路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张爱玲喜欢细细品味读过的每一本书,从不盲目崇拜一个作家,哪怕是面对再喜欢的作品,也不会一味地褒奖。

她一生痴迷于《红楼梦》,不过,在十二岁那一年,张爱玲已经发现《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如前面的章节精彩,甚至认为有些狗尾续貂的感觉。为此,她还专门与父亲展开过一场讨论。后来,少年张爱玲便创作出了《摩登红楼梦》,父亲还专门为她拟了回目: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张家的书房弥漫着传统旧学的气息,一头扎进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张爱玲,最喜欢和父亲在书房里共度时光。她将父亲在书房里的一举一动刻在心底,多年以后,她还在小说中描写过父亲在书房里的身影。

对于亲人和朋友,张爱玲总有一种疏离感,可能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但是亲情和友情又是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张爱玲始终在努力维持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彻底失去。就比如偶尔和父亲一同在书房读书,偶尔去姑姑家里坐坐,感受姑姑和朋友们相处的氛围。

远离母亲的失落在平静的生活中渐渐淡去了,张爱玲并不讨厌平静的生活,反而能在平静中自得其乐。可惜命运不肯成全,短暂的平静再一次被一道“晴天霹雳”击碎了——张志沂要再婚了。

这个消息是张爱玲从姑姑那里听来的。乍一听说父亲要再婚,张爱玲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翻滚。人生第一次,张爱玲萌生了“邪恶”的念头——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如果那个即将和父亲结婚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要把那个女人从阳台上推下去。

张爱玲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这样做,因为自己没有害人的胆量,更没有剥夺父亲后半生幸福的资格。只不过,父亲没有亲口告诉她这件事,还是让张爱玲有些难过。

她听说,父亲即将迎娶的新娘家境很好。新娘名叫孙用蕃,是民国政府前总理孙宝琦之女。孙家和张家一样,都是当年的名门望族,甚至有人觉得,凭张志沂此刻的条件,算得上高攀了。

只有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孙用蕃虽然家世好,却只是个不受宠的姨太太生的女儿。孙家兄弟姐妹二十几个,她的身份在孙家算不上尊贵。并且,孙用蕃还有过一些令当时世人所不齿的经历。

孙用蕃曾经爱上自己的表哥,但因为对方家里太穷,遭到孙家的反对。孙用蕃意欲殉情,那般刚烈与决绝,简直与黄逸梵的个性如出一辙。她和表哥约定好一同吞鸦片自尽,可殉情的场景就像多年以后梅艳芳和张国荣主演的电影《胭脂扣》,女人吞下了鸦片,男人却退缩了。

幸好表哥在孙用蕃吞下鸦片之后因为害怕立刻给孙家打电话求助,这才救了孙用蕃一命。她从此被父亲囚禁了起来,整天沉沦在鸦片的烟雾里,二十几岁还没有嫁出去,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姑娘。

张志沂刚刚在金融市场上赚了一笔钱,便有人在他和孙用蕃之间牵起了红线。介绍人没有刻意隐瞒孙用蕃的过去,张志沂竟然完全不介意。或许他觉得,他们都曾在爱情中败得惨烈,这样的两个人说不定更能惺惺相惜。

婚礼上,孙用蕃穿着西式的婚纱,一袭白纱遮住了她的脸。整个婚礼过程在张爱玲眼中如同一场默剧,她看着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在台上挨个讲话,耳朵里却是一片静默。张志沂走到孙用蕃面前,轻轻掀开白纱。这一刻,张爱玲却默默地偏开了头,因为她不愿直视孙用蕃的脸,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抗拒——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女人成为自己的继母。

无论张爱玲内心如何抗拒,孙用蕃都名正言顺地成了张家的女主人。张志沂很放心地把整个家交给她来管,虽然有人替他扛起了管家的责任,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过得并不快乐。张爱玲多次看到父亲在书房里一边不停地踱步,一边大声地背书,仿佛在发泄某种不能对外人道的情绪。

可是,张爱玲一次都没有走进去,甚至再也没有和父亲一同出现在书房里,父女之间唯一静谧独处的机会彻底消失了。在与父亲拉开距离的同时,张爱玲觉得自己在这个由孙用蕃做女主人的家里成了一个外人,日日不安,却无力改变。

人与人的相遇,早一步则太早,迟一步则太迟。对于张志沂来说,孙用蕃就是他此刻的“刚刚好”;而对于张爱玲来说,孙用蕃无论在何时出现,都是命运对自己的捉弄。

这座石库门房子突然变成了新房,从里到外都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张爱玲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她和弟弟根本融入不进去。

孙用蕃成为这个家正式的女主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房子——搬回张家位于苏州河畔的老屋。

那是张志沂迎娶黄逸梵的地方,张爱玲不知道孙用蕃为什么想住进那里,是因为对张志沂的上一段婚姻毫不在意,还是太过在意?张爱玲觉得答案应该是后者,因为张家的老房子是黄逸梵最讨厌的地方,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实际上是孙用蕃在默默地与黄逸梵较劲。

这一切都只是猜想,没有人知道孙用蕃的真实想法。又或许,她希望通过这段婚姻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她要表现出女主人的风范,绝不能让别人小瞧自己。

不得不承认,孙用蕃在管家方面是精明能干的。但张爱玲觉得整个家的氛围随着孙用蕃的到来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使得自己对这个家越来越厌倦。即便在阳光晴好的日子,张爱玲也还是感觉这个家像一个黑沉沉的噩梦,目之所及,尽是灰暗。

张爱玲的另一个噩梦,就是少女时期穿不完的旧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孙用蕃穿过的。孙用蕃和张爱玲身材相似,便“慷慨”地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地送给张爱玲。张爱玲觉得孙用蕃简直是精明到了极致。这样一来,她再也不用给继女买新衣服了,能省下好大一笔钱,足够她买好多鸦片烟,然后歪在榻上尽情享受吞云吐雾的快活。

最让张爱玲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孙用蕃送给她一件暗红色的棉袍。张爱玲形容那是“碎牛肉”的颜色,仿佛是全身都生了冻疮一般难看。除了难看,张爱玲还觉得穿着继母的旧衣服是一种耻辱,尤其是走在学校里,看着别的女生穿着崭新的华服,她更觉得自惭形秽。

圣玛利亚女校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每个学生都大有来头。女孩子聚在一起,常常谈论衣服和首饰,张爱玲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原本就不善于与人交往的她,此时更希望自己能远离人群。

一天,张爱玲去舅舅家里玩。舅舅见她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旧,有些心疼地说:“不然让舅母翻出几件衣服给你穿,如何?”舅舅的一句话触碰到张爱玲心底最痛的地方。当时正在吃午饭,她没有吭声,默默地端起饭碗假装扒饭,实际上是用饭碗挡住自己即将落下的眼泪。舅妈看穿了张爱玲的小心思,沉默不语,眼神里尽是心疼。

自卑感严重影响了张爱玲在学校里的表现,除了沉迷于文学、电影和绘画,她仿佛对其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就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常常不做,一旦被老师问起来,她索性就说忘了,连个借口都懒得编。

张爱玲在学校里的状态越来越糟糕,每次遇到学校检查宿舍,她的床铺都是最乱的。可是张志沂和孙用蕃从来没有批评过她,反而是弟弟遭到的批评越来越多。张爱玲知道这个家从没给弟弟带来过一丝快乐。他同样不喜欢这个家,可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整个张家都是他此生无法卸下的重担。后来,弟弟逃学、沉迷于看连环画。张爱玲见弟弟不争气,有时也忍不住批评他。

一次在饭桌上,因为一件小事,父亲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给了小魁一个耳光。张爱玲震惊了,她从没见过父亲打弟弟,眼泪一刹那就冲出了她的眼眶,因为不愿被人看见,张爱玲悄悄用碗挡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眼泪还是没有逃过孙用蕃的眼睛。看到张爱玲流泪,孙用蕃一脸不屑,嘴角带着讥讽的笑,说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打你。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懒得同孙用蕃辩解,只是气愤地丢下了碗,冲进浴室里拴上门,任由眼泪放肆流淌,却拼了命地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无声地哭了半天,张爱玲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因哭泣而略显浮肿的脸,眼泪还是止不住,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平复了半天情绪,她终于咬着牙对着镜子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此后她真的再也没有因为弟弟的事情流过眼泪。一个人的心被一些人和事伤透了,原来真的可以变得坚硬。

张爱玲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却充满伤痛。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梦幻般的粉红气泡,从童年开始,笼罩着她的就只有晦暗苍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