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夺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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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不与宫车会”

清人题咏《红楼》,有句云:“……湘云不与宫车会,独识南安老太妃。”(“与”,“参与”“在”的意思。与“预”义同),是第一个注意到元春省亲盛典中,钗、黛皆在“应制”作诗之列,而独不见提到湘云一字。此为何故?未见有人解说。

省亲事在第十八回,直到第二十回,这才忽听丫鬟来报:“史大姑娘来了!”

在全书中,一位重要女主角的出场,是如此突兀,全无“旁笔”倚对,行文之奇,实所罕见。

不但如此,娘娘传命,要在清虚观打平安醮,选日在五月初一至初三。这又是一次特殊的盛会。府中全家老少丫鬟女眷都随老太太到庙里去拈香看戏,仍是钗、黛无缺。可是,依然不提湘云一字——而恰如前番,热闹一过,湘云便又来了!

这岂能说是偶然?雪芹笔绝少毫无用意之例。

这就是说:湘云与元春无缘,不相干涉。元春赞过钗、黛,却不曾赞过湘云。

然而,正是在清虚观一回中,大笔如椽,突然显出了金麒麟这个绝大的关目。

我总以为,雪芹写书是有独特而又精密的章法结构上的安排的。试看湘云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二十一回和以后,而再次出场是在三十一回和之后。这都有其笔法用意。这应是表明:湘云不在“盛”时中,是“后之三十回”的人物,而且特别重要。

金麒麟的正式“公布”于清虚观里,是由“国公爷”的“替身”(有代表资格)亲手给宝玉的,含意重大。

还有一层妙义:宝钗的金锁从何而来?薛家人自云是个“和尚给的”。然则那“和尚”与张道士,不正是“一僧一道”吗?

金麒麟,湘云身上的那一个,宝钗早就注意了——也许黛玉尚未留心;及到此时“又一枚”金麟出来“间色”,这才暗暗震动了黛玉,并因此引起了打醮回来的一场轩然大波。

而这枚“间色雄麟”,宝玉揣在怀里,留给湘云(黛玉一旁伺“机”),后因遇雨而遗落于“画蔷”的花下……直到湘云再来,交待了“绛纹石”戒指,方入园来——丫鬟翠缕一眼发现了这个丢在草地里的闪闪金麟,方又引起了与湘云议论“阴阳”的妙文妙理。

——不禁要问一句:你可想过,这般曲折而精彩(精彩在我这撮叙中是不复存在了!)的文章,所费的文心和笔致,难道都是“闲扯”而毫无所谓的吗?

当然,这就又连上了绛纹石戒指的事情。

绛纹石何石?总想请教于石头专家,深惜至今未得机会。在我读《红》至此之时,总是自己“遐想”:绛是绛芸轩的那个“绛”,纹是通灵玉上有“五色花纹缠护”的那个“纹”,石当然也就是“石兄”的那个“石头”的“石”。

我的“玄解”对不对?姑且留与方家批评,如今且说湘云解答带了来是送谁,与她辩才无碍的妙趣。

那日已是五月上浣了,天气渐热;湘云一到,老太太就说:把外头的衣裳脱脱吧。王夫人接话:也没见穿这么多——作什么?湘云答云:谁愿穿这些,都是她婶子叫穿的。

这儿,还插有好文章:一是宝玉见她越发长得高了——表明隔时不见的新印象新感受,也表明湘云年龄正在渐渐长成为大姑娘的风采。一是宝钗大谈湘云淘气的往事并问周奶娘:你们大姑娘还那么爱淘气吗?——也暗示着“如今长大了”,神情全在笔墨痕迹之外。对于这种文学赏会,不可粗心浮气,全无领略。

这期间,连从不“发言”的“二木头”迎春小姐也说了话,奇极!

还夹上王夫人口中逗露:前儿有人来“相看”(相亲),眼见快有婆家了!这一笔轻轻带出,却令人“震耳”。

然后,方叙绛纹石戒指。

当湘云解开手绢包着的四枚戒指,黛玉一见,立即嘲笑说她前儿不一块儿带来,今儿还是那个,真是个糊涂人!湘云也立即反击:你才是个糊涂人!这四个给丫鬟的,怎么能叫小厮带来?他口中如何混叫她们的名字?——况也记不清。然后指明说:

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

于是众人都服气了——黛玉无话可答了。

此时宝玉遂赞湘云,“还是那么会说话”。黛玉没话对湘云,却专会刻薄宝玉,说:“她不会说话,她的麒麟会说话!”

这种文笔,简直神妙至极——可惜大多数人总看“宝黛爱情悲剧”,而对此毫不知味。

然后,方是入园,方是拾麟……

——如今且说:湘云送绛纹石戒指,单单是给这四位丫鬟姐姐,此为何义?

雪芹是给我们暗示这四人代表四处四层,皆是宝、湘姻缘的见证和首肯人。即宝玉本人,老太太,王夫人,凤姐。

这一笔,力重千钧。

诗曰:

绛纹戒指赠何人?

鸳袭钏平可证亲。

可叹颦儿智不及,

空知“说话”有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