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8-7
安慧冲出房门半个小时后，警报解除，她回来兴师问罪了。安慧本以为她已熟知《孙子兵法》，可以大杀四方了。而且现在她在外面处理各种事情时，确实也是得心应手。谁知真到关键时刻，还是先生更有静气，自然而然地就能把欲擒故纵用到极致。安慧感觉被诱敌之计给愚弄了，先生利用了安慧的善良和信任，于是安慧赌气连披出去的被子也不要了。安慧回想她刚随人潮涌到一楼大厅，被子就让大家给挤掉了，现在早已被踩得不成样子，再拿回家打整也无法完好如初，家里还有，索性就不要了。而且安慧心里正有气，也不想再去理会那条已被踩破的、又湿又脏的被子了。
安慧冲出房门时，一见先生被关在屋里没出来，就想从外面用钥匙打开门，重新把先生解救出来。可是疯狂涌动的人流，不会允许任何人停留挡道，不由分说就把安慧给裹挟下楼了。安慧心里是又急又气，她既为先生着急，又生大家不管不顾失去秩序的怨气。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安慧说的还有人在屋里没出来的话，屋里轰隆摔倒的先生更不可能有机会自救逃生出来了。于是安慧开始满脑子里都是懊悔自责，耳中一直回响着先生摔倒的声音，直到解除误报的警报，她也想不起来逃出去的全部细节，只记得没有摔倒，也没有被踩坏脚，只是被弄脏了鞋。等警报一解除，安慧赶紧挤过熙熙攘攘的业主人墙，跨过物业工作人员封锁隔离的黄带子，在楼梯上还有下来的人流中逆行上楼，一路去寻找先生。
安慧打开房门，入眼的凄惨情景，立刻让她想跟先生赌气撒娇的想法烟消云散。只见先生仰躺在过厅和客厅之间的地板上，正一脸平静地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象着什么。安慧进来，先生依然波澜不惊。显然先生已经无法自己站起来，也爬不到客厅去，更管不了被他从门前鞋柜上碰掉地上的东西了。安慧一见先生惨状，也忘记换鞋和摘下两个背包了，赶紧跑到先生身边，蹲下来用一条手臂垫起先生的头，用另一只手检查先生的脉搏。紧接着，安慧把脸贴近先生的脸旁，试探完先生的呼吸，问道：
“先生，您伤到哪里了？神智清醒吗？火警解除了，我们去医院。”
先生无奈地笑了笑说：
“廉颇已老，日暮西山了。到底是什么火情？好像消防车都没来。”
安慧听先生说完话，已经知道先生完全清醒没有伤到脑神经。安慧不能贸然扶起先生，给先生带来什么次生伤害，只能摘下背包，一边给先生做检查，一边跟先生问答病情经过：
“不知道什么人和什么原因，13层的报警器被碰碎误报了火警。走廊没安装摄像头，此事也就成了悬案。就跟您谎称煤气要爆炸，过后可以辩解为，恐慌之下以为有火情就可能会引起煤气爆炸相似，同样无法判定您是有意还是无意而为的责任。消防通道堆放杂物加重了混乱，从这点就能反映出大多数业主的素质，物业也没辙。这次消防车是没来，以后难保不真出事。先生，您说说摔倒的经过。我担心外面骨折，里面内脏出血。”
“当时用右腿卡门，右腿肯定伤了，但能活动就应该没骨折。我往后闪时，加上门关过来的推力，就向后摔倒了。正因为我也往后闪，被门撞得反倒不重，主要还是摔的。右腿先不灵活了，是摔倒的主要原因。我摔倒时，保护头和腰没摔着，急转身让左侧身体先着地。左腿以前在立交桥下被外卖的电瓶车撞过，应该是旧伤复发。两只胳膊为了保护身体，估计下意识中被扭到或者拉伤了，总之可以活动但不能受力。身上有些地方只是有点痛，没有出血，应该是落地时的软组织青淤小伤。情况就这样。”
“您为什么不求生？您要出意外，我怎么跟大小姐转达您的话？”
“一人出去都那么难，根本就出不去两人。我最后可以跳楼，你以后还要继续跳舞。还好虚惊一场，所以我才安心躺在这休息等你回来。你要是伤到腿甚至落下残疾，我赔不起你那一双秀腿，晨晨会看轻洪七公。”
“先生，您已经躺在地板上平静一段时间了，尽管家里是地热，也不该全身出这么多汗。您告诉我还有什么不舒服，骨折不错位摸不出来。”
“两条腿和两只手臂确实很痛，腰椎也不舒服。内脏没什么感觉。”
“先生，从现在开始，到您的摔伤完全康复为止，您的一切都必须听我的。我强调一遍，我说的是一切。否则我会从二楼跳下去一次，还您这次火警的换命之情。我发誓，我说到做到。所以，现在开始家里没有雇主和保姆，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生死之交，只有患者和医生。我可以做出唯一让步，我们或可折中一下，不管您年长我13岁的差距是大是小，我都可以把您当作叔叔辈来照顾。您也可以把我当作类似侄女辈那样去对待。
现在我跟您说一下伤情和我的打算。您的双腿膝关节都有问题，万幸的是腿骨没有骨折。我怀疑左腿膝关节半月板陈旧伤发炎有积液，右腿韧带有可能断裂。您的双臂肘关节都没有问题。右臂应该是软组织损伤；左臂既然轻微触碰都会痛，我怀疑左前臂的尺桡骨可能骨折了。估计不是粉碎性骨折，也没有错位，我无法准确诊断。但您长期缺钙骨质疏松，您的前臂肯定是出问题了。您的腰椎虽然没有硬着陆，但摔倒时会扭动，牵扯椎间盘突出疼痛在所难免。所幸您提前保护没加剧病情，只能保健恢复。
我马上去拿毛巾被铺在地板上，就在这给您做腹部触诊，做完触诊正好把衣服换了。我触诊到哪个脏器，您一定要如实告诉我那个脏器的真实反应，我必须先知道有没有摔破内脏发生内出血，我心里才能有数。最后我得告诉您，不管内脏什么情况，您的骨伤都必须要去医院。火警过后物业需要善后，保洁下班了，只能保安收拾楼道。我们请保安帮忙，楼里又有电梯，去医院不是问题。但现在您只能临时挪步，切不可活动手臂。”
安慧说完，径自去先生的卧室拿毛巾被和罩单。安慧发现先生床上的蚕丝被还在，看来先生是把柜子里的棉被拿出来给安慧披了。安慧马上就明白了，先生选棉被和在飞机上有紧急情况时要脱丝袜是一个道理。先生为安慧已经做到了极致！安慧不由暗自发誓，不惜任何代价让先生康复。
安慧把毛巾被铺在地板上，又把冷热风空调机推过来插上电源打到暖气上，然后扶先生到毛巾被上躺好。安慧洗过手，顺便把电热水器打开调到最高温，最后回到过厅给先生触诊。安慧做完触诊给先生盖上罩单，在罩单下为先生更换在地上躺过的有汗的衣裤。安慧直接从里到外给先生换上准备出门的穿戴时，先生活动不便，想推拒也心有余力不足，只能说：
“安慧，不管是雇主和保姆，还是知己或医患，甚至叔侄或兄妹，你都听我说句客观的话。内脏已没问题，骨伤只能服药和敷药加静养。半夜去医院，急诊科人满为患，光候诊和等报告就受罪。费用还那么高，我又没有本地医保，反正也没到必须手术那么严重，用不用仪器做物理检查都没有什么差别。最后无论是住院还是回家，还不都是一样躺床上用药。”
安慧起身往房门处走去。她想了一下，然后对先生说：
“胸腹诊视确实没有异常，可您的左臂和右膝伤情都不明，我们不去医院，在家盲人摸象想当然能客观么？这样吧！都是用仪器检查，我也能看片子，我们就近去园区外患者少的社区医院，您也不用担心受罪了。”
安慧刚走到房门口，还没按下可视对讲上跟物业监控室的通话键。就听先生及时劝阻安慧说：
“别让监控室叫保安来帮忙。管家红玉做得好，是红玉用她个人跟同事之间的情面在为业主协调服务。不用想监控室叫不叫保安和叫不叫得动保安的事，物业一贯得过且过敷衍了事，更别说夜班保安本来就少，今晚又有突发事件，肯定都会找借口推诿搪塞。你想，谁愿意帮这种忙？帮忙提个箱包，就算摔一下也无关紧要。帮忙搀扶骨伤病人，万一把骨伤弄严重了，就是出力不讨好了。算了，物业为了省钱，夜班保安聘的都是大爷级别的，不劳烦那些老人家了，再说人老了本身也倚老卖老偷奸耍滑。”
安慧一想也是，就没有联系监控室，又走回到先生身边说：
“去中医院或区医院，只能叫救护车。社区医院就在园外，上下车反而比走平路更容易出事。而且现在市场经济下，急救和殡葬工作者都不愿意负责抬人了，跟去饭店吃饭要加收碗筷使用费相似。不过我有办法！”
先生信任地对安慧说：
“我们靠自己，我相信你。我又不是一步路都不能走了，也不是用左臂走路，有你保护，到社区医院还是没问题的。我躺在地板上并不是伤得有多么严重，而是在等你回来确认具体伤情，毕竟我不专业，我如果自行活动，万一适得其反，最终还是给你多添麻烦。其实我没故意难为你！”
安慧深呼了一口气，最后坚定地说：
“我知道您不想麻烦我，也没想为难我，您是起不来也爬不动了才躺在这的。不说那些了，您放心，即使您不能走，我也能背您去医院------”
社区医院的前身，是纺织厂医院，纺织厂破产后，在原厂址上盖起了碧海蓝天的楼盘，纺织厂医院就变成了社区医院，社区医院也就和碧海蓝天小区比邻。安慧和先生一到医院，只见医院里面除了输液的3个人和陪护的5个人，再无其他患者和家属，几乎所有的夜班医护都迎上前为先生一个人接诊。如此服务也不由得让安慧感慨不已，浮想联翩。人们都习惯去车水马龙的三甲医院大发牢骚，却不愿意到门可罗雀的社区医院尽享礼遇，可见公共资源分配不合理，思想观念认知太滞后。社区医院的医护并非招的街边力工，三甲医院也有太多的实习医护。之所以存在医疗参差不齐，教育迥然不同，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机制问题。假如三甲医院的医护定期轮流接力到社区医院教学，重点学校的老师定期轮流接力去普通学校支教，并以制度的形式硬性规定，用绩效的方式监督考核，公共资源的分配肯定会相对更合理些。
小城镇的小社区医院没有CT设备，先生的内脏器官经复查也确实没有摔出任何损伤。安慧有那么一刹那不自觉地脑中一闪，先生都快久病成良医了，这几年不可能不知道社区医院没有CT设备。先生第一次如此痛快地就同意上社区医院看病，但愿是因为多处骨伤并且情况不明，而不是在躲避CT设备的全身检查。至于先生说的那句话：其实我没故意难为你，鬼才会相信是真的。反正安慧不信，安慧现在就相信X光的检查结果。安慧觉得她这个医务工作者，被先生这个特殊病人给糊弄得，现在都不自信了。
骨伤科的检查，没有过多的复杂程序，关键就是照像拍片。再无他人候诊，先生便享受了VIP般的专人待遇，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先生总共拍了5张片，四肢和腰椎。腰椎间盘突出被俗称为不死的癌症，先生的腰椎间盘突出又是陈年痼疾，没有显现突发剧变，只能继续呵护保养。先生右腿的膝盖软骨损伤；膝关节的后交叉韧带损伤，但没有断裂。左腿的膝关节外侧半月板形成创伤性关节炎，有点积液。右臂软组织损伤。左臂尺桡骨轻微骨折。影像检查结果跟安慧的最初诊断基本吻合，最严重的骨伤在卡门的右腿和摔倒的左臂。只是右腿膝关节的后交叉韧带没断，左前臂的尺桡骨轻微骨折不是必须要做手术。
接下来值班医生宣布医嘱，住院治疗和回家康复都可以；在医院开药或者到药店买药也都行；用不用石膏封闭听凭患者意愿，毕竟大人不是孩子，大人不会乱动。最后医生反复特别强调，年龄大了骨质疏松，身体机能的再生能力显著退化，不管在医院还是在家，无论打不打石膏封闭，都需要制动保护，千万不能用力活动任何伤处。稍有不慎，就可能让轻伤变成重伤，重伤留下后遗症，甚至是留下残疾。骨伤病人大多卧床的时间居多，要注意个人卫生。除非开放性骨折和手术不能碰水，其他骨伤患者反而更要保持清洁。尤其年龄越大，血液循环越差，那些久病在床的人特别要避免的就是褥疮。医生讲完，安慧特别感动，连声道谢致礼。最终如安慧所料，先生拒绝打石膏。安慧认为跌打损伤药大同小异，就开了舒筋活血、消肿化瘀的口服药。至于外敷药，安慧早已成竹在胸，请院长师傅配制。至此，先生的病是看完了，安慧知道她要过的先生的最难关也到了。
安慧和先生一到家，先给先生脱下棉服和外裤，再给先生脱下毛衣和毛裤，然后扶先生躺在沙发上，为先生盖上毛毯。安慧紧接着去给先生倒水拿药，她这次给先生拿的是社区医院开的骨伤药。安慧心里清楚，伤筋动骨一百天，先生至少3个月内不能再吃任何其他药了。等先生吃过药喝了水躺在沙发上平缓一下时，安慧便回卧室换衣服。安慧在路上就已经想好，到家不能让先生穿毛衣，也不能把先生扶回卧室休息。虽然已是后半夜，先生也累了，但先生还没去卫生间。安慧劝先生喝下很多水的说辞是排毒，其实目的是为了让先生利尿，安慧在等一个先生去卫生间的契机。
安慧回到卧室坐在椅子上，开始重新斟酌怎么度过眼下的难关。眼下的难关是先生的洗澡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安慧3年来遇到的最大难题。安慧无论以医护、保姆或者晚辈哪个身份，给先生洗澡都没问题。可是安慧非常清楚，先生在心里根本就没有把安慧当成医护、保姆或者晚辈。如果安慧和先生是家人、朋友或者师生等等关系中的任何一种都好办，安慧都可以从那个特定关系的角度去做事。要命的是，先生从来都不提跟安慧的关系，只是把安慧当成女人。哪怕安慧和先生是哥们或者闺蜜都行，至少没有性别的距离感。可是先生只把安慧当作女人来尊重，让安慧内心为此感到欣慰的同时，性别也成了她想帮先生洗澡的最大障碍。要说三、五天不洗澡，只做一下简单的清洁也可以。关键是安慧明早去中医院找师傅配制外敷药时，先生肯定会在家里自己提前洗澡。先生非常讲究卫生，尤其还把安慧只当女人看待，更是从来没让安慧见到邋遢过。这就麻烦了！与其让先生自己冒险去洗澡，还不如安慧亲自动手为先生沐浴更安全保险。
安慧又想到了刚子兄弟，刚才就可以叫刚子来背先生，现在也可以叫刚子来为先生洗澡。安慧之所以刚才和现在都没有叫刚子来，不止是担心刚子的手劲太大，有可能会毛手毛脚弄痛先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安慧比刚子更了解先生，先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提的跟安慧的关系而勉强同意刚子来。其实以先生的个性，先生不会打扰任何人，也不会接受男人为他洗澡。安慧一想到刚子给先生洗澡时，先生心里会别扭，就不忍心让先生身体疼痛的同时心里再不舒服了。不管怎么说，在医院和在家里，特殊情况下，安慧都已经给先生换洗过内裤，检查过身体了，先生也逐渐接受适应了。安慧认为现在由她给先生洗澡，无论是对于安慧还是对于先生，都会比找个生手给先生洗澡更自然些。何况安慧扪心自问，也承认她还有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那就是安慧内心深处不愿意让别人代她照顾先生。这份心思不仅是不放心，还是私心。除非通知大小姐回来陪先生，否则安慧不会把先生交给任何人。想到这，安慧最后毅然做出一个震撼人心的大胆决定。大小姐远水不解近渴，安慧只能舍身取义闯关了。
安慧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找出一套粉色的护士服换上，护士服的里面只穿着贴身的内裤和胸罩。安慧第一次有意识地决定不穿袜子，脚趾甲上的蓝色指甲油早已经褪掉了，赤足穿粉色护士服也不会显得妖艳。安慧在小年夜穿上温馨的护士服去给先生洗澡，有3个方面的心思。首先让伤感的先生在视觉上接受粉色的浓浓暖意。然后让理智的先生在心里对护士服所代表的圣洁工作能够释然。最后安慧想知道她能不能渡过情关。换护士服的时候，安慧想到了南丁格尔，也想到了她在医科大学上实验课时的插曲，甚至还想到了3年前她要是不被先生带回家，她现在可能只是一幅美人图画。安慧知道，南丁格尔不会做安慧所想的舍身取义的事情。但安慧很清醒她已经不是医务工作者，她仅仅是在为先生做保姆工作，她只是先生眼中的一个纯粹的女人。现在别无他路，安慧只能舍身去闯情关。安慧坚信她的内心跟南丁格尔一样纯净，她的作为与实验课上泾渭分明。先生把安慧只当女人看，安慧只能用女人的方式诠释她与先生的患难见真情。
安慧走出卧室，先到卫生间提前做好了准备工作，然后回到客厅。先生狐疑地看着走回来的安慧问道：
“你穿这身衣服，是要把家里当成儿科病房吗？”
安慧微笑着大方地坐到先生身旁，耐心地边等契机边陪先生聊天说：
“有时候病人就是小孩子，7分治3分哄。”
“安慧，你从实招来，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您说错了。不是我想让您做什么，而是您想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的弯弯绕，你现在都快成精了。我想起身去卫生间。”
“先生，您以后不能开成精的玩笑，我会往狐狸精方面联想。我的外表给人看上去可能有那么一点高冷，其实我是外冷内热。您不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浪漫有激情的人，只是我的浪漫激情要分什么地方有什么人才能迸发出来。我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风情万种；我在家里的二人世界和社会的公共职场，也是像那句有点不好听的话说的，床上那什么妇，床下那什么女。但我不是狐狸精。我跟您说这些有点不该说的话，只是想让您理解，我现在穿成这样，您说什么成精那些，我会不自觉地多心。您别怪我乱说话好么？我以后心甘情愿只做一只田螺。现在我扶您去如厕。”
安慧说话时，已经把先生扶起来。想必是先生听到安慧把卫生间换成了如厕两字，也顾不得成精是不是变成狐狸精那些了，赶紧窘迫地说：
“我的右手臂只是软组织轻微挫伤，自己能方便。你可不能欺负我行动不便打不过你，就盛气凌人作威作福啊！大不了你不放心，可以把我扶到卫生间。要是以爱的名义绑架别人意志，那本质上还是一种不平等。就像好心人救济给路边弱者一些物品。直接给弱者，弱者可能会感到自尊心受伤害，内心也许会对好心人的怜悯产生厌恶的情绪。如果好心人请弱者帮忙抬一下物品，然后再分给弱者一些物品以示感谢，那么弱者的心里就会有一种类似劳动所得的成就感。尤其弱者拒绝施舍时，好心人不能忘了初心反过来嘲讽弱者不识好人心，死要面子活受罪。路人如此，朋友亦如此，家人还是不过如此。尤其夫妻之间，被需要感比浪漫激情更重要。”
安慧把先生扶到卫生间门口时，坚定不移地说：
“您说的非常非常富于哲理。但是医护之间不是路人、朋友和家人的关系。如果医生什么都听患者的，那就乱套了。所以我不但要把您扶进卫生间，还要在您身后看着您方便。您骨折的左臂没打石膏，要是确实不会加重左臂的骨伤，那以后我在不在家，您都可以自己大小便。没商量！”
安慧说完，毅然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先生扶到了座便前。安慧非常自信，只要她不离开，先生就没有办法。先生提前举例给安慧打的、不能以爱的名义绑架意志的预防针，对安慧没有免疫力。果然，先生只能就范。
先生自力更生惯了，又没穿系腰带的外裤和紧厚的毛裤，穿着松薄的衬衣衬裤果然可以自己如厕。安慧放下了一件心事后，赶紧利用这个契机解决最大的难题。要是直接说给先生洗澡，先生是不会进卫生间的。而安慧既无法绑架先生的意志，更无法动手绑架骨伤病人的身体。现在先生的人已经在卫生间里，再想逃跑就不可能了。先生方便完，安慧赶紧去打开浴缸的水龙头。电热水器里是提前烧好的高温热水，卫生间里早已提前打开了取暖浴霸灯，浴缸里已提前清洁并倒好大量的泡泡沐浴露。万事俱备只差请君入瓮了。安慧不敢去想象最终的结果，她已经把洗澡的提前工作做到了极限。安慧提前在清洁好的浴缸里倒入大量的泡泡沐浴露，以便浴缸里加上水后不再透明，已经在尽最大限度地避免尴尬。如果这样还是不尽人意，那恐怕最后只有安慧投身浴缸一途，那结局只有天晓得了------
安慧扶先生坐在安慧提前放到卫生间的高凳上，而没有扶先生离开卫生间。如此水声和热气的场景，先生已经了然安慧的意图，他主动说：
“事已至此，我既不跟你客气，也不给你添乱。要是真滑倒再磕碰到伤处，最后还得你受累。你帮我脱下衬衣衬裤，把我扶进浴缸就行。我能自己洗澡，换内裤也很简便。最后我再叫你进来扶我回屋。这样行吧？”
安慧一副同意似的样子开始帮先生脱衣服，只是她并没有说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安慧多少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回答。等浴缸里的水加好，同时冷热水的温度也调适，安慧把只穿着内裤的先生扶进浴缸后，她才说道：
“先生，您的手臂不方便，您的腰椎在抬腿和往前躬身时会难受。再说您从浴缸里出来时怎么办？您又怎么擦干身体换内裤？我帮您洗澡！”
坐靠在浴缸中，浸泡在沐浴露的泡泡里的先生大吃一惊。安慧第一次见到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感觉先生额头的汗好像立马就沁出来了。只见先生下意识地用右手抹了一把脸，迫不及待地用恳求的语气劝阻安慧说：
“我被诱进浴缸陷阱，虽然有点虎落平阳的意味，但困兽犹斗，你不能逼我。安慧，我知道你外柔内刚、言出必践，我不想跟你硬碰硬。我不是怕刚不过你，也不是怕两败俱伤，我是担心你不理智出意外。安慧，我现在是第一次开口求你放手。你要逼我，那我们的今生缘就快到头了。”
安慧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平静地说：
“我又没说您像凶老虎，您干嘛把我暗示成犬类？真是的！再说洗澡的事。先生，在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如果什么都不能为您去做，那还要我们的缘分干嘛？要是大小姐在家，很多事还轮不到我操心。现在家里只有我，我不操心谁操心？我仔细想过，我承认我不能冲动地真从二楼跳下去一次。我万一把腿摔伤了，可以从此不跳舞，却无法再照顾您。您清楚我说到做到，我也不瞒您。我不从二楼跳下去跟您硬碰硬，不等于我没有其他办法软化您，今晚我会不惜代价陪您磨到底。今晚我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不怕多问您一句话。先生，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才能给您洗澡？难道患难知己，甚至生死之交还不够吗？只要您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就心甘情愿地按您的想法去做，难道这样还不行么？”
安慧说完，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她想只要既成事实，先生便回天乏术。对于先生，别人不懂往往会敬而远之。安慧与先生如蓝天白云高山流水，已是患难知己心有灵犀，她深知先生心软而多情的软肋。但凡安慧用撒娇耍赖和不依不饶的办法软磨硬泡，只需假装的任性，只要安慧装得像，就从来都能让先生乖乖就范。安慧刚挪出一步，就见先生顺手从台柜上用右手拿起了一只空玻璃杯，不由心中一惊。只听先生拿着杯子说：
“永远不能让大小姐知道我伤病的事，这是我活着的底线。也因为我孤家寡人，多让你受了很多不该受的累。我说声抱歉！也说句谢谢！你非常聪明，我现在已经斗不过你的机智了。呵呵！不过我很欣慰。我既然斗不过你，就真诚地跟你求和。但是你要明白，和谈不是投降，士可杀不可辱，还有最后杀身成仁的穷途末路。所以你要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万一我手中的玻璃杯被你一吓，不小心打破了，再碰巧割到血管，那我就得立即从浴缸里出来，或者在浴缸里等死。不管怎样，结果都是洗不成澡了。
安慧，我们已经共同生活近3年，你有此一问，可以理解。但我永远不能跟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权当我也搞不清我们是什么关系好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可我心里确实就是这样不自量力地去想的：你就是我在心中塑造的最完美的女神！如果我这个想法多少有点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大小姐的影子，或者在你身上寄托了对大小姐的期望值，请你担待些。因此，我一丝一毫都不能破坏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就像这只杯子，一旦碎裂很难完好如初，就算破镜重圆也会留下遗憾的裂痕。说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最后提醒你，你千万不要试图也进浴缸。你如果为了给我洗澡，不管不顾地进到浴缸里来，最后类似共浴了，那你就不是真正合格的保姆，也成不了顶级的大管家了！”
安慧此刻清醒地意识到，她已经被先生逼上了梁山，只能先反了再说了。安慧决定亮出最后的杀手锏：先斩后奏。安慧平静地边往外走边说：
“困兽犹斗和穷寇莫追之后还有除恶务尽和打蛇不死反被咬。我从来都没有逼过您，我只是遵从我的内心做我应该做的。我现在什么身份都不算，是您把我臆想得完美了。算医护？患者不让我护理；算保姆？雇主不让我照顾；算管家？家里没人听我话。我只能做真实的自己，我不是贴在墙上的仙子图画，我是有血有肉的凡尘女人。而您也要接受现实，您不能只在心目中设想完美女神，还要在生活里发现人间天使。爱并不遥远！”
安慧走到外面关卫生间的门时，只听先生在里面自言自语地轻声道：
“这人精，马上就找个词句还回来，还不一样是乱比喻。呵呵------”
安慧一出卫生间赶紧脱衣服，她深知跟先生对弈，时机是胜负手。既然决定先斩后奏，那就机不可失，必须趁热打铁当断则断。安慧先脱下粉色护士衣裤搭在餐椅靠背上，又脱下胸罩和内裤放在护士服的上面。安慧全身赤裸的一刹那，心里明知客厅阳台的窗帘是拉挡好的，房间里也再无他人，还是下意识地用双手遮挡。尽管安慧早已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心理准备，仍然感到有点气促，不由得深呼吸了几下。这时安慧想到了清莲仙姑对她的评价：心存为人之本；身无处世之篱，这就是一种心安人自然。也想到了清莲仙姑送给她的话：最好的怀念就是不留遗憾，顺其自然。她不能辜负清莲仙姑的话，更不能辜负自己的心。
安慧纯洁无暇地走到离浴缸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时，先生乍见之下已经失神地怔住了。先生并没有通常人的自然反应，立马做出转过头去的动作，而是悠远地凝望着安慧，仿佛时光停止、空气凝固、天籁无声，包括呼吸和心跳在内的一切都已静谧在空灵里。直到先生右手中的玻璃杯不自觉地脱落到地砖上打碎，天上人间才又见炊烟。安慧一停下脚步就感受到了先生深邃的目光，先生清幽而淡雅的双眸，让人如染香般能涤荡世俗的尘埃。安慧对自己的容貌、肌肤和形体从来都不苟言谈，但她的心中却是自信满满。风姿绰约的成熟女人，本来就具有一种只可意会无以言表的独特魅力，更何况国色天香的安慧还是成熟女人中的精致女人。先生在毫无思想准备之下，突然看到冰清玉润的安慧坦诚相见，先生一时惊呆早在安慧的意料之中不足为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的观点也符合道家的法乎自然。先生倘若不屑一顾或者无动于衷，甚至是用矫情来掩饰真性情，那就不是先生，那就会令安慧觉得索然寡味毫无情致了。
“啪！”的一声，玻璃杯摔碎的声响打破了微妙的寂静。安慧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的安慧感到一种心静自然凉的意境，她不再去想娇羞的问题了。安慧已经释然，两个已婚异性之间，不存在身体上的神秘。她刚才脸热心跳，是陷进了情感的迷阵；现在风轻云淡，是渡过了性别的难关。她不是为了进浴缸而给先生洗澡，她是为了给先生洗澡而不惜进浴缸，这就行了。安慧记得刚到这个家时，曾问过先生类似男女情关的问题，先生当时的回答就有预见性，大意就是无磨难成佛，安慧是先生的一道美人关，安慧也是先生过关的试金石。而3年后的今晚，安慧和先生彼此都将成为对方的一道情关。此刻安慧的心里终于彻底想清楚了，今晚这道情关并不难过。先生同意安慧给他洗澡，安慧就不会再进浴缸；先生不表态，安慧就会主动做。现在是安慧跟先生的患难之情大于男人与女人的饮食之性，是否鸳鸯戏水永浴爱河，不止是安慧的取舍，更在于先生的抉择。最终结果进没进浴缸都是缘由前定，进了浴缸后也是法随自然。这么一想，平静下来的安慧，端庄大方地对先生说：
“先生，为了我们君子之交的公平，我现在已经用全身心对您坦诚相见，再无任何私密可言。您现在也已经对我一览无余，我再给您洗澡，您也不应该再扭捏介意了。今晚我也告诉您我的真实想法，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和您是什么关系。但无论今晚怎么样，安慧都还是先生的保姆，安慧与先生永远都是亲密无间的患难知己。现在我离浴缸是3步的距离，我说完就会迈步走向浴缸。您不答应我给您洗澡，我就会一直往前走。最终哪怕是我也走进了浴缸，把我给您洗澡变成了我们共浴，甚至是我们共浴又变成了您给我洗澡，我也无怨无悔。先生，安慧最后只想真诚地跟您说，我离您的境界里的完美女神还有距离，我不想被当成一幅画贴在墙上，我只愿意做一个有血有肉、有点微瑕的普通女人。如果您对我追求残缺也是美的心态感到失望，那我今晚就勉强把我自诩为天使。如果您心中真的认可我这个天使，那么即使是我与您同盆共浴时，我还是希望能听到您对我说一句，您愿意让我给您洗澡。因为这句话对于我非常重要；因为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您说愿意让我给您洗澡，都是您对我最大的接纳和认可。”
安慧一说完便向前迈了一步。她看得出先生这时候是真的情急了，只见先生忙不迭地向安慧直摇右手，急切之间仍没忘记提醒安慧说：
“安慧听话，不要再往前走了。地上有玻璃杯碎片，万一被伤到，不管最后会不会感染，留下疤痕都会永远破坏了完美。这次不任性好吗？”
安慧没说话，只是又往前迈出了第二步。一步之遥可谓近在咫尺。这时只听先生长叹了一声，无奈地垂下了右手臂不再摇摆，跟安慧妥协说：
“唉！罢了、罢了，我犟不过你，你现在可以去穿衣服穿鞋了------”
安慧穿好里外衣服后，没有忘记去拿了一双丝袜穿上。即便是等下给先生洗澡时肯定会把袜子淋湿，给先生洗完澡还得重新再换袜子，那也不能嫌麻烦。安慧认为，此一时彼一时，坦诚相见不等于没有规矩。衡量一个优秀的居家保姆的重要标尺，恰恰是在柴米油盐和朝夕相见中的礼不能废。礼不能废，可情难自禁。安慧看到过厅地上的、只能等先生洗完澡休息后她才有时间收拾的散乱物品，联想起先生刚才躺在地上的情形，不禁一阵心酸。安慧又想到了她攻城时赤膊上阵，过关后衣袜严谨。她说不清为什么，已是泪眼婆娑了。安慧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她要是进了浴缸还会不会这样呢？安慧确信她一定还会这样，她不但走出浴缸后依然会衣袜严谨，而且在浴缸里就会热泪盈眶，只不过她仍然说不清进了浴缸后为什么还会落泪而已。这么一想，安慧反而破涕为笑了。安慧已经清醒地感悟到，她在先生的心中是圣洁的女神，她已经渡过了对居家保姆来说最难的情关。等安慧衣着整齐地返回卫生间给先生洗澡时，她都已经提前想好了今晚的日记结尾。她想借用先生存在电脑里的小说中的两句话，概括她与先生今晚互为佛魔共渡情关的故事：波峰浪谷谁弄潮？星辰大海自琴箫。
第二天，先生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先生睡醒时安慧已经为先生准备好了饭菜。安慧尽管晚上睡得很晚，等先生洗完澡休息后，她把家里的过厅和卫生间都打理了一遍，把毛巾被和罩单以及先生的内外衣服都分别清洗出来，也就小憩了三两个小时，第二天上午还是按照原计划早早地赶到中医院找师傅配。安慧配好药和骨伤托板，又专程去给先生买了一根无接缝的榆木手杖。安慧知道先生不会拄拐，更不会坐轮椅，就折中给先生买一根手杖，以便先生用没什么大问题的右手臂拄着借力平衡身体，将来先生老了还可以当文明杖拿着去公园散步。安慧惦记先生，一路来去匆匆。
安慧白天再见到先生时，她和先生都没有再提起晚上的事。既然先生和安慧一样，再见面并没有躲躲闪闪不自然，安慧也就用平常心去一如既往。安慧明白不可能事过了无痕，只是都在刻意回避与安慧给先生洗澡有关的话题，彼此尊重避免尴尬。安慧隐隐觉得，她虽然只是正大光明地单纯为先生洗了一个澡，并没有跟先生彼此有任何欺暗室的肌肤相亲。但这纯粹而唯美的一幕，却很可能会成为她与先生这一世情缘中最经典的永恒绝唱。先生敷过外用药，下次再洗澡可能就是一周后的春节期间了。那时候先生应该可以自己在浴缸里拿着喷头淋洒，用浴巾简单揩干身体，坐在高凳上更换内裤了。安慧要是再执意给先生洗澡，那就显得有点为洗澡而洗澡了。毕竟安慧也要顾虑到彼此都不能总尴尬，以后相互还要共同生活朝夕面对。不管安慧和先生是什么关系，最亲密无间的相处方式都应该是发乎情而止于礼。安慧再想清莲仙姑的话，便觉得值得怀念没留余憾了。
先生伤后的第一顿饭开在了卧室里，差不多是安慧喂着吃完的。先生吃完饭，安慧收拾碗筷，准备把托盘送到厨房去时，先生突然问了一句：
“到3月份就3年了，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先生没对洗澡的事耿耿于怀，安慧也想翻篇恢复到以往的自然，便没急着去厨房，在卧室里陪先生聊天说：
“天天都在写，随时都可以收官杀青。只是日记可以天天记，现在当小说来写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故事的大结局了。”
“你既然是从保姆开始奠基的，你不做保姆时就应该是里程碑。等你做管家时，你就不一定是管家政了。”
“我就算变成了管家，不管家政管什么？去管天下么？呵呵！只要您放权，我就继续管咱们的家。”
“等我不用再拖累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去丈量天下？何止是此天下即张良天下，你到时候还要嫁人生娃呢！不能总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哈哈！先生，您可真敢替我想啊！我生娃谁帮我带？晨晨刚出生的时候，我因为白班、夜班和加班太忙，没有特别固定的工作规律，担心晨晨对我产生依赖而我又不能保证及时给晨晨哺乳，反而可能会造成晨晨厌食缺营养，我都没有用母乳喂养，而是给晨晨吃的奶粉。虽然阴差阳错我的形体因此到现在都还保持得非常完美，但我一想起此事就会觉得对不起晨晨。更何况您说的天下，就像六国相印三分天下，岂不四海为家啦？”
“安慧，以后不能总去想母乳喂养的事，那样会成为心病。就像我总在想没有给大小姐提供过物质生活，以后要自己为自己送终不能给大小姐添乱一样。母爱不止体现在把孩子抱在怀里，你还要想你曾经拿着拐杖去学校跟晨晨并肩战斗过。形体完美也不该变成没有哺乳的包袱，一饮一啄还分孰重孰轻。更何况所谓美女，应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不必介怀哺乳与否。”
“先生，凡间有您那颗雅心描绘的美女吗？小说都不敢这样虚构。”
“说到虚构，你不会把日记都照搬成小说吧？”
安慧这时心里一动，难不成先生问书写得怎么样了，是为了把话题引到日记照搬成小说的主题上来么？要是这样，那也可以理解为，先生很有可能是在委婉地询问安慧写没写、怎么写安慧给先生洗澡的事。安慧这么一想，便觉得心里又气又笑。她自己先脱光了都不怕自己写出来，先生藏在沐浴露的泡泡里还担心什么？哈哈！安慧决定用实话吓吓先生，她说：
“日记为什么不能照搬成小说？小说来源于生活嘛！日记无非是记两大方面的事，个人生活和社会工作。先说个人方面。生活不阴暗，言行不猥琐，有什么不能写？真实的日记就是原汁原味的故事。要是真正不能公开的秘密，那不但小说不能写，而且日记也不能记，只能烂在肚子里。再说社会方面。用纪实的方式把社会上的真人真事当小说来写，那就是智商短路、情商不在线，那就会把全金城区的人都给得罪尽。
您放心吧！我决定写书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咱家是芝兰之室，你我是君子之交，家里的人和事我都会实话实说地去写。因为有一天晨晨和大小姐可能会看到我的小说，我希望呈现给孩子的是父母的真情实感，我也希望所有孩子都能用心而不仅是用眼读懂天下父母这部书。金城区是社会的缩影，金城区的事我写不写都存在，全国有太多太多同样的金城区，其他的城镇难免没有金城区的事。但我的小说不管以后可能会有多少人看到，我写小说的初衷都只是想记录凡人的经济基础，无关哲人的上层建筑。因为我本身就是身处江湖之远的凡人，我的小说也摆不到庙堂之高。关于社会，我不能因为一部小说砸了饭碗，我自知就算我殉道也改变不了普世观念。所以在我的小说里，关于社会方面，都是从广角去看现象，而非聚焦一隅个例。
我现在就可以给您虚构一个例子。比如，任何城镇的任何银行，都可能存在一个同样的现象：一切程序都符合规定时不一定就能拿到贷款。当我的小说里的故事发展需要银行贷款的情节时，我可能会把金城某银行负责信贷的领导虚构成我大学某一女同学的丈夫，而事实却可能是我有一位女同学的丈夫在工商局或者城管局当领导。至于某领导和某同学的姓名那就更是文字游戏了。这么写是虚构，这么写也不完全失实。在一切手续都合规的情况下，工商局或者城管局的领导跟银行方面打声招呼过个话，并非天方夜谭，也都心知肚明。工商局和城管局的人认识银行的人正常，手续健全的情况下还得找人疏通也不新奇。那么外部都能跟银行说上话，更何况我虚构的我同学的丈夫就在银行负责信贷。不管谁帮忙，都谈不上违法犯罪。因为手续健全，只是资源紧缺，不过近水楼台而已。不管谁看到小说按图索骥，都可能查无此人、查无此事。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虚构的事。尽管是虚构，却不是空穴来风，文艺作品本都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
通过这个例子，您就可以对小说里的所有社会内容都放心了。也许我在海天渔港酒店迎宾时，我的省城同学并没有来金城，更没有到酒店免费吃喝，只是其他同学在借用省城同学的招牌吓唬虎哥。也许您工作过的工程公司的老板曾经是我的患者，您在工程公司工作才很顺心。也许我的学长并不在卫生局工作，我的学长只是医药总公司的领导，跟健身中心和康复中心的项目无关。但也不排除医药总公司的领导跟卫生局领导是朋友，只不过别人之间的具体交情我不可能全部都了解。总之，等等这些社会上的事，日记改成小说，纪实就虚构为演义。我在用您教的张弛之道写书。”
“你现在已经青出于蓝，把张弛之道的张和驰融会贯通，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你的张弛之道不止体现在对小说的审慎统筹上，还反应在为人处事的分寸把握中。既然工程公司的老板都有可能是你过去的患者，那幼儿园苹果事件中的苹果，也有可能不一定是什么人推销的。甚至养老院的乔娜更有可能不是区医院的乔娜，并且两个乔娜都不叫乔娜------呵呵！如此看来，你的小说里的等等那些故事，都有可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那么请问安大作家，在你的小说里到底什么是真的？”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您自己猜吧！哈哈！不过有一点，至少我离婚是真的。否则，我再上花轿就犯重婚罪了。”
“原来你的小说是征婚启事啊！婚姻可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为了你的终身大事，看来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得自费出书了。哈哈哈哈------”
“先生家的安慧，那可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就看谁敢娶，就看想嫁谁了。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作家的标准是什么，也没想当作家。我的小说里的任何人都是泛指的社会人，所有人都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平凡人。不能聊了，该给您敷药了。您早点康复，我们过一个温馨浪漫的春节------”
过春节的时候，已是19年的2月。安慧和先生的这个春节，既不能观海看山，更无法摘星揽月，却依然过得温情满满、暖意融融。
除夕这天上午，安慧按照标价在芳姐的“在水一芳”花店买了100支鲜花，有百合、玫瑰、康乃馨、郁金香等等。芳姐要送给安慧，安慧不同意。芳姐解释说价签不准，最起码也得打折。安慧也解释说，之所以不提前跟芳姐说来买花，就是怕芳姐忘了贴价签。最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成交了。只是安慧没想到，她临走时，芳姐开的玩笑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今晚又是哪位大公主入洞房？安慧一下子就想到了刘美丽带着员工送大美至善的大公主上花轿的事，看来是这两位大姐现在相处得无话不说了。安慧便云里雾里地随口回答说，过年了，海外游子能不思乡么？肯定是美丽姐今晚入洞房啊！安慧说完，推着从物业借来的购物车，满载着一车鲜花走了，留下芳姐站在门前的风中遐思凌乱。安慧在心里笑着想，她突然买这么多鲜花，要说是送给老板祝福花好月圆，倒也合情合理。芳姐应该不会怀疑，过后肯定会对刘美丽的罗马假日好一番戏谑。哈哈！没办法，安慧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美丽姐就等着作茧自缚吧------
安慧回到家里，把先生和她的卧室，主卧和客厅的阳台，厨房和卫生间，客厅和过厅，以及餐桌上都摆上了鲜花。到了晚上，关掉了全部的照明灯，点起了一支支无烟蜡烛，都不用享受满桌的丰盛佳肴，便只是欣赏一室的馥郁芬芳，这个二人世界的除夕夜，就已经足够温馨浪漫了。烛光晚宴进行到高潮环节，安慧穿着漂亮的节日盛装，匠心独运地把莎拉·布莱曼和刘欢合二为一，用中英文双语，深情款款、爱意绵绵地为先生倾情独唱了一首《我和你》，简直让这个春节过得纯粹而唯美；风雅且隽永。这是安慧第一次唱歌给先生听，也只有在万家灯火的除夕之夜，在不隔音的春晚电视声和不守法的鞭炮燃放声中尽兴歌唱才不会扰民。这3年来，总是阴差阳错，安慧从来没有单独陪先生过年，这个除夕夜终于圆了梦。先生也从来没有听过安慧唱歌，这次终于可以让先生无憾了。还好，先生勉强算是看过了安慧跳舞，因为安慧崴脚停下而没跳完霓裳羽衣舞。跳舞缺憾恐怕就没办法弥补了。安慧实在是没想到现在就会给并非七老八十的先生洗澡。既然给先生洗了澡，并且又是以彼此裸体面对的方式强迫先生洗的澡，那以后就不方便在先生面前再以人体艺术的形式展示形体了。其实安慧也有缺憾，只是她不能说，只能想。尤其是在节假日期间，更不能给先生的伤口撒盐。这3年来，依然是阴差阳错，安慧从来没有正式地单独陪先生圆满地给远在他乡的大小姐过一个生日。这个除夕夜，安慧一边陪先生过年，一边在心里计划。3个月后先生的骨伤也该好了，今年的6月一定要单独和先生一起，郑重地为远方的大小姐送上一份生日的祝福------
春节过后，安慧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又兼职了两家会计工作。以安慧现在的会计专业水平和广泛人脉关系，抛开找个会计兼职，其他大事小情，就连众多的家政姐妹和雇主家庭都能给安慧提供一些渠道信息。安慧想反正先生主要是静养，她坐在床前朝夕守望意义不大。只要不影响先生的饮食起居和治疗恢复，安慧莫不如出去赚钱扛着先生这面灵旗同行。
到了5月底的时候，先生的骨伤已经康复了，身体却越来越差了。甚至安慧留心观察，偶尔发觉先生的脸色有时候会白里透黄。安慧开始隐隐担忧起来，先生因为肺结节和摔骨折，怕胃承受不住一直没吃其他药，先生的肝脏保养问题不能掉以轻心。安慧暗自决定，等大小姐生日之后，无论如何都必须不计代价把先生带到医院去检查。安慧已经跟养老院、幼儿园、海天渔港以及大美至善都打好招呼，6月开始安慧要专心在家全程陪伴先生一段时间。至于会计兼职工作，一个月去代理公司三两次就行了。春节之后安慧一直在各兼职单位忙，她心里有一种对不住先生的感觉，她毕竟主要身份是保姆，她最初就跟所有兼职单位说过，一旦家里需要她全程守候时，她就要停止出来工作。这样，5月底的时候，安慧就剩下一个心愿需要完成了。晨晨即将面临中考，安慧准备效仿先生，去龙王宫磕遍所有殿堂的所有蒲团，同时也是在赴清莲仙姑的一年之约。安慧不信迷信，但她尊天地敬鬼神，相信因果。安慧了解晨晨的学业，她不去龙王宫为晨晨祈求高分，晨晨也不会名落孙山。安慧只是体会到了先生当年的心境，除了去磕头再不能代替孩子学习上的什么事时，只能用磕头尽心意了。当然安慧此行还有另外目的，她要为先生祈福，她想祝福大小姐留学平安，她希望能送别回家颐养天年的清莲仙姑。然而遗憾的是，清莲仙姑返乡了。
安慧只身一人，一年后重返龙王宫，已是心随道法身无羁绊。安慧一到龙王宫，先去各处寻找清莲仙姑，遍寻不见，最后到办公室咨询。办公室里只有一位中年女道长，中年女道长起身执礼，笑而不语地望着安慧。
安慧觉得女道长笑得有点神秘，见女道长不开口说话，不知道女道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开口礼貌地问道：
“您好！道长。请问清莲仙姑在不在龙王宫里？”
“清莲师尊已经下山了。”
“下山是什么意思？是下山去办事，还是下山去颐养天年？”
“是回家养老了。这里没有像千山和崂山等那些地方的养老机构。”
“清莲仙姑去年5月说，还有1年才回家，现在也没到6月呢？”
“可是今天是5月的最后一天啦！”
“那能否麻烦道长，把引磬或木鱼借我用用，我想敲几下送仙姑。”
“为什么？”
“因为清莲仙姑曾经用类似敲钟鸣鼓的仪式，送过一位先生下山。”
“您果然是安慧女士。怪不得清莲师尊说，非安慧不足以称漂亮。”
“道长说笑了，清莲仙姑是爱屋及乌。”
“清莲师尊已经下山了，安慧女士是不是也要下山了？”
“虽然清莲仙姑已经下山了，但我还是要磕遍龙王宫里所有殿堂的所有蒲团。”
“无量天尊！清莲师尊无愧得道之士，龙王宫果然等来了有缘人。”
“道长这话怎么讲？难道是清莲仙姑给我留下了什么箴言？”
“安慧女士颇有慧根，一闻弦音便知雅意。我如实相告，清莲师尊自去年5月之后，自己花钱买材料，自己动手缝制了100多个新蒲团。清莲师尊说，以前的旧蒲团坚硬，现在的新蒲团柔软。等有位叫安慧的漂亮女士来磕遍龙王宫所有殿堂的所有蒲团时，就把全部新蒲团都给安慧女士换上。因为那位安慧女士是龙王宫的有缘人。只有安慧女士和另一位先生才有那份把头磕遍龙王宫的执念，而其他人不会一个蒲团都不落下。清莲师尊最后预言，安慧女士一朝归真三清之境，必将龙王宫道法弘扬光大。”
安慧听女道长说到这，突然感到心中一震，双手合什宝相庄严地说：
“无量天尊！遥祝清莲仙姑福寿齐天！安慧如果有缘若干年后归隐龙王宫，也一定会亲手制作新蒲团，再留与后来有缘人。”
女道长听了安慧的话，也双手合什一脸肃穆地说：
“无量天尊！一个人做了一件善事固然可嘉，但不足为奇。把善接力传递下去，善莫大焉。往往不假思索的话，才语出自然。就凭您刚刚说的这句话，我代表龙王宫破例送您一份礼物。不瞒您说，清莲师尊并没有带任何礼物下山，但清莲师尊已经荣登龙王宫的人物志。清莲师尊没有这份礼物，无关礼遇。您得到这份心意，那是缘分。当然，也与今天清莲师尊临下山时跟我说的一句语含玄机的话有关。清莲师尊说，真正的道法自然是对道法自然也不墨守成规。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到破例的礼物，就顺其自然地破例送您。如果纠结破例两字，那就变成只墨守龙王宫的成规，不遵循自然的道法了。安慧女士，请您随我来！”
安慧没去想是什么礼物、为何清莲仙姑没有缘分得到这份礼物，她现在满脑子里朦胧飘忽的都是那100多个新蒲团。龙王宫里没有缝纫机，一针一线手工缝制100多个蒲团，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清莲仙姑从此乘物游心仙踪难觅，清莲仙姑的这份深情厚意，安慧只恐此生难报了。安慧忽发奇想，也许这就是缘。清莲仙姑缝制的蒲团虽然从安慧开始启用，却并非只给安慧一个人专用。安慧就算冥冥中若干年后当真归隐龙王宫，也并非专门冲着曾经的清莲仙姑一个人而入境，却肯定是悟道之心缘起于清莲仙姑缝制的蒲团。或者说，缘分更早就注定了。一年前安慧因为踏进龙王宫才跟清莲仙姑结了缘；三年前安慧因为遇到了先生才会有一年前的龙王宫之行；更早前安慧的父亲就带着童年的安慧到龙王宫游玩。也许童年的安慧没去注意，安慧的父亲当年也在龙王宫为安慧祈福，就像先生惦记大小姐的心思，也像安慧对待晨晨的心情。安慧的父亲经常带安慧到龙王宫游玩而非逛街等，肯定不是把安慧的一生都设计完了，让安慧从小就把龙王宫当成最终归宿。安慧的父亲一定是在龙王宫上家教课，潜移默化地给安慧从小就传递积德行善的信息。因果不空，长大后的安慧从家庭善良的原生态走向了医学文明的新生活。虽非度人成佛，但却救死扶伤。这又何尝不是父亲为女儿从小结下的善缘？安慧这么一抚今追昔，便觉得人生就像是一代接一代的不断重复的轮回，她此刻仿佛是在冥冥中的因果里轮回。
安慧无意身外之物，她觉得她的龙王宫之行不过是相由心生。安慧在跟随女道长离开办公室往庭院走的路上，婉拒道：
“道长盛情安慧心领，礼物就免了。安慧不过凡尘俗女，当不起龙宫礼遇。还请道长留步，安慧自便就好。”
女道士长用了一个听上去形象，想起来丰富的比喻，向安慧解释说：
“是我表述有误，其实不算礼物，应该算缘分。甚至用缘分表述是否贴切，都不好说，毕竟缘字的范围太大了。什么又算缘分呢？既然你我都是女人，就拿我们女人打个比喻：善良的女人不一定是贤惠的女人，这就像一种缘分。这里的缘分就不是词典里的定义，而是生活中的体会了。”
说着话，安慧和女道长来到了庭院。院子里的大香炉上香气缭绕，游人和香客三五成群进出各殿，文昌阁的殿外已经挂起了祈福法会的红色长布标，只是没有标注，尚不知是中考还是高考的法事。女道长叫来另外一位女冠，让另外那位女冠把龙王宫所有的女道士都唤到庭院里来。人都聚齐后，女道长对所有的女道士说：
“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旁边的这位漂亮的女士，就是清莲师尊说的那位龙王宫的有缘人安慧女士。接下来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大家一起把龙王宫所有的蒲团都换成新的。第二件事是，等下安慧女士叩拜到哪个殿时，请哪个殿的道长鸣钟击磬诵经做法。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都是龙王宫回馈有缘人的一种因果之缘。大家都知道，古时候渔舟和商船进出龙王山下的海港时，龙王宫里的道士和居士以及香客一起，会用钟鼓声声诵经朗朗的法事为远航和归帆的人祈福纳祥。现在的龙王山下早已填海盖楼，不复往昔的港口了，我们也都是听说此事，未见此景。今天，我们龙王宫的所有女道士勉为其难，用虔诚的心破例为龙王宫未来的安慧仙姑重现龙岛归帆的意境。好了，我讲完了，大家马上各回各殿去准备吧！”
“无量天尊！”安慧听罢一声道号，仿佛龙王宫未来篇章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