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西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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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慧睡得很沉,她第一次像这样进入深度睡眠。她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坐到街边景观石上的冰凉,这时一个大哥哥走过来给她披上了风衣------安慧心里一动,一下子惊醒了。她看了一眼手表,竟然快到中午12点了。她心想这才是保姆丢人丢到了雇主家,第一天早晨不但什么事都没做,还睡了一个懒觉。安慧一惊过后,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床去面对先生了。她重新掩好被子躺在床上不由回想了一遍,她将近凌晨3点才睡觉,这期间到底都做了一些什么事。
昨晚互道晚安之后,安慧提着黑口袋回房间整理床铺,她不能把私护用品放在公共区域,也是让出卫生间先等先生洗漱。安慧先把手机在卧室充上电,等先生洗漱完毕回房休息了,她才开始轻手轻脚地做她的事情。
安慧在客厅里简单地做了一下拉伸、压腿、下腰等,没穿练功服不是偷懒的借口,越是特殊情况下,坚持越有意义。安慧认为,她现在不是跳舞,也不是锻炼身体,而是在生活的风雨中守住一口内心平静的心气。
安慧做完全部舞蹈基本功到卫生间洗漱,她要涤荡今天的尘埃,明天大姨妈来了就不方便洗澡了。还好,先生已经提前打开了热水器。安慧洗完澡,收拾好卫生间,差不多晚上11点半了。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客厅,看看没有什么疏忽的事情,便关上客厅灯准备回房睡觉。安慧并没有因为一天的传奇般经历而异常兴奋,她觉得苦难是人生的必修课,生活原本就是如此,一切看似偶然的,同时也都可能是必然的。
安慧走进卧室轻轻带上门,她稍微犹豫后决定不反锁次卧的门。今天是第一晚,最初的习惯很重要。安慧相信,如果会发生什么事,那随时都有各种可能的发生方式。她选择尊重先生就是在坚持自信,她坚持自信也是在尊重她自己。安慧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只要她的衣着不诱惑,言行别风情,其他一切都可以像一家人那样用自然的平常心去面对。
安慧准备上床睡觉了,她在摆放脱下的拖鞋时,由衷地佩服先生的洞察力。抛开拖鞋是橡胶的而不是尤其再生塑料的,袜子是纯棉的短袜而不是化纤的长袜,内裤不是齐腿安全裤而是三角卫生裤,两个盥洗盆是不同颜色的这些先不提。就说先生一看安慧的身高体型靴子,就能确定安慧的腰和脚的型号和尺码,一看安慧拨打挂失银行卡的电话,就能确定手机充电器的匹配牌子。难怪这一下午先生都能发现别人无视的东西了,原来先生别具一种超常的敏锐。同样都是38码的拖鞋,让安慧联想到鞋柜里的那一双。安慧1米7的身高,那大小姐至少都是1米72的个子,看相框就能感觉到。先生一定是给大小姐买过衣物,所以他对规格型号很老道。想到大小姐,安慧便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大小姐的相框。就是这惯性的一眼,最终令安慧快到凌晨3点才睡觉。安慧看着相框下意识就在想,显然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可这个家庭里却有一位深情的父亲和一位幸运的公主。等到安慧躺在公主的床上时便睡不着了,她感到她也是幸运的。幸运两字让她想起了一天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大美至善的那条酸臭的被子。安慧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她想把今天虽不惊心动魄但却荡气回肠的事记下来。安慧从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认为那是某种不成熟的表现。日记不是隐私的保险箱,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某天被打开就会出现一连串系列的梦魇,一个能成大事的沉稳的人,不会像祥林嫂那样喜形于色和自哀自怜。今天的事很特别,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安慧有种说不清的奇怪的预感,这些特别的事有可能会成为很有意思的故事。
安慧起身穿上拖鞋,走到书桌前坐到转椅上,打开书桌上的电脑。等待电脑开机时她想修剪一下指甲,忽然想起指甲刀和指甲锉都在包里已不知去向了。她只能在心里先暗自立下一个规矩,在别人家里工作,不能用化学物质的化妆品和指甲油那些,随时都要检查指甲和妆容。安慧不仅从不浓妆艳抹,当然了她天生丽质也不需要,她还坚信一条原则:女保姆不是女主人。处所都是居家没错,但工作的保姆却不能比照休假的雇主的妆容。不管是对比艳丽,还是对比慵懒,都绝对是不可取的。
安慧在打开的电脑上浏览了一下,还没等她记述日记,她就先被电脑里存储的东西吸引住了。电脑里有小朋友画的画,有一篇笔名“澜海”的中篇小说,还有先生记录的跟女儿的点点滴滴。安慧看出,那些画应该是大小姐在上小学之前画的;先生详尽地记录的关于大小姐的内容截至大小姐6岁,大小姐的其他事便都是时间段跳跃的了;中篇小说看过一个章节就能确定是先生所写,那里面有先生和大小姐的影子。
小说大约10万多字,看完至少需要5个多小时。虽然前几个章节就沁着隽永和凄美,并溢出浓浓的释儒道的精义,安慧还是决定以后找时间再看。不过安慧却记住了澜海两个字,她记不清在什么地方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能安澜者非有慧心不足以纳其海。安慧当时不甚了了,就把它简单概述成了四个字以便好记,即慧海安澜。她没想到先生的笔名叫澜海。
安慧先看先生的记录,她全部看完先生记录的文字,如同一集接一集地看完了一部纪录大片。里面有大小姐没出生前起名字的事、出生后提示朋友送《英汉词典》和《三国演义》两本书作礼物留纪念就行的事、带大小姐去喂鸽子的事、陪大小姐输液到午夜24点过的事、把大小姐抱上广场舞台鼓励她去唱歌的事、陪大小姐跑步游泳学声乐学英语的事、下雨的时候脱光上衣给大小姐披上的事------直至坐船去万州区做工程时坐在船头喝啤酒的事,去寺庙许诺承受人生所有苦难换大小姐一世平安的事,以及最后高考前用100多个头磕遍了龙王宫所有的蒲团的事等等------安慧忘我地看完以后,被一种平凡中的伟大深深地震撼了。再回想先生记录的不多的全国各地的流浪记,又岂止是那些退役手机的辉煌和坐在去万县的船头上喝啤酒的惬意所能等价的。换言之,也可以说是在洒脱的文字背后是心酸的无奈,先生的前半生就像苦行僧一样,一直都在坎坷疾苦中颠沛流离。
安慧润湿的双眼盯着屏幕,颤抖的手指打着文字。她决定从今天开始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将来也可以整理编辑出来制作成小册子。不需要给任何人看,但应该有人记下这些,哪怕以后留给孩子作纪念也好。安慧想,要说富人帮穷人是人意,那么穷人帮穷人就是天心。就算先生他不是一块金子,那也不应该让先生那颗比金子还闪亮的心埋在沙里。安慧下定决心要把先生写下来,世人不可能都成为不平凡的英雄,社会需要更多的是平凡中的伟大。
安慧在深情投入中,认真记完了她人生的第一篇日记。要不是大姨妈按时来访,安慧早已忘了时间快到凌晨3点了。安慧离开电脑桌先接待老朋友。室内的温度很高,厚棉袜还剩一点潮,薄内裤已经完全干了。内裤贴心,姨妈也贴心。姨妈知道安慧刚换新家,不想令安慧尴尬,选了一个避开男主人的时间到访。凌晨3点安慧换洗晾晒完关上电脑上床睡觉了。
安慧回忆了一遍昨晚的情形,仍然认为一切都很值。虽然错过了做早饭,但没有错过新生。她对一起都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人的第一时间的第一感觉很重要。安慧同时也自信,睡懒觉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安慧决定起床了,先生在不在她早晚都得面对,她还要去开发区。刚才朦胧中坐到冰凉的景观石上的感觉也提醒她姨妈还在,再贴心的姨妈也是靠女人自己悉心的呵护争取来的。所有的怠慢都不会换来贴心的回报。
安慧穿好衣服,把被子敞开晾一会,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空气。经过昨晚后半夜的光风霁月,今天上午已有玫瑰彩虹的感觉,南下的寒流和海上的暖汽对撞过后,室外的气温中午已回升到了5度左右。
安慧先到客厅阳台取回晾干的新袜子换好,然后拿着换下的旧袜子去卫生间准备随后清洗。她不想光脚穿拖鞋到处走,昨晚就没洗旧袜子。刘美丽都知道训斥赤脚光腿的保姆,可见文化再高的保姆都不能例外。再说安慧还有一个并非封建的小顾虑,见过了她的脚的女同学都惊叹她的脚堪称完美无瑕,她不想在一个中年独居男人的面前无意识地上演裸足秀,哪怕保姆真实地穿上一双丝袜,也好于鲲鹏的李志诚口中的赤脚大仙演员。
安慧走过客厅去卫生间时,看到茶几上放着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的食品袋,家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其他人。安慧在卫生间处理完一应私密事情,洗漱完毕,洗好袜子,到客厅阳台晾挂好袜子后,她依然还是没有见到先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先生的声音。安慧想想还是应该去先生卧室问候一下,即便过了早安时间,但礼不能废,一是道个歉,另外也应该看看先生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主卧的门是打开的,里面没有人,显然先生不在家。安慧接着看了一下有没有需要打理的地方,结果跟昨天一样还是清洁规整。不同之处,阳台上又多晾出了一双袜子和一条内裤,显然是每天都在换洗。昨天那个上锁的地方,现在锁已经不见了。安慧没去细看,她明白,先有路不拾遗才有夜不闭户,从来真正的信任都是彼此相互的。
安慧到处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最后只能又回到了客厅。安慧有点怅然若失地坐到沙发上,她才看到茶几上有便笺纸和钱,原来刚才是被食品袋从反方向遮挡住了。便笺是先生留给安慧的,上面写了很多内容。安慧看了一遍大意是:
茶几上食品袋里是早餐或午餐,都是不用热就可以即食的。钱是留给你的。如果你还回来就是生活费,如果你不回来了权当见面的薄礼。穷家富路,不能再蹈昨天的覆辙,大多身临险境都是逼上悬崖的。人生本来就是变数,就像昨天,谁又能想到一天之内会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所以你回不回来都是正常的。为了避免难为情,我先出门了。既然说到了你回不回来,就要给你回不回来的参考理由。我是个旅人,这个家也不是我的家。借下面这首诗概括我最合适: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即便如此,如果你回来,我还是会有很多特别的规矩,所以在这里要请你提前想好。你先看仔细下面这两点最基本的条件,再决定回不回来。
一,每月只有1千工资和1千生活费。
二,试用期3个月,试用期不发工资。
最后是先生的手机联系方式。
安慧看完微笑着想,便笺在心有猛虎的诗外似有细嗅蔷薇的弦音。她先把电视柜收拾腾空出来一个单独的小抽屉,然后把钱放进独立的小抽屉里。她又到卧室取下充电的手机,把充电器随手放进书桌抽屉里,拿着手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安慧按照便笺上的号码,给先生发了一条文字简短内容丰富的信息:
钱放在电视柜抽屉里,以后那里就是这个家固定取放生活费的地方。
永嘉诗丐之所以无名是没遇到卓文君,否则不知更胜司马相如几筹。
安慧发完信息,吃过了东西,然后漱了口。接着开始收拾垃圾、摘下大衣、关上窗户、叠好被子。她准备出门了。安慧先到卫生间拿了一包纸巾,连同手机、充电器和房门钥匙一起放进穿好的大衣口袋里,穿上靴子提上垃圾袋,再反锁好房门,下楼去扔垃圾,最后回开发区了------
金城区在开发区的西面,它们与滨海市类似呈三角形。金城区和开发区早已合并成金城新区,归计划单列的滨海市直辖,只是两地人早已习惯了过去的叫法。金城区与开发区之间隔着一座山,山不高也本无名,山上的龙王宫却远近皆知,倒应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后来此山也叫龙王山。
金城区与滨海市之间隔着半圆形的金海湾。金海湾的湾拱处是金鼎山的一侧山脚,金鼎山也算一山跨金城区和开发区两区,站在山上可见渤海和黄海两海。从金城区到开发区再到滨海市由高架快轨串联起交通,金城区到滨海市如果乘快轨就要在开发区换乘。否则从金城区到滨海市只能路过龙王宫,走金海湾依山傍海的滨海大道。虽说大陆架入海处的丘陵地带山不高、海不广,却每每都是山海相连,一片山丘浅海,一座渔城果乡。
安慧从开发区到金城区正好向西行,她周二从开发区回来时,那种西出阳关的感觉,比上周六来到金城区时更强烈了。人走茶凉客观存在,西出阳关无故人也就正常。不过,安慧在从开发区返回金城区的快轨上已经想通了,便从此穷居闹市无人问,与疾病贫穷共欢颜又有何妨?多少脑满肠肥的人不过一副皮囊,百年之后又能给贫瘠的土地多留下什么丰富的营养?真正地能留一个好样给儿孙才算不枉做了一回大写的人。看街上穿金戴银却男盗女娼,衣冠楚楚又行尸走肉的风景,还不如直接去野生世界看原始动物更自然。安慧决定,像先生昨天回复的信息那样,以后就跟同病相怜的先生一起,粗茶淡饭里斟一壶心无尘的烟火;明月清风中酌两盏神仙境的清欢。
周一的时候,安慧在开发区又给先生发了一个信息,她告诉先生有点事耽搁周二回金城。先生不知为何只给安慧回复了一个奇特的信息,信息直击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事情要害,戳中西出阳关的心理。信息内容是:
没朋友就和自己好好相处,艺术是最好的陪伴。
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都排着队去了远方。
就是先生周一回复的这条像强心剂的信息,及时雨般支撑着安慧周二拖着两只大箱子重新回到了金城。安慧渐渐走近碧海蓝天园区时,昨天的那些朋友的挪揄、同学的婉拒、儿子的叛逆、前夫的沉溺等等都在淡去。
曾经帮过朋友又怎样,权当对得住过去的朋友之情了。同学婉拒也没什么不好,上实验课时得罪过大家,那件事终于有机会扯平了。就算那个外专业的一起办过活动的学长已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又能如何,即便人家曾经热情过,现在也不能去献媚。那位农村走出来又相貌平平的同学能做到卫生局医政处处长已经不容易了,就祝福她吧!上学时对她的善意照顾就换来了她自卑的暗里抵触,现在其他同学都在婉拒,又何必再去碰这颗顽固的绵针。再照面时一见彼此的容颜都未曾改变,难免不会又勾起了对美丑落差的失意感------就让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吧!还能怎么样呢?
安慧已经明白了,在家做了几年的全职太太,已经没有人认可她的社会价值了,甚至儿子和前夫对她的家庭付出都在漠视。安慧也想开了,都随他们去吧!儿子终究会长大,前夫摔了跟头再没人去扶他时才能体会心痛。先生昨天一针见血的信息惊醒了安慧,自己爱自己,一切都会过去。
安慧这次进园区没走旋转小门,她斜交叉背着一大一小两只挎包又拖着两只大旅行箱,只能选择走消防门旁边的方便门,把箱子一只只前后送进去。否则,只能绕到宽敞的1号大门岗,门岗离A2那就稍微远了。安慧来到消防门外放好箱子,等其他空手的业主先过。这时,消防门外一位磨刀的老大爷对安慧说:
“姑娘,一个人带两只箱子还走这么远可不容易,用不用帮忙?”
安慧赶紧礼貌地回答:
“谢谢大爷!不用帮忙。箱子下面有滚轮,再说我从快轨站坐出租车过来也不累。”
磨刀大爷说:“也是,为了行人安全,园区地面上不允许进机动车。”
安慧看磨刀大爷很勤快,挺和善,便跟大爷多聊了两句。
“大爷,您也住在这吗?要是身体行,又不用带孙子,出来做点事活动活动也挺好的。”
磨刀大爷摆摆手说:
“姑娘,不怕你笑话,我可住不起这里,不过我住得也不远。我自己住,孩子不跟我在一起。我离这近又没事,天好就来磨刀挣点零花钱。”
安慧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第一代独生子女现在差不多40岁了,将来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大爷。如果有一天是先生坐在这里,她看到了会怎么样呢?安慧不敢想象,也没了聊天心情。她从大背包里拿出一瓶没打开的水放在大爷的磨刀小车上,对磨刀大爷说:
“大爷,已经下午2点了,我得回家做事了,您自己多保重。这瓶水带着沉回家还用不上,就麻烦您喝完帮我把空瓶扔垃圾桶吧!谢谢您!”
安慧一说完便快步走去刷门禁,然后一手拉起一只箱子,像挑担子似的一前一后跟身体成一字型迅速地走进了方便门。安慧已经决定离开,门禁间隔时间又有限,等她人在园区里时,铁艺栅栏外拿着矿泉水走过来的老大爷已经无可奈何了。老大爷不是业主,他进不去园区。只能听到头发花白人显佝偻的磨刀大爷大声地对安慧说:
“姑娘,你的心跟人长得一样美,我祝你以后好人好报前程似锦。”
安慧没敢再回头,也没敢再说话,园区里人来人往,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保姆,她不想吸引别人的眼球,引起大家的关注。那边按排序可能是3号楼,楼下下象棋的人听见大爷高声讲话都在往安慧这边看了。这时就听一个粗犷的大嗓门说了一句“快点下,要不就算我赢了。”安慧听了心想,这么下棋不是耍赖么。不过这声吼也把园区里的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于是,安慧赶紧趁这个档口走到2号楼大厅刷卡进门,乘电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