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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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笛草

作者/【日】宫部美雪 翻译/惜狐 插画/宫可可

01

要下车时,在公交踏板那儿,她的手碰到了跟前那名男乘客的背部。他正惦念着一个女人。是个形容可爱的年轻女性,眼睛水灵灵的,朗声笑个不停。

下到停靠站后,贵子快速回头,看到了那名男乘客。他背对着贵子,正要匆匆离去,可刚迈出两三步,就被强劲的春风吹得背过脸去,微微俯首的动作令贵子看到了他的侧脸。为了避风,他眯着眼睛,年纪应该在三十岁上下,穿藏青色的西装,配同色系花纹的领带,西装外还罩着黄褐色的大衣。一身随处可见的年轻上班族打扮。

疾风过后,他扬起脸,像要拂去尘埃似的,用手在脸前扇了几下。他的眉头紧锁,神情颇为忧郁。明明心里想着的女孩笑得那样欢畅,为何他却露出这般表情?贵子暗想。那女孩大概是他的恋人,或是他年轻的妻子。他是因为想到她而忧郁,还是仅仅因为不胜春风之扰呢?

穿黄褐色大衣的男人再次迈开脚步,沿着马路向公交车开走的方向走去,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他的身影消失了。这期间,贵子无法挪开视线,一直目送着他。

近几年,街区的这一带在重新开发。契机始于五年前,战后不久创办的大型钢铁公司迁到了地方上。开发商买下闲置的土地,不是建商业大楼招租,就是招揽企业前来建楼。在黄褐色大衣男走去的方向,有两年前建成的某都市银行的计算机中心,还有去年年末从东京中心迁来的大型建材公司的总部兼展厅大楼。也许男人就在其中一家就职。

如果追上前去询问他“你刚刚在公交车上想的女孩是谁”,会怎样呢?贵子想知道他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她在欢笑,他却面露愁容。而且,触碰到他背部所传来的感情中,连近乎笑意的感觉也没有。笑明明是很容易捕捉到的感情,仅次于愤怒。

这也是能力正在退化的证据之一吧?贵子陷入沉思。换成以前,在碰到黄褐色大衣男的背部时,不光女孩的笑脸,就连他对女孩的感情也能当即捕捉到,不是吗?

——果然吗?

果然,是在衰退吗?

一阵春风卷着沙尘吹过。贵子低下头,在风中护住眼睛,动作恰似刚才的黄褐色大衣男。外套的下摆翻飞了起来。就在这时,只听背后有人说话:“哟,怎么又让我在这路边大饱眼福呀!”

贵子避着风回过头,只见大木明男正冲着她笑。因为他正面迎着疾风,所以脸皱成了一团。怕冷的他今早也将自己裹在冬季外套里,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我讨厌春天。”贵子说,“这风一起,樱花怕是都要落了。”

“春天有什么不好的,就算穿迷你裙也不觉得冷。你的套装真不错啊。”

贵子穿着葱绿色的套装。上衣和裙子都短得很大胆。大木这个人,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不拘小节,神奇的是,他对女性的服饰却很敏感,无论贵子是穿了新衣服,还是戴了新饰品,他都能注意到,并称赞几句。同事都很纳闷,这么体贴入微的男人,何故到了三十五岁仍是孤家寡人呢?

贵子倒是能够解答这个疑问。大木夸是要夸,却不会说人话。眼前也不例外,他说:“这颜色是艾糕色吧。”

贵子忍俊不禁:“讨厌!这下没法穿了。”

“会吗?不过,小本的膝盖很可爱,要是能更常穿迷你裙就好了。”

在刑警办公室里,会叫贵子“小本”的,只有极其有限的几位同事。因为她在交通课时,大家私下都这么称呼她,所以刚调任的时候,她感到很寂寞。

“你干吗傻站在这儿?”大木问,“遇见色狼了?”

大木乘坐的是和贵子反方向的公交车。在早晚的通勤时段里,两路公交车的行车时间表相差无几,想必贵子走下公交车的同时,大木也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下了车,注意到贵子后,就一直关注着这边。

“色狼?为什么这么说?”

“你眼睛不是一直追着和你一起下车的男人看嘛!”

大木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回回升职考试都落榜,眼睛却尖得很。刚被分配到刑事课不久,贵子就认为,若是有人对自己起疑心,那大木恐怕会是头一个,她的直觉没错。现在也是,他那双大象般小而悲伤的眼睛背叛了他笑容满面的表情,他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贵子。

“没什么啦!”贵子说,“只是刚刚在公交车上,那个人一直自言自语,我寻思着他是不是在搞什么名堂。”

“什么样的自言自语?”

“这个嘛……就是嘟囔着融资啊什么的。可能是银行的人?”

“毕竟春天到了,”大木说,“奇奇怪怪的家伙增加了。”

“还真是。就要忙起来了。别站着了,快走吧。”

从公交车站到城南警署的正门,只需步行两三分钟。从这里就能看到停在警署前停车场里的警车。警车可能刚洗过,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玩具似的。

他们一边迈步向前,大木一边问:“小本,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别看问得漫不经心,却直截了当得很有大木的风格。贵子吓了一跳。

“因为男人?”大木又问。

多亏了这句,贵子笑了出来:“我让男人烦恼还差不多……”

“嗯,这倒是。”

“做警察的哪会有那种烦恼。”

“老家介绍的相亲有进展吗?”

约三个月前,父母跑来东京要给贵子介绍对象。贵子的故乡在静冈市,父亲是公立中学的老师,现在担任教导主任。相亲对象是父亲熟人的儿子,毫不意外,也是教师。

——你们都是公务员,你看怎么样?

真是莫名其妙的说辞,贵子都没正经搭理。

“没有进展。我爸铩羽而归了。”

“你没去见面吗?”

关于相亲的事,贵子记得在“上总”喝酒时对同事说起过,但也就随口说了句“讨厌相亲”之类的话。大木的记性还真好。

“大木,我要是结婚了,你会很困扰吧?”

他们走近警署的正门。“春季交通安全运动月”立牌旁的门开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员走了出来。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大木回答:“当然困扰了。我还指望老了以后,和小本一起打门球呢。”

“比起门球,我更喜欢高尔夫。”

大木和贵子时常这样互开玩笑。大木的台词有时是“去满月日本JR线会面向中老年夫妇(两人年纪加起来在八十八岁以上)发行“满月车票”,凭票可减免全线软卧的部分费用。旅行”,有时是“带孙子”,有时又会变成“卧床不起时劳您照顾”,不一而足。刑事课的成员中,单身人士只有大木和贵子两个,所以他们这么对话时,其他同事都会笑嘻嘻地听着。

“高尔夫太费钱,还是别了。”

“真小气。”

说着话,两人走进警署大门,经过还很冷清的接待处,登上楼梯。刑事课的刑警办公室占据了二楼约一半的面积,就在一上楼的右手边,紧挨着不知哪根水管始终在漏水的、非常潮湿的厕所。

他们拉开关不严实的拉门,道着早安进入刑警办公室,从呈“コ”形排列的办公桌各处纷纷传来了回应。

“怎么,本田今天是携客出勤本意指风俗店女招待带着男客人一起上班的揽客方式。吗?”

从椅子上完全扭过身,边吞云吐雾边搭腔的是办公室里资格最老的胁田达夫。他消瘦得让人怀疑他抱恙在身;他面目可憎,嘴也臭得和脸不相上下。在搞清楚他其实是个老好人之前,贵子一直对他无计可施。

“羡慕吗,主任?”

被这么回应后,胁田“切”了一声,熄掉香烟:“我喜欢更年轻的女人。”

“我不一样,我有小本就够了。”大木一边这么说道,一边去泡早茶。他跟大象一样需要水分,就算外出也要时不时喝点儿什么。更别提待在办公室的时候了,他会不厌其烦地泡茶。

曾经有那么一次——对了,是在贵子调来刑事课后半年左右,她曾在女人的好奇心和实际需要的促使下,试着窥探大木的内心,想看看他的油嘴滑舌到底带有几分真心。当时她趁大木不在,触碰了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那时,刑警办公室里只有贵子和课长美浓田。课长背对着贵子,一边翻着桌上的文件,一边打着电话。也不知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恳求对方,总之听着一直是他在单方面地说个没完。贵子将课长的声音挡在身后,试着碰了碰大木外套的衣领。

起初的感觉,像是在抚摸某种圆滑之物的表面。那感觉非常明朗蓬勃,好像用手笼着圆圆的台灯。这种情况不算稀奇,特别是在大木这样随和温柔的人身上很常见。柔软的心很光滑,往往很难抓住,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捕捉到覆盖在对方心灵外侧、可称之为“有意识人格”的部分。

于是贵子更为大胆地将手滑进大木外套的内侧,一直摸到刚好相当于心脏的位置。

刹那间,贵子心头一紧。一股令人想流泪的强烈悲恸猛地顺着手掌腾涌而来。因为实在太过意外,贵子不禁心慌意乱。大木究竟因何断肠?

这件西服已经很旧了,内衬有一个足以通过手指的破洞。当指尖触及那里时,贵子感到悲哀之意愈发强烈,好似自己的心上也空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她从西服上抽回手,察看美浓田的动静,他仍顾着说话。贵子悄然离开桌子,拿出装订起来的日报,装模作样地翻看,同时努力平复自己被扰乱的心绪。

撞入心怀的那股悲哀之情,很明显,是在哀悼失去的某物——或某人。其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这意味着,悲哀产生的缘由已相当久远。

人心中浮来暂去的感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纯粹得不掺一点儿杂质。喜悦中夹杂着唯恐失去的不安,悲伤中交织着对其源头的愤怒,轻蔑中包含着优越感……诸如此类,无论孰多孰少,各种情感参差错落着存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各种情感逐渐被过滤,到最后,只有最为强烈的情感,即整体的“核心”留存。因此,若触及人心时遇上了高纯度的感情,几乎就可以确定其源自久远的回忆。至少在贵子的经验法则中是如此。

难道大木在往日更年轻的时候,被人无情地抛弃过吗——这是贵子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那场失恋是否已化为了恒久的心伤,至今仍令他黯然神伤?

美浓田课长仍抱着电话不撒手。虽然还能做进一步探查,但贵子决定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只获取需要的情报,绝不过度深入。无论大木为何悲伤,既然他心中隐藏着如此深刻的悲哀,那些打情骂俏般的台词便不会出自他的真心。

不久之后,贵子得知大木在二十五岁时因交通事故失去了未婚妻,当时他们婚礼在即。这一晃差不多十年过去了。看来大木仍未能从永失所爱的悲恸中解脱。

告诉贵子这件事的,是大木和贵子这对搭档共同的前辈鸟岛刑警。他在刑事课的资格之老仅次于胁田,和胁田的对比极为鲜明,是个壮如关取相扑等级中获得“十两”以上称号的力士的统称。的巨汉。也是一次在“上总”喝酒的时候,他躬着庞大的身躯,附在贵子耳边说起了前尘往事,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大木已故未婚妻的悼念之情。

“你别太把大木的玩笑当真。”鸟岛说,“但若是当了真,就不要辜负他。”

贵子静静地笑着,让他无须担心,自己已不再是高中女生。鸟岛听了,皱着因喝醉而变得通红的大脸,嘟囔道:“小本,你长得很像大木的未婚妻。所以我,不劝你了。”

——因为无论怎样,都是不幸。

他大着舌头说出的这句话,在贵子心底牢牢地扎下了根。

说起来,今早鸟岛还没到。往常贵子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趴在桌前,一边研究报纸上的诘将棋将棋中的一种特殊排局,要求攻方的每一步都必须去将对方的玉将,直到将死对方。专栏,一边喝路上买来的罐装咖啡了,可今早他的座位仍然空着。

“鸟岛呢?出什么事了?”贵子问胁田。

胁田草草地向窗外挥了挥手:“已经出去了。说是被害人打工的那家咖啡店早上六点开门。”

“是昨天的那起案子?”

昨天,即四月四日的下午两点左右,辖区内三芳四丁目的公寓“和平庄”接到报案,称一名房客被刺。警员赶去查看,在位于抹着灰浆的双层公寓最西侧的204室,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被菜刀刺中腹部,失去意识倒在房中。报警的是公寓的房东,他抽搐着惨白的脸,声称自己听到惨叫赶到时,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和他错肩而过。

都用不着紧急布控,警员就在毗连公寓的公园里找到了房东口中的年轻男子。被发现时他坐在秋千上,仍旧满手血污。即使警员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回应,混混沌沌的,对什么都毫无反应,令人怀疑他在睁着眼睛睡觉。名字、住处、年龄,不管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他一言不发,保持着缄默。

房东作证说此人就是与自己错肩离开房间的年轻男人,不仅如此,房东还说以前就看到过他偶尔造访被害人的房间。有了房东的证词,城南警署当即扣留了公园里的年轻男子。因为发现他的右手掌也受了刀伤,便送他去了急救医院。伤势不轻,足足缝了十针。在使用利器的伤害案中,做不惯此等野蛮行径的加害者,在砍刺被害人时,往往也会弄伤自己的手。

即使保持缄默,公园男仍被视为案件的第一嫌疑人,自昨天起就被看押在警署内的拘留所。他的身份仍不得而知。不过,他似乎只是不说话而已,听说昨晚不仅饭照吃,觉也睡得挺安稳。

“被害人能得救吧?”

胁田被贵子一问,苦着脸歪了歪头:“谁知道呢。身份明朗后,他父母就来医院守着了。他还年轻,应该不会有事,希望吧。”

“是大学生吧?”

“本来应该上东工大的大二了。”

“应该?”

“据说他瞒着父母退了学。住处也一样,他从父母安排的公寓搬了出来。现住处的保证人是他打工店的店长。”

“哎呀……”

“给他父母看了嫌疑人的脸部照片,都说不认识。所以阿鸟寻思会不会是打工的同事。”

“真麻烦啊。”

“他估计是这个吧?”胁田用手指在脑袋边画圈,“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说。”

胁田带着一脸不爽:“到头来奔波劳碌的还得是阿鸟。要是搞不定,上面又得……”他瞅了眼仍空着的课长座位,“数落个没完了。”

“谁叫这事儿在我们辖区里算是重大伤害案呢!”

有别于银座、新宿等大型繁华街区,以及坐拥丸之内等商业区的地方,像城南警署这样,管下多半为住宅区、第二类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的小辖区警署,刑事课空有名头,与警视厅本厅的搜查一课简直是天差地别。昨天发生谋杀案、今天发生抢劫案的忙碌和他们无缘。相反,保护迷路者和醉汉、搜寻离家出走者、解决酒后纠纷和暴力冲突,处理激烈的夫妻争吵引发的伤害案,以及虐待儿童、空屋盗窃、夜路上的色狼骚扰和偷窥事件等琐碎案件却常令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据说,一本正经但过于死板的美浓田课长新到任时,曾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们处理的九成案件,都没有写在刑法条文上,而是藏在条文的字里行间。”

告诉贵子这件事的胁田说,难得那位课长也能说出至理名言。

事实也确实如此。贵子调来刑事课,到今年春季正好两年整。其间经手的案子里,要说作为刑事课的刑警能拿得出手的,统共也就一件:去年年末,一名二十三岁的上班族揣着人生第一笔奖金得意忘形,喝得烂醉后坐出租车回家,该给的车费不给,反倒狠狠地揍了司机一顿,致使司机昏迷后逃逸。像这种通过实施暴力或恐吓等行为,拒不支付本该支付的款项或费用并逃走的情况,妥妥被控为抢劫罪。因为这是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抢劫”条文的第二项所规定的,俗称“二项抢劫”。

因此,当被学生时代的朋友问起在办什么样的案子时,贵子喜欢用这个案子来招架。她会将“二项”去掉,称之为“抢劫案”。涉案的上班族一夜之后醒了酒,怕得要死,贵子他们才刚根据挨打司机的证词展开调查,他就在母亲的陪同下前来自首了,所以连去抓人的工夫都省了——这些细节她当然也不会提及。这样一来,不仅朋友们听得兴高采烈,贵子的自尊心也能得到满足。

由此可见,像和平庄案这样名副其实的伤害案——虽然这么说不严肃——是城南警署管下的某种“贵重物品”,属于胁田常说的“恨不得裱好挂起来”的案子。这案子的确是“贵重物品”,但也很棘手,如果不能利落地解决,会成为警署的污点。所以才会由经验老到的鸟岛负责。

当然,城南警署和乡下土了吧唧的派出所还是不同的:约莫四五年一次,这里也会发生穷凶极恶的大案,能上全国性报纸的那种。只是每当有这种大案时,本厅便会出动,辖区警署能做的也只有提供设立搜查本部的场地,以及帮专门侦办凶恶犯罪的刑警打打下手。贵子目前连打下手的经验都没有。至于这算幸运还是吃亏,就要取决于彼时贵子是把自己看作市民,还是看作渴望晋升的刑警。

贵子正奇怪大木去泡个茶怎么迟迟不见回来,就看到他捧着茶杯,在和美浓田课长谈话。大木频频点着头,课长那张缺乏魄力的好色脸也一反常态地严肃。

会是什么事呢?贵子纳闷地注视着他们,不多时,大木离开课长的办公桌,单手拿着书写夹板,边懒散地走着,边啜饮着茶,回到座位上时仍是一脸心不在焉。

“怎么了?”贵子问。胁田也重新点了根烟,挪动椅子探过身来。

“色狼。”大木说,“在高田堀公园那一带,之前不是闹过一阵吗?还记得不,胁田?”

胁田点点头:“去年夏天对吧?穿白色雨衣的男人。”

听他一说,贵子也想起来了。虽说是色狼,但那个人并没有袭击女性。他只是全身赤裸,披一件白色雨衣,出现在夜归的年轻女性等人面前,在对方视线范围内敞开雨衣。之所以说“女性等人”,是因为零星发生在约一个半月内的十五起案件中,有两起看到雨衣下裸体的受害人是年轻男性。

“那个变态男怎么了?”

“说是又出现了。”

事发于昨晚十一点左右,这回并非接到报警,而是巡逻中的警员目击了与受害女性一前一后出现的白雨衣男。据报告书称,男人的年纪、模样都和去年夏天出没的色狼极其相似,案发地点也离去年那十五起案件的现场不远。

“去年不是没逮着他吗,课长让我们这回全力以赴。”大木转向贵子,“他说下午的会议上会提这个案子,不过我和你可以先去见见昨天的受害人。案子归我们。”

从上周末开始,大木和贵子负责调查管下内原町一家便利店发生的盗窃案。虽然那边也才着手不久,但同时处理几件案子在他们看来是家常便饭。

“昨天被骚扰的女性是学生吗?”

大木低头看着书写夹板上的报告书说:“不,工作了。公司在日本桥,估计是贸易公司一类的。”

“这么说,她白天要上班。那我们估摸着她回家了再去吧。我挺在意便利店那边的。”

胁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讨厌变态的话,我可以替你去哦。”

他近来受盗窃案组的特别委托,负责大规模集合式高级公寓“贝尔维尤城南”的自治会会费盗用案。虽说是自治会会费,但数额巨大,因为包含了修缮储备金等各类款项,七七八八的高达五千万日元,因有人检举其中的两百万日元在近一年内被擅自挪用,调查已着手进行。

以贵子之见,胁田能将报告书等写得十分漂亮,对案件卷宗的管理也细致入微,个性一丝不苟,却唯独不擅长处理数字。此案必须与账本打交道,核对钱款的详细进出,着实令他苦不堪言,所以他动不动就捉住同事念叨“跟我换、跟我换”。

贵子也一样,比起数字,她更愿意面对活生生的人,即使对方是个“变态”。于是贵子决定躲开胁田,催着大木赶紧出门。

两人临出门时,刚好和鸟岛碰了个正着。鸟岛那全面后退的发际线上冒着春汗。他是易汗体质,哪怕不用通宵工作的时候,他的妻子或女儿偶尔也会送替换的衣物来。

“有收获不?”贵子问。

鸟岛摆着肥厚的手掌,摇摇头,“估计还是直接问他本人比较快。”

“就没有一点儿关于嫌疑人身份信息的线索吗?”大木问,“嫌疑人不是跑去被害人家了吗,不至于连个钱包都没带吧?”

“钱包倒是在身上,可是里面除了两千日元左右的零钱,啥也没有。”

“居然连驾照都没有,这在当下可真少见。”

鸟岛点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对大木说:“稍后我能借小本用用不?”

大木眨眨眼睛,“看你能不能好好还回来。”

贵子有些吃惊。刚来刑事课那会儿,她和专门负责暴力犯罪的鸟岛搭档过三个月,也就是所谓的“老鸟带新人”。再往后,她就一直和大木组队,而鸟岛的搭档则是和大木同期的仓桥。

“我寻思那家伙,”鸟岛用下巴指示地下楼层北侧的拘留所,“若是面对姑娘家,说不定会开口说点儿什么。”

“啊哈哈,”大木笑了,“这是要用美人计啊。”

“我没问题,那,定在下午?”

“行,就这么着。拜托了!”

告别鸟岛,贵子他们走出警署。春风强劲,气温比来上班那会儿高了些,这就是鸟岛额头出汗的原因。就连怕冷的大木也脱下了外套。

鸟岛有时会叫贵子“姑娘”。胁田则偶尔会脱口叫她“女人”,只不过往往是安在“身为女人”或“明明是个女人”等句式中的“女人”。

在整个警察体系中,女刑警都属少数,而这一点在城南警署尤其明显。包含贵子在内,也只有三个女刑警。在无论好坏都由男人垄断的刑警领域里,贵子还无法脱离“姑娘”或“女人”的标签独当一面。

面对这样的差别对待,其他女刑警大概多少会感到不快和焦虑,但贵子完全不觉得。她从未袒露过自己的这种想法,因为害怕被追问缘由。

在贵子身上,存在着更为根本的自卑。她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便衣刑警本身就属异常。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是靠“作弊”走到今时今日的。

所有活跃在一线的警察都接受过考核,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但令他们的前程走向殊途、在飞黄腾达的道路上拉开差距的要素,一是才能,二是纯粹的运气。是否有运气遇上案子,遇到后又能不能处理得当,为破案做出贡献。仅此而已。然而,左右着贵子的,还有另一个要素。

贵子抵触将其称为“能力”。因为她觉得,所谓的“能力”应该更有能动性一些,能够根据自身意图钻研、训练。可贵子不记得自己曾锻炼过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她只是拼尽全力控制它,之后也只是通过不断累积经验,找到它的用途罢了。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感到自卑。

迄今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贵子经历过几次轰动社会的“超能力热潮”。近来,社会上对这方面的兴趣似乎再度高涨。透视、念写超能力的一种,将心中浮现的想法与概念显现在照片或纸上。、读心术、寻人术。贵子也翻阅过不少杂志,看过电视上的特别节目。

在贵子还是交通课的女警时,一同巡逻的同事就曾说起这类节目,并颇为感慨地说:“我要是拥有那种能力,才不会上什么电视。我会隐瞒到底,接连解决疑难案件,一路挺进本厅一课。”

贵子当时笑而不语,只在心中低语。是啊,正是如此。你是对的。实际上我正在这样做。

辩称有急事迫不得已才违规停车的司机、晃晃悠悠地骑自行车带人的初中生,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他们口中的辩解或理由是真话还是谎言,贵子全都一清二楚。大部分情况下,她只需要站在他们身旁,碰一碰他们的车,或是感受一下他们的呼吸。

电视上的超能力者,不是不仅能找到放在密封罐里的钥匙,还能描摹出在远处所画的图画吗?我所做的也差不多,贵子在心里说,我也是他们自称的那种人。

我是情感透视能力者。迄今不知道有多少次,这句话直冲到嘴边。你说,对警察而言,这能力是不是很方便?

而我呢,也的确利用这能力早早地当上了便衣刑警——

“出租车和公交车都没有,”大木说,“要不走着去?”

“行呀。”就在贵子表示赞成时,大木的胳膊碰到了她。贵子身子一颤。

自从摸过大木的西服、感受到他的悲哀以来,贵子一向非常谨慎,避免触碰到大木。虽然和他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同事,不曾超出工作搭档的范围,但由于总是形影不离地一起行动,不小心的触碰也在所难免。就连这种不小心,贵子都在极力避免。因为她认为,不管自己无意中读取了什么——无论什么——对大木而言,都虚伪又卑劣。

但刚刚令贵子颤抖的不是这种负疚感。大木为了寻找公交车跟出租车向马路探出了身子。他边回头看贵子,边挥动胳膊,因此胳膊与贵子的背部来了个正面接触。这一下碰得很实在,透过春季套装和女式衬衫,触感依然明显。

尽管如此,贵子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就连触碰大木时必然会最先感受到的那种明快、圆润的感觉也没有。

“哎呀!抱歉抱歉。”大木说,“打到你了。”

贵子只觉得嘴角僵硬,无法立刻回应。

像这样触及某人某物却一无所感的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但不常见。然而在这一个月内,已经是第三次发生了。

她想起今早和自己同乘一辆公交车的黄褐色大衣男,以及在他意识中朗声欢笑的可爱女孩。贵子——应该说如果是以前的贵子,除了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的脸,同时也必然能够捕捉到那男人对她的认知和想法,本该如此。

然而,今早失败了。

现在又是如此,她没能“读取”大木。人总是在随时思考着什么。拿大木来说,此时他的脑中应该会有“要是没穿外套出来就好了”“好想打车啊”之类琐碎的念头。按理说,贵子能够像看到周遭的景色、听到街头嘈杂的声音般“看见”它们、“读取”它们。自己的能力显现曾太过频繁也太过容易,以至于少女时期的贵子为了不得神经症,每天都要通过训练来限制它。

可是,现在无法读取了。大木就在身边,他的意志本该一览无余。

——我的能力,正在衰退。

这是贵子目前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而且情况还在不断恶化。

02

内原町的便利店案虽说是盗窃案,但说句不怕误会的话,完全可以归类为“搞笑事件”。便利店后面的仓库里,有且只有四箱厕纸被不着痕迹地偷走了。一箱六包,每包十二卷。当初一接下案子,大木就说:“看来得去找严重腹泻的家伙。”

这家便利店并非二十四小时营业,而是从早上六点开到夜里零点,到深夜便没人了。没有破门或破窗而入的迹象,所以大木打从一开始就估计是内贼所为,便利店店长也怀疑是打工的店员们。不过……

“其实,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以前也有过?”

“是呀,这都第四次了。”

“偷的都是厕纸?”

“可能是对厕纸情有独钟吧。”

这就是便利店最终报警的原因。

虽然不能说出去,但上周初次造访案发的仓库时,贵子的脑中像放电影一样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那年轻男人正是当时身穿黄色罩衣、在操作收银机的店员。当贵子踏入仓库,试着用手触碰堆放过厕纸箱子的墙壁时,他搬走箱子的一幕便浮现在眼前。

贵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将这个发现传达给大木。不过,等到询问完所有的店员,走出便利店后,大木就说贵子“看见过”的店员有蹊跷。

“怎么说?”

“他始终心神不宁的。”

“警察找上门来,大家不都会慌吗?”

“会慌到找错钱吗?”

贵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木的眼神确实好使,她心想。

据店长说,只要有心,复制仓库和店铺的钥匙并不费事。案发时,店员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虽然也让鉴定人员来取了证,但和预想的一样,指纹到处都是,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有。贵子和大木与店长商量好,隔三岔五来店里露个面,每次都郑重其事地跟店长谈论几句,同时观察店员们的反应。

另一方面,大木和贵子着手摸查那个嫌疑店员的周边情况。偷了四次厕纸,肯定不是给自己用的,应该是倒卖到别处去了。既然如此,比起监守自盗的店员,查清他把赃物销往何处更为关键。

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也很快就顺利查清了。嫌疑店员的住处附近,有一家建设公司的员工宿舍,他有个朋友就住在里面。经调查发现,每次便利店发生盗窃案后,那个店员都“碰巧”带着厕纸出现在宿舍。

“那家伙求职失败,一直在家待业,”那个朋友说,“之前他就求我想办法帮他进我们公司。”

至于厕纸,该店员声称能在自己如今打工的地方便宜搞到手,所以每次都会免费放在宿舍里。对于人数众多的员工宿舍来说,厕纸确实是求之不得的馈赠。看来该店员是打算将厕纸当作“敲门砖”,借此和那位朋友的上司、同时也是宿舍负责人的人事副主管攀上关系。

对贵子他们来说,当时完全可以直接带走涉案店员,但这罪行实在微不足道,对方又还年轻。他们征求了店长的意见,店长说如果他本人愿意认罪并付钱的话,也犯不着闹成刑事案件。

如此这般静观其变了一阵子,前天他们照例去店里时,店长强忍笑意告诉他们,这招似乎起了效果。该店员提出想要辞职。

“我们只是过来而已,他就连零钱都找错了。我看这家伙本来也就是个胆小鬼。”

“我还挽留了呢。”店长说,“我跟他说,你现在辞职,不就摆明了让警察来怀疑你吗?他的脸顿时就白了。”

贵子和大木迎着春风踏进了自动门,只见店长待在收银台内侧,身边站着垂头丧气的涉案店员。

“瞧,刑警来了。”听店长这么一说,店员缩起了脖子。

“他承认了。”店长继续说,“我想说的都说了,不过两位刑警能不能把他带走好好教育一下?偷窃可是会成瘾的。”

大木和贵子领着店员离开收银台,先去仓库,让他说明偷窃的经过。他坦白,虽然带什么去宿舍当见面礼都行,但他最初选择厕纸只是看中它重量轻。没想到歪打正着,很得对方欢心,他也就两次、三次地继续下去了。

“就算自掏腰包也花不了几个钱啊!”大木深感讶异。

贵子伸手摸了摸店员走出收银台时脱下的制服。因为之前的情况,她也做好了可能什么都看不到的心理准备。可刚碰到制服,她脑海中就响起了声音——是对店长的辱骂。

蔫人出豹子。贵子拉着大木的袖子将他拽到一旁,告诉他自己认为有必要按店长所说,严厉地教育一下该店员:“我看就拜托胁田好了,他很会训诫人。我们光是呵斥他一顿估计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我觉得,拙劣的同情搞不好会反遭那个年轻人的怨恨。”

“是吗?”大木含糊地应着。

“我认为没必要立案。不过还是惩戒一下为好。让他知道日后再犯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贵子和大木带着店员回到署里。查账本查得百无聊赖的胁田兴高采烈地接过了训诫的任务。他联系店员的监护人,把他们叫来,谈妥了对店长的赔偿方案。

在大木撰写此案报告书期间,贵子去了趟资料室,借出去年夏天“变态”案的案情记录。她在桌前翻看记录时,还接了好几通电话。其中一通是新案子。年轻主妇报警称,自己深受纠缠不休的骚扰电话之苦。贵子听取了事情经过,做了简单的笔录,建议对方还是来警署谈一谈比较好,但可以先录下打来的电话。磁带可以成为证据,而且有时候,仅仅是告诉打骚扰电话的人自己遵照警察的建议正在录音,就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就在贵子挂断这通电话的同时,鸟岛走出审讯室,说要暂作休息。

“我还没忙完,能再等等吗?”

“没事,待会儿就麻烦你了。”

“还是什么都不说?”

鸟岛用双手比了个叉。他回到审讯室,换了仓桥出来。仓桥点了根烟,一屁股坐在贵子的桌沿上。

“在看什么呢?”

听贵子说明后,仓桥脸上浮出一抹笑意:“干脆来次乔装诱敌怎么样?”

“仓桥你不适合女装啦。”

仓桥仍带着笑,探头去看贵子阅读案件记录时做的笔记。

“自行车?你认为那个变态混蛋利用了自行车?”

“嗯……”

“可那家伙逃的时候不都是靠跑的吗?”

“他是逃进巷子里的。说不定自行车就藏在那儿。”

“光屁股跨在车上可是很痛的哟。”

看着仓桥一本正经的样子,贵子差点儿脱口问他“你试过吗”。

“我觉得交通工具不是关键。变态出没的范围很有限,肯定就住在附近。”

“可是,去年顺着这条线调查不是一无所获吗!说不定就是出乎我们意料的远距离作案。”

“难不成是汽车?”大木说,他哗啦哗啦地翻着写好的报告,在贵子身边坐下,“他开车来现场,将车停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然后在周边出没作案。”

仓桥抱着胳膊说:“没听说过暴露狂还远征的。”

“如果是车的话,为什么逃走时没有发出声音?被骚扰的女性都不曾提起听到过汽车引擎的声音。”

“他也未必会即刻逃离吧,可能就藏匿在车里。”

“顺便把衣服也换了?”

贵子看着仓桥的脸,他微微地挑了挑眉毛。

“案发当时,不知现场附近有没有出现过可疑车辆。”

大木迅速地说:“也不排除犯人白天就来摸过底的可能性。我们也去交通课打听打听。”

之后的时间,贵子在和大木共同研究资料中度过。她全身心地投入,直到大木说“对了,午饭怎么吃”才抬起头来,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大木也是看到鸟岛拿着摞起来的外卖海碗走出审讯室,才想起了午饭。鸟岛手上有三个海碗,看来就连保持沉默的伤害案嫌疑人都已经好好吃过饭了。

“要不出去一趟?顺便也去见见那位巡逻的警员。”大木敲了敲昨晚案件的报告。昨夜目击到白雨衣男并追踪上去的警员,在高田堀公园入口以北约两个街区距离的派出所执勤。

“那附近不是有家很好吃的荞麦面店吗,记得是叫甲州庵……”

贵子将脚尖伸进脱在脚边的鞋子里。今早她只就着一杯咖啡吃了一片吐司。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时,她觉得自己可能比自认为的还要饿,因为头轻飘飘的。

“对对,那儿的馎饦由扁平的乌龙面加上蔬菜及味噌炖煮而成的一种面食。很好吃。”大木说。贵子正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缥缈得古怪,视野便急速旋转了约莫九十度。她慌乱地想用胳膊撑住身体,却感到胳膊也绵软无力,身子更是倒了下去。

堆积如山的文件轰然倒塌。最上面的一册落在贵子的脚边,贵子感觉它碰到了自己的鞋子。但这触感极其遥远,就好像自己的腿变得有一百米那么长。

她的身体向前倾倒,胃缓缓悬起,又落了回去。“小本!”大木呼唤她的声音在中途消失了。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若有似无的排泄物的臭味。两股味道飘荡着,像无法混合的水与油,彼此否定的同时又在互相强调,这是医院的味道。睁开眼睛后,贵子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

她身处狭小的单人病房。床头方向有扇高度及腰的窗户,下午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她呆呆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听见窗外传来了铃声。这附近应该有所学校。

她立刻想起自己在刑警办公室倒下的事。这么说,自己是被送到医院来了。贵子虽然体形纤瘦,但从儿时起就极为健康,躺在病房的床上对她而言还是人生初次体验。

“你醒了?”床边有人说话。小室佐知子俯视着贵子。

“小室前辈……”

佐知子按住了想起身的贵子。她穿着薄款的毛衣和牛仔裤,不施粉黛的脸上笑意盈盈:“麻烦你继续躺着!讨厌,能不能别吓我啊?”

佐知子比贵子早两年入职,是交通课的女警。贵子和她最合得来,当巡警那会儿就备受她的关照。

小室家算得上城南警署辖区内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是地产众多、延续了三代的大木材商。佐知子虽为高门大户中四姐妹里的三女,却为了实现儿时起的梦想,不顾父母的反对当了警察。

贵子也因此有过一次有趣的经历。她当时和佐知子同乘小型巡逻车,停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旁边车道上停着一辆标记着“小室铭木商会”的车,一个看起来十分忠厚的中年男子降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探出身来,向贵子低头行礼:“我家小姐承蒙您的照顾了!”佐知子露出极其尴尬的表情,对贵子解释:“那是我家公司的主管。”中年男子的车在十字路口右拐离去时,佐知子挑剔地说:“方向灯打得太迟了!”即使是和家中有生意往来的公司或银行的车辆,只要发现存在违规停车或超载的情况,佐知子都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处罚,听说她也因此在家族内部被视为讨厌鬼。

“对不起,是谁叫前辈您来的?”

“是大木。”佐知子回答,“他叫了救护车之后就马上打电话给我了。我今天正好不当值。”

“小题大做的家伙!”贵子真心生起气来,“还有比这更丢人的吗!只不过是贫血而已,叫什么救护车!”

佐知子按下呼唤铃的按钮,露出责备的神情:“你可别说这么忘恩负义的话。大木真的很担心你。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谁叫你突然就在他眼前倒下了呢。”

天花板上的麦克风里传来了护士的声音。佐知子用爽朗的声音告诉她病人醒了。

“但是我什么毛病也没有啊。”

“什么毛病也没有的人会昏过去吗?”

“我当时肚子饿了……”

佐知子忍俊不禁,“和个头比起来,你确实挺能吃的。不过,看你还有力气发牢骚我就放心了。”

“现在几点?”

佐知子看了看表:“差不多五点了。”

贵子大吃一惊。晕倒时是一点左右,自己竟然昏睡了那么久。

看到贵子的表情,佐知子又露出担心的神色:“是啊……所以大家都吓坏了。刑事课的那几个老头子,平常也没少见到昏过去的女人,按说都见怪不怪了。可你一倒下就不动了,连痉挛都没有,他们让你躺了一会儿想看看情况,结果你完全醒不过来,而且还打起呼来了。”

“打呼?”贵子笑了,“讨厌,这不就说明我只是单纯地睡着了吗?不过,我应该不打呼啊。”

“就是啊,所以才担心啊!你不知道?脑中风倒下后,即使平常从不打呼的人也会发出大得出奇的呼噜声。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症状,我不清楚,不过大木他们生怕你是因为脑部疾病倒下的,慌了手脚,所以才叫了救护车。”

“我这个年纪得脑中风也太早了吧!”

嘴上避重就轻地敷衍着,贵子内心却感到一股寒意。我打呼了……就像脑中风的人,就像脑子出了毛病的人。

难道这也和那个能力的衰退有什么关系吗?

为了不让佐知子察觉,贵子攥紧了满是冷汗的手。是这样吗?昏厥倒下,对于此前的贵子是不可想象的。这和令贵子始料未及的“那个能力正在衰退”的事态,果然存在关联吗?

不多时,主治医生和护士来做了简单的检查和问诊。在失去意识期间,贵子被换上了薄款睡衣。睡衣是全新的,看来是佐知子帮忙准备的。

主治医师用温和的口吻认同了贵子的说法。年轻女性在疲劳和营养不足的双重作用下引发贫血的情况很常见。特别是忙于工作以致生活不规律时更容易发生。但是,若只是单纯的贫血,昏迷四五个小时都没能恢复意识的情况也有点儿匪夷所思。医生对此感到担心。就贵子的情况看,医生不认为这是重病的征兆,所以他不是危言耸听,只是以防万一,强烈建议贵子今晚住院接受血液检查和CT扫描。

“我不能太悠闲的……”

贵子刚支支吾吾地开口,步入初老期的主治医生便用夸赞的语气说:“哦对了,听说你是警察。才这么年轻,真是优秀!”

“我还只是新手。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身体明明没什么不舒服的,又怎么可以休息呢。”

今早起床时,感觉和平时并无不同,既没感到哪儿不舒服,也没觉得身体状态有什么不对劲。身体从无宿疾,直到倒下前的那一刻,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征兆——贵子不肯罢休地缠着医生解释,保证这周一定抽出时间过来接受检查,恳求医生今天先放她回去。她软磨硬泡了将近一个小时,主治医生才做出让步,允许她出院。

“你还是那么固执。”佐知子笑了,“不过真的没事吗?现在在这里逞强,以后要是变严重了,会给刑事课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哦。”

“知道。我心里有数。”

贵子麻利地换上套装。窗外早已暮色沉沉。大木在干什么呢?白天他说过今晚会去高田堀公园一带转一转。

佐知子帮她整理翻卷的衣领。当佐知子的手掠过脖子时,贵子轻而易举地看到了佐知子的内心。

佐知子披着华丽的和式长罩衫。因为披在日常穿的衣服外面,似乎是在试穿。她笑容满面,身边有人紧挨着她——是贵子不认识的男性。

贵子注视着佐知子。她背对着贵子,正在整理病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如今的举手投足,比起贵子所熟悉的麻利干练,更显娉婷温婉。

“前辈?”贵子小声唤道。佐知子扯平毛毯上的褶皱,“嗯?”了一声。

“难不成,你最近有什么喜事?”

佐知子猛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嘴角绷不住地露出害羞的笑来。

“讨厌……你是怎么知道的?”

贵子被暖洋洋的安心感包围。啊,准确地读取到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变得特别好看。”

“真厉害。”佐知子笑着,稍显纳闷地盯着贵子,“你这方面还是没变。”

“这方面?”

“或许该叫直觉敏锐吧……以前一起巡逻的时候,你常常能够准确地看穿对方的心理而采取行动,总叫我大吃一惊。”

“是吗?我倒觉得我老是把事情搞砸。”

“我甚至偶尔还会怀疑,你该不会真能读懂人心吧。”

说者无意。这不过是佐知子的赞誉之词,贵子却垂下了双眼。

“当然,不是指读心术这类离谱的能力,”佐知子继续说着,“但是,我认为有的人就是拥有天生的直觉。对警察而言,这可是难能可贵的素养哦。所以你才会早早地崭露头角。”

“可刑事课好像一直觉得收留我这样的人是个错误。”

“今天下午他们似乎真是这么想的。针对你生病到底怪谁,刑事课的老头子们在互相推诿呢。”佐知子笑着,“啪”地一拍贵子的肩膀,“好好干呀,本田。”

从被触碰的肩膀传来了充盈佐知子内心的暖意。名为“幸福”的碎片,如纷飞的纸屑,闯入贵子的心间。

“你会成为优秀的刑警。所以,要好好保重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

“知道了。不胜感激。”贵子迅速地鞠了一躬。

“那就好。”

“对了,前辈。我想洗把脸……”

“走廊左转走到头就是洗手间。我先下楼去大厅等你。”

出了病房,贵子和佐知子分开,走进洗手间。她走路不打晃,也没觉得不舒服,就是有点儿恍惚。

因为建筑老旧,洗手间略显昏暗,洗手池前的镜子模模糊糊的。贵子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双眼无神,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她用双掌在脸上“啪”地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先前是我多心了。贵子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思考着。不能草率地认定那个能力和今天的昏倒——这是医生所用的说法——有关。倒下是因为贫血,而昏睡不醒则是因为近来睡眠不足,身体需要补觉。仅此而已。

担心能力在衰退或许只是想多了。这能力本就有起伏波动,既然会有非常敏锐的时期,自然也就会有不活跃的时期。这回只不过是不活跃的时期稍长了些罢了……

她拧开水龙头,将手伸到倾泻而出的水流下。冰凉凉的,惬意极了。

能力。我的力量。

刚刚准确地读取到了。不是还吓了佐知子一大跳吗?什么渐渐衰退,肯定是想多了。

对警察而言,这可是难能可贵的素养哦。

哪是什么素养啊,我是因为拥有这个能力,才能走到今时今日的位置上来。

贵子用双手掬着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虽然也有热水龙头,但她现在需要的是冷水的凉意。

清醒点儿,贵子——她呼唤着自己,振作起来,贵子。

洗了几遍脸后,她用大手帕擦干,感觉神清气爽,连脸颊也变得光滑了。她用手搓着脸,按摩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贵子的手蓦地顿住了。掠过指尖的感觉很奇怪。不,准确地说,是没有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

是在左眼旁的太阳穴附近。手指明明摸在上面,那里的皮肤却麻痹了似的,没有任何感觉。

她抬起指尖,稍微往旁边挪了挪,在太阳穴的周围试探。没错——左侧太阳穴约十日元硬币大小的部分麻痹了。触碰时,只有指尖有触感。就算用手掐,也只能感到皮肤被拽起,既不痛也不痒。唯独那部分的皮肤像是坏死了一样。

坏死的是皮肤吗?不,或许是神经?

贵子慢慢放下手,捂住嘴巴。她感到手指下的嘴唇在颤抖。

贵子在刑警办公室一露面,在场的四五个男人便吃惊地扬起脸,离开座位围了过来。就连美浓田课长都屈尊起身走了过来。

“不住院能行吗?”

“已经没事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胁田用胳膊肘支着桌子,在账本山的阴影中搭腔:“是夜里玩得太凶了吧!”

换作平时,贵子早顶回去了,但这次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一低,“大木呢?”

“说是要去昨天的现场。下午的搜查会议上,他接了高田堀附近的案子。仓桥先替你陪他一起去了。”

“仓桥?那他手上的伤害案有眉目了吗?如果我没有贫血的话——”贵子故意把“贫血”两个字咬得很重,“下午就帮着去审嫌疑人了,鸟岛让的。”

美浓田点点头,“他是说过让女刑警摸个底试试。因为那家伙死不开口。”

“还是不行?”

“什么都不说。”

“鸟岛还在审讯室?”

“不在,嫌疑人已经回楼下了。鸟岛去了医院。倘若被害人恢复意识,多少能有些进展吧。”

美浓田的人中长,下巴也长,以至于看上去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这也是他被毒舌的胁田称为“偷税金的小官僚嘴脸”,贬得一文不值的原因。

“我也去高田堀公园看看。”贵子说。

“现在?你今晚就休息吧,脸色那么差。”

“有什么关系,本人都说要去了。”胁田大声说,“又没几步路。”

在和账本较劲,以及向稀里糊涂的自治会会员们询问案情中度过一天后,胁田比平时还要恶声恶气。贵子赶紧离开办公室。在关门的一刹那,她隐约听到美浓田课长叹着气抱怨道:“搞出过劳死可怎么……”

从高田堀公园的名字也能猜出来,它是将原有的贮木场填平后建造而成的。“堀”在日语中指护城河。古时日本不在陆地储存木材,而是让木材集中漂浮在有一定面积的水面上,这种水面叫作“贮木场”,通常靠近水渠或护城河。建成时,树木都是新栽的小树,围绕着公园做行道树的樱树也很纤弱,花开得寒碜。不过现在都粗壮起来了,枝繁叶茂,成了附近居民喜爱的赏樱胜地。

贵子从公园北门进入,欣赏着左侧沿途的樱树,斜穿过公园走向西门。昨晚的案件就发生在西门前至站前路的单车道上。因为是单行线,夜间行人稀少。

不过,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虽然高田堀公园里禁止开赏花会,不会有人带着酒食前来喧闹,但赏花季期间仍观者云集,都是借散步之便前来赏樱的人。同样,观赏夜樱的人也不在少数。今晚也是,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依旧人来人往,有携家带口的,也有年轻的情侣。虽然昨晚的案件发生在夜里十一点,但即使在那个时间,也仍有存在目击者的希望。

身为独自前来的年轻女子,贵子既不赏繁花绽放的枝头,也不看盛极而落的樱瓣,只顾快步穿过公园,无疑是夜樱良宵中不识风雅的异类。在这一点上,她倒和昨夜那个将不健康的冲动和身体都隐藏在白色雨衣下的犯人相差无几。

即便如此,她仍一度在途中驻足。在樱花竞放、枝对叶比的行道树下的人行道上,她发现了稀罕之物。

咦……?

它混迹在树下的杂草中,星星点点地开着花。贵子微微弯下腰,凑近观看。

不会错的,是鸠笛草。

淡紫色的花,和龙胆相似。叶多茎粗,总体看来毫不起眼。贵子从不曾见到它作为鲜切花出售,想来只是彻头彻尾的野草而已。在和樱花相同的花期里,在公园的杂草丛中,在混凝土浇筑的河堤的缝隙间,它竟突然盛放了。

老实说,她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叫它“鸠笛草”,是因为花朵的形状酷似鸠笛一种做成鸽子形状的陶笛,声音酷似鸽鸣。,贵子随便叫的。不,准确地说,这名字也不是贵子取的。命名者另有其人。

贵子向鸠笛草伸出手,想碰一碰它,却在最后一刻打消了念头。她觉得这巧合很是诡异,心情随之低落。

为花命名之人的脸在脑海中浮现,已有一年左右没见了。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是——

没错,说的就是假如能力消失会怎么样。

此时此刻,在这里发现了鸠笛草,那段记忆也随之浮现。虽然从季节上看没什么稀奇,但偏偏是在自己昏倒的这天看到了鸠笛草……

贵子猛然站起身,跑了起来。一对漫步的情侣转过头,投来诧异的目光。贵子边跑,边握紧想去触碰太阳穴无知觉部分的手指,只看着前方。

这拼命的奔跑没有白费。贵子出了西门左右张望,看见仓桥和大木并肩从站前路的方向朝这边走来。大木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很沮丧。

在贵子出声之前,仓桥就看见了她。大木一路小跑地来到近前。

“不住院能成吗?”

“贫血而已。抱歉让你担心了。见过昨晚的受害人了吗?”

报告上登记的受害人住址是某个公共住宅,从这里出了站前路,过十字路口就是。这条狭窄的单行道是她的通勤路。

“见是见了,不过最近的年轻姑娘可真是刚毅。”仓桥说,“我们问话期间,她一直笑个没完。本来还以为她会更受打击一些。”

“最近,就连高中女生遇到暴露狂这种小角色都不会受惊啦。”

“真厉害啊。她还懊恼当时没说‘哎呀,好小!’呢。”

“所以暴露狂才会增多不是吗?”大木一针见血地说,“小本,你真的没事吗?脸色那么苍白。”

仓桥也狐疑地盯着贵子。贵子挤出笑容。

“是樱花颜色衬的吧?连医生都说我的身体很健康,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倒下呢。”

“你跟我们没什么好客气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点大家都一样。”

“好意我心领啦!可是你真的好啰唆呀,大木!”贵子环顾四周,“案发现场在哪儿?去看看?”

“在那边。犯人是从那里现身的。”

大木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就在这条路快要和站前路相交的左侧,有一个宽敞的露天停车场。这里是自助式的包月停车场,虽然有两层,但车几乎停满了。

“据说他躲在车辆的阴影里,当受害人走近时,便敞开雨衣蹿出来。受害人尖叫着躲闪开,然后那家伙就转身向停车场里面跑去了。”

“原来如此。”

停车场几乎占据了这一片区域。看来犯人从西门的单行道逃到这里后,就横穿停车场,从另一侧出去了。

“巡逻的警员是在哪儿目击犯人的?”

“他从站前路的方向过来,见犯人冲进停车场后便追了上去。但你也看到这里车辆的数量了吧?他被犯人甩掉,跟丢了。”

“要是他抢先去另一侧的路上堵着就好了。”

“都是几秒间的事,怕是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仓桥打了个哈欠,“明明夜樱这么美,却发生了这种无聊的案件。”

“其他目击者呢?”

“目前还没有。据受害人说,撞见犯人前,她前后好像都没有行人。”

贵子走进停车场,用手摸了好几辆车。但都没有相关的感触。只在摸到一辆座椅似乎还散发着皮革味道的新奔驰时,听到男女激烈的争吵声像电话串线般断断续续地传来。似乎是争风吃醋引发的争吵。昨晚的犯人恐怕天生就和争风吃醋无缘,所以这辆车应该与案件无关。

在右手触碰车辆的同时,贵子下意识地用左手摸着太阳穴的无知觉部分。和在医院里摸到时相比,麻痹的部分似乎没有扩大,但也没有缩小。

“本田,你打算买车吗?”仓桥问,“看你打量得这么仔细。”

贵子缩回手,微微耸了耸肩。

大木语气轻松地说:“小本有在现场摸来摸去的习惯。”

贵子不禁向大木看去。他正两手叉腰,环顾着停车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意味着什么。

反倒是贵子猛扭头看大木的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仓桥的注意。他挑起眉毛,略带疑问地看着贵子的脸。

“我就像小孩子似的,什么都摸。”贵子说。

大木带着自制的地图。在高田堀公园及附近的地图上,大木标记出了昨晚的案件和去年夏天十五起案件的发生地,以及根据推断画出的犯人的逃跑路线。大木在路灯下展开地图,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研究了起来。

“不用说,犯人很熟悉这一带,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仓桥用手指敲着地图说,“但他未必熟知全部的地形,喏,不信你们看。那家伙蹿到路上惊吓女性之后,基本上是通过建筑物之间的窄缝、昨晚那样的停车场,以及高楼区域的内部逃走的,而不是从一条路逃往另一条路。”

正如仓桥所说,比如去年夏天第一起案件,现场就在离高田堀公园北门约一百米的地方,那儿有一个临街的大型物流中心。因为是没有门和围墙的开放型建筑,晚上只有门卫室里有人值勤,若是绕到仓库后面,可以畅行无阻地从前街穿到后巷。

贵子他们跟门卫室打过招呼后,去仓库后走了一遭。因为是路灯和仓库的长明灯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有些昏暗,但也没黑到无法跑步穿过的程度。他们向门卫打听,得知物流中心的工作人员不会经过这里,但电表或水表的抄表员会从这里走。的确,在仓库后面有座建筑,看大小像是置放计量表箱的地方。

“难道抄表员是犯人?”仓桥眼中带着笑说,“可是,抄表员不是以女性居多吗?”

“那些抄表员是如何记住建筑物的计量仪表位置的呢?”大木嘟囔着,“就算是老手,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一清二楚吧?建筑会改建,个人负责的区域恐怕也会变更。”

“不是前一任向后一任口头交接吗?”

“那就够了吗?”

“你是不是认为犯人有地图?”贵子问。原来如此,这倒不失为一种思路。

“有也不奇怪。”

“我搬到现在的公寓时,来帮我家开通燃气的操作员还向我老婆打听燃气表在哪儿呢。”仓桥说,“他就不知道嘛。要是有地图,他怎么会来问我们?”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也许不是什么制式的地图,但抄表员会不会各自持有手制的、类似备忘录的东西。”

“唔……那样的话也说得通。不过,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要说关系嘛……”

大木顿时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他在仓桥面前动不动就会这样蔫掉。这恐怕是出于他对仓桥能力的认可,但贵子偶尔也会为他着急,觉得他干吗不能再硬气一些。

“你是想说,这种地图或许落到了第三者的手中?”贵子说。

“嗯,差不多。”大木蚊子嗡嗡似的回答。

仓桥笑了:“想多了吧!那种个人手册似的东西,要怎么泄露到外部去?”

“也是……”

大木揉着头发,原本就乱蓬蓬的头发更乱了。贵子什么也没说。但她将大木的想法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认为这个想法并非微小到可以一笑了之的程度。

对照着地图,三人挨个探查所有的案发现场。因为细致地查证,三人过了十点还没走完一半的路程。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会引起附近居民不必要的误会。他们决定今晚的探查暂告一段落。

走回高田堀公园的途中,仓桥在警察手册上记录着什么。

“六起案子里,”他说,“犯人可能的逃走路线上有计量表箱的,只有三起。”

贵子微微一笑。仓桥的个性也真是要强。大木连续地眨了好几下眼。

一出站前路,大木就说:“小本就直接回家吧。”

在巡视现场期间,他也一直锲而不舍地说“小本你该回去了”。

“大木你们不直接回家吗?”

“先回趟警署。”

“那——之后要去‘上总’的吧?我肚子也饿了。”

“上总”是刑事课的刑警们聚餐的地方。虽然是进去十个人就客满的小酒馆,但料理好吃又便宜。经营者是原先在城南警署供职的巡逻警员。在执行公务时负伤离职,之后开了这家小店。

仓桥解开领带塞进口袋,说:“要是你身体撑得住,也不是不行。就一起去喝一杯好了。”

说着,他便张望起还在揽客的出租车来。仓桥最近虽有些中年发福的趋势,但仍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在明亮的路灯下,他解开领带叼着烟的样子颇为赏心悦目。不过,就是看着不像正派人。

“太饿的话,又要昏倒了。”见大木板着脸,贵子满脸堆笑地说,“而且我回家也没有东西吃。因为没有存货。”

“小本你就是不注意保重身体。”大木近乎责备地说,“你是不是从不自己做饭?”

“还不是因为太忙了。”

贵子不想回家。独自一人的话,就算不愿意也会胡思乱想。现在她没觉得不舒服,走路也不晃荡,既然如此,她现在不想去担心太阳穴的无知觉部分。

三人巡视现场的时候,贵子再次感到,自己果然是喜欢办案的——喜欢和同僚们像这样共事。和大木一起办案时,不管在处理多么无聊的案子,心头也会突如其来地涌起“啊,我真的当上刑警了”的念头。而今夜,这心情似乎来得分外强烈。

她不想去深入分析自己的心情为何如此。应该说,这是她现在最不想做的。即使那能力消失了,自己也能如常工作吗?假如那能力衰退了,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能与仓桥、大木他们为伍,再也说不出自己的见解,从此沦为平凡的外行了呢?这是她今夜最不愿去想的。然而,若是就此回家,孤身独处,她担心自己会一直沉溺其中,彻夜难眠。

仓桥寻到一辆空车,用力地挥着手。大木像是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

“那吃完饭就回去。”他对贵子说,“我会送你的。”

真是装模作样的家伙,贵子想。近乎迁怒地,她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我的身体很健康,好吗!”

“都被救护车拖走了,还说什么健康。”

“我可没求谁叫什么救护车!”

“你可是像死人一样瘫倒在地上啊!如果是大病的先兆怎么办?”

贵子不自觉地高声吼道:“多管闲事!”

大木神情一凛,他不是愤怒,而是震惊。出租车停了过来,车门打开。仓桥嬉皮笑脸地说:“别打情骂俏了。好了,要走了。我坐前面。”

仓桥弯下腰,刚告知司机目的地,就听见了“哔——”的声音。仓桥顿住了,大木也顿住了。

贵子看着他们两个,“谁的?”

“我的。”仓桥说着,手伸进上衣,在怀里找寻着。传呼机还在叫个不停。紧跟着,大木的传呼机也响了。

“司机师傅,有车载电话吗?”

面对仓桥的询问,司机一言不发地朝贵子他们的身后一指。那里有台绿色的公共电话。

仓桥让司机稍等,自己去打电话。贵子的传呼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大概是因为白天的入院骚动令联络员有所顾虑。毕竟仓桥、大木两个人的传呼机同时响起,说明肯定是全员都被召集了。

仓桥很快打完了电话。见他放下听筒,大木赶紧问道:“怎么了?”

“有孩子失踪了。”仓桥简短地回答道,“十一岁的女孩。从补习学校离开后就没回家。据说平时都是父母接送,只有今晚是别人来接走的。”

大木立刻钻进出租车。仓桥对司机说:“抱歉,去另一个地方。”

失踪儿童。

贵子几乎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摸了摸太阳穴那个没有感觉的部位。

03

贵子和大木、仓桥一同回了署里的刑警办公室。刚进门,美浓田课长就露出惊讶的表情,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我已经没事了。”贵子简短地将课长的话堵了回去。这事便不了了之。胁田和鸟岛都没有对贵子回来参与搜查提出任何异议,毕竟他们看起来就没有余力去考虑那种事。

现阶段的指挥由胁田负责。住宅区自治会案件的材料已被堆到了旁边的桌子上,电话前清出了一大块地方,各种自治会的联络簿和消防团团员名单、地区电话本等,都翻开来摞在那里。

“尚未回家的这名儿童叫小坂满,十一岁,是城南第一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胁田看着备忘录,说话的语速极快,但表情并没有那么紧迫。从“尚未回家”的表达方式,也看得出他自成一格的严谨。

“家住宝桥町4-6-9号,卡莎宝桥503室。父亲小坂伊佐夫,四十九岁,在明星运输仓库的方南町支店——这么说是在中野那边——任营业科长。母亲小坂则子,四十五岁,无业。小坂满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报警人是母亲,她于今晚九点后去补习学校接女儿,得知女儿在大约十分钟前和其他人一同离开时,当即拨打了110报案。补习学校是位于伊泽町1-1-4号高桥大厦一楼的东邦升学补习学校,由于离小坂家相当远,女儿平常都是由母亲开车接送的。”

翻过一页笔记,胁田干咳了一声。

“负责补习班的讲师姓名为武田麻美,女性,二十五岁。她称接走小坂满的人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女性,身高一米六左右,长发,身穿牛仔衣和牛仔裤,穿的鞋子像是运动鞋。因为小坂家过去从来没有其他人来接孩子,她一开始觉得可疑,但该女性自称是小满的阿姨,小坂满本人也予以承认,所以她才放心让孩子离开了。她还说两人看上去非常亲密。”

“那个阿姨有留下名字吗?”仓桥问。

“没有。只说是阿姨。”

“开车来的吗?”

“不清楚。但武田老师没有看到车,也没有听到类似汽车引擎的声音。”

大木的手指在太阳穴附近挠了挠,苦笑了一下,“既然叫小满的女孩承认来人是自己的阿姨,岂不是自愿跟着走的。”

“根据情况来看,是这么回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下子搞这么大阵仗?”

仓桥也显得有些兴致索然。贵子记完笔记,抬头看着胁田说:“是做母亲的乱了阵脚吧?”

胁田使劲一撇嘴:“正是。报警时,父亲小坂氏还在公司。刚刚才打电话来说自己到家了。”

“也就是说,母亲在通知父亲之前就先报警了?”仓桥说。他仍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但从眼神来看他并未松懈。

“是这么回事。而且,从最初报警时起,她就一口咬定‘女儿被绑架了’。因为她和丈夫都没有兄弟姐妹,对女儿小满而言,根本就没有相当于‘阿姨’的人物存在。而且,她完全想不出符合那名女性的特征的人。”

贵子抬头看着大木的大脸。大木还在挠头,但嘴角的苦笑消失了。仓桥和大木应该都意识到了,这个案件和他们当初收到联络时所想的不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棘手案件。

“此外还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整个案件的关键点,但也可能不会。”胁田压低声音,“小坂夫人旧姓筱塚,是区议会议员筱塚诚的独生女。”

“筱塚……”

贵子脑中浮现出町内到处张贴着的海报。其中应该也有印着“筱塚诚”名字的。再过两周左右,就是统一地方选举的投票日。

“这案子难道牵扯到选举?”贵子问。

“还不能断言,不过大家心里先有个数比较好。摆出这个阵势是有原因的。考虑到万一真是绑架,我们不能公开搜寻。虽然也联系了自治会和消防团,但眼下还不打算让他们行动。目前还是先加强巡逻,进行盘查。”

胁田语气平淡,平时的毒舌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此案最终不过是虚惊一场,他压抑的难听话恐怕会两倍、三倍地爆发,但毕竟事关重大,他当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大木仍用天生慢吞吞的语气说:“这样啊……筱塚诚,我记得是地铁风亭建设问题的中心人物。”

东西横穿这一地区的都营地铁新线路的建设工程,大约是在三年前动工的。距完工还需要两年左右。

对于通地铁这件事本身,本地居民并不反对,反而相当欢迎。据说地区内会新增两个车站,商店主组成的商业振兴会等甚至带头支持,力促此事。

然而,当都营交通局提出,想在刚好位于两个新站中间地带的松本町一角建设风亭时,沟通就变得麻烦起来。想也当然,松本町风亭建设选址周边的居民们,发起了激烈的反对运动。

预期建设风亭的土地本身归东京都政府所有,面积约五十坪。即使不为建设风亭收购新的土地,也绰绰有余。选中这块地大概也正因为此。可是,在周边的居民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难道是打算让我们每天吸着排放的废气过日子吗?虽然多次召开听证会和说明会,反复调整意见,却至今没有结果,形成了只有地铁工程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建不建风亭却始终无法得出结论的现状。而筱塚诚则是“勾结都营交通局”的风亭建设推进派议员,在松本町居民们的眼中,是宛如蛇蝎、令人厌恶的存在。

“可是,迄今并没有听说筱塚诚的事务所因为相关矛盾遭到骚扰或恐吓,对吧?”仓桥对大木说,“虽然听过双方关系非常紧张的传言,但不管怎么说,反对派即使在松本町内不也只占少数吗?那里本来就是个只有一丁目的小街道。更何况,小坂满是筱塚的外孙女。再怎么强硬的反对派居民,也不至于对他的外孙女出手吧!又不是刑侦剧。”

大木微微摇了摇头,“可小满的母亲是那么认为的,所以才慌忙报了警吧。”

“正是如此。”胁田总结道,“而且,十一岁的女孩被父母都不知身份的人物带走也是事实,这个时间点都——现在几点?”

“十点半。”

“——都还没有回家,事态也算严重了。仓桥,你和阿鸟去小坂家。现在伊藤在那边指挥搜查。大木和——”胁田稍微停顿了一下,与贵子对视,“大小姐去东邦升学补习学校。接到报警后户崎就过去了,你俩换他回来。”

户崎刑警比贵子还要年轻,是刑事课年轻一辈的刑警中年龄最小的。虽然是贵子眼中一点儿也不可靠的青年,但胁田对他的评价很高,动不动就“户崎、户崎”地使唤他。大概因为他是“男人”,不用喊他“大小姐”吧。

一起来到外面后,大木问她:“可能要通宵工作哦,小本你真的没问题?”

“啰唆!”贵子丢下这句话,向正好亮着空车灯开来的出租车抬起手。她用力握紧空闲的左手,努力克制住冲动,不去碰触太阳穴的无知觉部分。

这时,大木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你说什么?”

大木坐进出租车,同时叹了口气,“我是说晚来得子。小满十一岁对吧?”

小坂夫妇一个四十九岁,一个四十五岁,这个独生女确实是迟来的馈赠。

“所以他们的慌乱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不是区议员的外孙女,光这事本身就够呛。即使是虚惊一场,做母亲的,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完全就是大木风格的感想。贵子点点头,随后陷入沉思。也许这不是重大案件。希望如此吧。希望少女平安无事,一切都是杞人忧天。这个可能性很大——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直到最后的最后,贵子的祈祷都实现不了的日子。在东邦升学补习学校那块即使在夜里远远看去也十分显眼的招牌下,贵子他们刚走下出租车,就看见户崎神色僵硬地呆站在一辆灰不溜秋、差不多该去清洗的警务用车旁。他单手抓着无线电对讲机,卷曲的电线被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刚才,小坂家接到了电话。”

在补习学校招牌发出的白光下,瘦削的户崎那凸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对方说小姑娘在他们手上,要求小坂家准备一亿日元的赎金。”

空荡荡的教室里,负责小坂满的补习班讲师武田麻美坐在讲桌前,像被抛弃了般孤零零的。据户崎说,东邦升学补习学校规模很大,在都内开了十几家补习教室,经营者平时在位于西麻布的总部坐镇。今晚好像还没能取得联系,掌握不到他的下落。在来教室的途中,贵子他们经过办公室的门前,看到几名工作人员正各自抱着电话,大声地讲着什么。

在如此骚乱之中,大概没人有空顾得上武田麻美。她独自待着,哭肿了的眼睛红通通的。贵子走近她,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麻美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原本就低垂着的头。

“我们刚刚收到了联络,所以状况有了少许改变。”贵子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小满的父母接到了索要赎金的电话。所以,绑架案已成事实。”

麻美猛地扬起脸。眼泪断了线似的,扑簌簌地从眼中掉落。

“真的吗?”

“很遗憾。”

“我今后会怎么样呢?”麻美的脸皱得变了形,“会被问罪吗?回不了家了吗?小满她不是被强行带走的,是高高兴兴离开的。我不应该有责任才对。”

哎呀呀,这个人还只是个孩子嘛。贵子想。精神年龄和做她学生的孩子们怕是不相上下。确实,她眼下的处境挺可怜,尽管如此,就不能再稍微振作一点儿吗?

“目前来说,不会立刻有人来追究你的责任。”贵子说,“但在若干方面需要你的协助。既然成了勒索绑架案,负责侦办的就不是我们这些地方警察,而是警视厅的刑警了。他们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赶到。届时他们也会向你询问小满被带走时的情况。你对之前的刑警说过的事,我想他们也会再次问及。还请你务必配合。”

“我……不能回家了吗?”

“不,等问话结束后,你应该就可以回去了。所以在那之前,还请先暂时待在这里。我也会陪你的。另外……”

麻美用指尖拭着泪。她的指甲涂成了鲜红色,非常好看。她穿着超短的连衣裙,指甲油的颜色刚好与裙子碎花图案中的一种颜色相衬。先不论身为老师穿这身衣服是否合适,看来武田麻美是个很爱打扮的女性。

“还有一点,”贵子放缓语调继续说,“请务必不要将此事的相关情况说出去。绑架案发生时,连新闻报道都会受到管控,这你应该知道吧?因为最优先的是安全地救出人质。你和家人同住吗?”

麻美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为什么这么问?”

贵子微笑道:“如果和家人住在一起,回家后,会很想向家人倾诉发生了什么吧。严格来说,就连这一点也是必须避免的。”

“我一个人住。”麻美用迟滞的语气回答。

“这样啊。那么等你回家后,也请对朋友保密。我明白你会产生各种不安的情绪,但这也是为了小满。能稍微忍耐一下吗?”

麻美没有回答。她单手撑着额头,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有着整齐木纹的讲桌上。然后,她冷不丁看向贵子说:“我可以叫律师来吗?”

贵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律师?”

“是的。我有认识的律师。刑警不是要来调查我吗?那我可以请律师在场吗?我想,只要我打个电话,对方马上就会过来的。”

麻美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贵子。贵子也回望着她,试图读出那双眼睛里暗藏的心思。叫律师来?她仅仅是因为外国犯罪电影看多了,还是——

“要我说,以你现在的处境还不需要律师出面。请冷静一点儿,沉住气。”

贵子小心地用温和安抚的语气对麻美说,同时悄然伸出手,隔着衣服,在麻美裹在泡泡袖下的纤细手臂上轻轻掸了一下。

贵子感觉到的,只有从纤薄的乔其纱面料下透出的麻美的体温,以及光滑的肌肤触感。什么也没有“看见”。明明触碰的是如此惊慌失措的女性,却什么都“看不见”。贵子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了空。

“可是,小坂夫人说要起诉我。”

还是“看不见”。明明一直触碰着麻美,却还是不行。贵子掩饰住内心的动摇,将注意力集中在麻美的话上。

“起诉你?”

麻美如少女般点着头,“她来接小满,得知那孩子和阿姨先回去了的时候,对我说:‘居然相信那种胡诌的鬼话,不经监护人同意就将孩子交给陌生人是极其严重的失职,要是小满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起诉你!’”

原来如此。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才会如此惶恐。

麻美抬眼看着贵子的脸,小声说:“听说,小坂夫人的父亲有权有势,对吧?好像是议员。”

“嗯,是区议会议员。”

“区议会?”麻美瞪大眼睛,“什么嘛,是区议会啊。不是国会议员吗?搞什么,原来才是……”

看到麻美这么现实的态度,贵子虽不是出于本意,却还是笑出了声。麻美也笑了。

“小坂夫人说是国会议员?”贵子收起笑容,问道。

“不是,她说得没有很清楚。只是,她没完没了地训斥我,所以我一下子火了起来,顶嘴说:‘小满和来接她的阿姨是亲密地手拉着手离开的,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有所怀疑?’夫人听了气得满脸通红,说我太狂妄了,还说了诸如‘我父亲可是议员,方方面面都吃得开’之类的话。”

“又是那么——”贵子硬是咽下了“歇斯底里的反应”这几个字。在还没有赎金要求的时候就断定是绑架,小坂夫人的行径看上去相当离奇。

“你刚刚说,小满是和来接她的女性牵着手离开的。属实吗?”

麻美用力地点着头,“没错。而且还是小满主动伸手去牵的。”

“小满怎么称呼那名女性?”

“嗯……”麻美歪着头,“记得她在介绍的时候说是阿姨。”

“对方又是怎么称呼小满的?”

“就叫她小满。”

“你说过,她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好?”

“对,非常亲密。完全没有不对劲的感觉。”麻美低下头,“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但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竟然会是以金钱为目的的绑架……你说有电话打来是真的吗?不是在诓我吧?”

贵子只是略微偏了下头,没有回答。

麻美叹了口气,“对不起。你也觉得我不负责任,对吧?可是,说真的,对我而言,根本没有小满身陷危险的实感。那个被她叫作阿姨的人,和小满就像母女一样亲密。”

“那名女性是第一次来这里?”

“据我所知是第一次。”

贵子的手仍搭在麻美的手臂上。就在这时,蓦然有东西传递了过来。是非常混乱、惊恐的感情。同时,又有着如即将撒欢奔跑的孩童一般雀跃昂扬的情绪。

贵子不由得重新审视麻美的脸。刚刚自己是“看见”她的内心了吗?又“能看见”了吗?

“请问,怎么了?”麻美说。

“不,没什么。”贵子慌忙从麻美手臂上撤回手。

这是否意味着,现在能够使用能力了?简直就像接触不良的开关似的,一会儿断开,一会儿连上。贵子想起了学生时代从朋友手上便宜买来的二手收音机。分明没在摆弄开关,偶尔却会突然收不到音;又或是与之相反,音量陡然增大,令人头疼不已。贵子现在的能力,是不是也渐渐变得和它一样了?

而这一切,果然和“能力渐渐衰退”的事实有关。

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低低的清嗓声。大木站在那里,向贵子投来略带责备的目光。

“失陪一下。”贵子离开麻美,走近大木,抢在他开口之前说,“抱歉。我知道自己越界了。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

在本厅的刑警抵达之前,辖区警署的刑警是不能问东问西的。当下,贵子接到的命令就只是在本厅的搜查班成员到来前,看住并保护补习学校的相关人员,确保联络系统的畅通。

对于贵子的道歉,大木没什么表示,只是平静地说:“已经联系上补习学校的经营者了。他正在赶来。”

“武田小姐好像很怕自己因为这件事被怀疑或问责。”

“我们不能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我觉得和她没关系。”

“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大木严肃地说,“而且这也不该由我们来判断。你还不如问问她,有没有小满此前在补习学校里写过的东西,或是拍过的照片,等等。还有,我拿来了名单,希望她从中挑出和小满关系好的孩子。”

“知道了。”

贵子立刻着手进行,可麻美对学生之间的交集一问三不知。

“这里只是补习学校而已。”

不过,她还是在犹疑不决中选出了两个她觉得和小满走得近的少年。

“都是男孩?”

“是啊,因为小满很受男孩子欢迎。”

今年新年,这里的学生举办了新年会,在当时抓拍的照片中,小坂满也被麻美指出的那两个少年簇拥着。她束着长马尾,穿着红毛衣配短裤,紧身裤外套着麂皮长筒靴,看着不像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说是初中二年级也不为过。

就在这时,东邦升学补习学校的经营者——社长片田和本厅搜查班的刑警相继到达。麻美见状,蜷缩着躲在贵子背后,飞快地小声说:“我在这儿工作是为了临时过渡。今年没找到正职……如果惹上了什么麻烦,今后可能哪儿都不会要我了。”

看来这方面的情况才是最令麻美害怕的。贵子搂了搂她的肩膀,同样飞快地耳语道:“你既然有这方面的不安,就要如实地告诉负责的刑警。没事的,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会好好听进去的。”

与刚才相同,从搂住的肩膀上传递过来的只有麻美内心的混乱、胆怯,以及近乎战栗的情绪碎片。应该说,能感受到的就这么多。我的能力。接触不良的开关。

——想触碰小坂夫人。

若是触碰她,会发生什么呢?“能看见”什么呢?不是作为区区辖区警署的新人刑警贵子,而是作为拥有能力的贵子。

在贵子看来,掌握这起案件关键的人是小坂夫人。这一点,即使只用身为刑警的眼睛看,也看得出来。而假如能够“看到”小坂夫人的内心深处——

本厅的刑警抵达后,立刻接手了工作,贵子被召回警署。就算发生了勒索绑架这样的大案,辖区警署也不能只专注于此。需要有人来处理日常工作和发生的其他小案子。但说实话,贵子被排除在绑架案外,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大木仍留在东邦升学补习学校,参与案件的侦办。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搭档贵子被召回?虽说留下也只是为了给本厅的老资格搭把手,但人在不在场可是天差地别。而且,被排除在外,就等于永远失去了触碰小坂夫人的机会。

——要是交给我的话,那位夫人在想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慌乱地咬定是绑架,这些可疑的部分,我一定会读取出来给你们看。

带着一肚子气跑上警署台阶的贵子站住了。

一定会读取出来。不,应该是或许可以读取出来?

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太阳穴的无知觉部分。触感和傍晚在医院里触碰到的时候一样。皮肤坏死了。不过,范围似乎没有扩大。也许和那个能力没有任何关系,是别的问题……

她用力甩甩头,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这种事再怎么琢磨也无济于事。她心一横,推开了刑警办公室的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就连课长也不在。负责接电话的鸟岛冲她道了声辛苦,告诉她特别搜查本部设在同在二楼的会议室里。

“那边八成是战争状态,多亏如此,这里反倒清净了。”

鸟岛温和的脸上像涂着一层灰,又苍白又暗淡。大概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我也是待命组的。电话我来接吧,你稍微休息休息。”

“我看小本你比我还需要休息。别那么吓唬人成吗。”

贵子慌忙为让他担心而道歉:“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贫血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鸟岛检查似的看着贵子的脸,说:“左眼怎么有点儿肿啊。”

贵子吃了一惊。左眼?无知觉的部分也在左侧太阳穴。连旁观者都能看出来了吗?

“是因为没化妆啦!”她故作轻松地说,“比起我来,阿鸟你看着才更像病人。”

“那可不,我这病人当之无愧。”鸟岛笑了,“高血压、高血糖,还心律不齐,每天都得吃一大把药!真不想上年纪啊。”

说着,他略微收敛了笑容,“说起来,那个沉默的小年轻……”

他说的是之前伤害案的第一嫌疑人。

“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还那样。但只是不说话,饭照吃,觉照睡。今天也是和我一起在审讯室里吃的盖饭,饭吃完我不得吃药吗,他就一直盯着。你知道的,医生开的药都装在有医院名的袋子里。他就逐一确认似的瞅着。我最后吃的是胃药,他也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就好像在阅读上面的标签。我问他是不是需要胃药,他又摇头。”鸟岛揉着脖子笑了笑,“虽然算不上什么事,但挺让我在意的。”

“他的身份还没搞清吗?”

“完全没有。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被害人那边也还什么都问不了。”

“明天让我帮你审吧?按说今天就该审的。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之后贵子就在座位上写写日志,接接电话。午夜零点过后,鸟岛离开去小睡片刻。刑警办公室里虽然不时有人进出,但总体来说很安静,完全看不出他们正在侦办管下发生的勒索绑架案。被排除在外原来是这样的吗?贵子感到很寂寞。

只要能见上小坂夫人一面,只要能“看到”她的内心……一旦品尝到了寂寞的滋味,这个念头便不断地涌上心头。而每一次,贵子既情绪昂扬地觉得“是我的话,肯定‘能看见’”,又对“万一‘看不见’,能力也许就会这样逐渐衰退下去”感到恐惧,这两种情绪交替涌现,扰得她心乱如麻。

她蓦然想起傍晚在高田堀公园发现的鸠笛草那淡紫色的花,亦想起了喜欢那花并为其命名的人。要不要去见他一面呢?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能给出什么好建议。等得了空,就马上去见他吧——

因为疲于内心的纠结,虽然时间很短,贵子还是趴在桌上,神志迷糊起来。直到被一声“本田!”惊醒。

美浓田课长和胁田站在刑警办公室的门口。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贵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陡然一转身,只觉得头晕目眩。她身体趔趄了一下,去抓手边的椅背,椅子动得厉害,撞到了桌子,发出一声巨响。

“睡昏头了吗?”胁田严厉地说。

“对不起。”贵子强行挪动不听使唤的腿,跑到他们身旁。

“你马上去趟医院。共立大附属的丰洲医院。知道地方吧?”胁田语速很快,语气几近愠怒。

“知道。不过是什么事?”有人受伤了?

“小坂夫人割腕了。”美浓田课长说。他的两条眉毛都耷拉着,好像在诉说事情的棘手。

“到底怎么回事?”

“别提了。”胁田气急败坏地说,“她和丈夫因为孩子被绑架责任在谁的问题吵了起来。然后她就把自己关进浴室割了腕。本人虽然当即被车送到了医院,但可能伤口较深,需要住院。”

“我明白了。”贵子说着便准备离开刑警办公室。胁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拦住了她。

“别自以为是。你明白什么了?现在是要大小姐你准备些夫人住院需要的东西送过去。比如睡衣什么的,肯定需要很多东西吧?毕竟是女人住院嘛。”

“哦……”什么啊,是叫我干这个啊。

“别发出这么蠢的声音。夫人身边虽然有本厅的家伙们跟着,但不知道犯人会在哪里监视,总不能让他们跑腿吧?所以就轮到大小姐你出场了。听好了,装成保姆或亲属过去。送到了就马上回来。要做的就这么多,不要做多余的事。记得换上便服去。”

储物柜里常备着牛仔裤和衬衫,很快就能换好。

“既然是住院需要的东西,那去小坂家拿夫人的随身物品送去不是更好吗?”

“说是不想让人从家里带走任何物品,也不想让任何人从家里出去。”

“……这样啊。”也就是说,这是本厅特搜班的意思咯。

“小坂家有保姆,不过也被禁止外出了。现在这个时间点……”课长看着手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能买齐需要的东西吗?”

“我会想办法的。”

贵子向更衣室跑去。这算什么事儿啊!不过,这样说不定就能够见到小坂夫人了!

正如课长所说,这个时间点店铺都关门了。所幸贵子的住处离得很近。她飞奔回去,从壁橱里取出洗干净的睡衣、几条毛巾、买来放着没穿过的新内裤,凑齐一套装进纸袋。说起来,小室佐知子昨天也为被抬进医院的贵子做了同样的事。

本厅的刑警知道贵子要来,等候在丰洲医院的夜间接待处。对方是个和鸟岛差不多年纪,但看起来比鸟岛健康得多的大个子刑警。

“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一团和气地对贵子说着,带她前往小坂夫人的病房。夜深人静,除护士站外,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两人快步走过昏暗的住院楼走道。

“夫人的伤势如何?”

“伤口好像不是很深,不过人很错乱。我们认为还是将她保护在医院里比较妥当。”大个子刑警缩了缩脖子,“绑架案的搜查中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夫人的样子打从开始就不对劲,”贵子说,“格外歇斯底里。我觉得她似乎在隐瞒什么。”

大个子刑警的态度还和之前一样亲切,语气也依然温和,但他毫不犹豫地说:“这种多余的话可别对夫人说。会碍事的。”

贵子不由得看着他的脸。这次她明显失算了。

“对不起。”贵子脸颊发烫地喃喃道。她想问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之后还收到过犯人的联络吗,和犯人的交涉正在进行吗,小满的平安得到确认了吗,等等,但她问不出口了。

直接侦办此案的本厅刑警,大概也对小坂夫妇抱有怀疑。这点从刚才美浓田课长的话里也能感觉得到。就连保姆也被禁止外出,说明他们认为不排除内部人士参与绑架或知情的可能。如果不存在这种怀疑,那么像贵子现在做的跑腿工作,只要在严加警备的前提下,由家里人来做就行了。

夫人的病房位于住院楼的南侧,在三间并排的特别单人病房中间。虽然没有挂出名牌,但有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员在警戒,他看到领着贵子到来的刑警后起身敬礼。贵子点头致意。

大个子刑警轻轻敲了敲门,敦促贵子:“现在护士在里面。你交了东西就出来。”

贵子点点头,走进病房。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她是个没资格处理这类重大犯罪的辖区刑警,更何况还是新手女刑警。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极为强烈地真切感受到自己对这种身份的厌恶。因此,她格外渴望使用她的能力,渴望得近乎战栗。孩子似的逆反心理,在贵子内心反复呐喊。看着吧,你们做不到的事,我可以——

我能“看穿”夫人。我能“读取”她的内心。

这间房间说是病房,其实更像酒店套房。一进门看不见床。房间里布置着成对的豪华沙发和玻璃桌,墙上还挂着绘画。地板上铺着地毯,吞没了脚步声。

沙发对面竖着白色的布屏风,床隐在屏风之后。贵子一靠近,站在床脚边的护士便察觉了,向她点头致意。

“我是城南警署的本田。”贵子规矩地端正了姿势,开口道,“我拿来了换洗衣物等随身用品。”

“哎呀太好了,小坂夫人,能换衣服了。”护士说。她是位笑脸圆圆的温柔中年女性。

小坂则子靠着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侧身坐在床上。她的左手直到手肘附近,都严实地包着绷带,不过没在输液或输血。看来伤情确实不怎么严重。

她披着一件薄薄的棉质长袍,毛毯一直盖到腰间,因而看不出她实际的体形,但看得出她相当娇小,体格与其说纤瘦,倒不如说像个小孩。她的脸很小,五官精致紧凑。头发及肩,烫着相当繁复的卷,如果每天精心打理,很能彰显优雅,但如果敷衍了事,就只是一头乱发,总之是相当麻烦的发型。

“从哪儿拿来的?”小坂夫人将视线投向贵子手中的纸袋。不知是不是受镇静剂的影响,她说话有些含混不清。

“我也想拿夫人的东西过来,不过目前不能随便靠近府上,十分抱歉。睡衣是我的,”贵子说,“不过一点儿也不旧,也洗干净了。内衣都是新的。”

“不是挺好的吗,小坂夫人。”护士用哄小孩的口吻说,“总之先当住院服凑合着穿嘛。”说着,她冲贵子一笑。

“等商店开门了,再买新的给你。就先借刑警小姐拿来的东西用一用。”

小坂夫人对护士的话和贵子的声音都置若罔闻,只是茫然地看着纸袋。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声音嘟囔道:“我想换自己的衣服。我想回家。”

“一时半会儿可不行,你得留院观察呀。”护士说。

“为什么不能拿我的替换衣物来?为什么我老公不来?”

“您先生现在不能离宅。”贵子说。她此前高昂的情绪上,叠加了荒唐离谱的疑惑。这女人怎么回事?这个人,是为如今还在绑匪手里的女儿担心的母亲吗?

“我想让我老公来。”小坂夫人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我想让他待在我身边。我想回家。”

她抽泣着,呼吸急促,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护士温柔地抚摸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贵子抱着纸袋,瞠目结舌,直到听见护士小声说“请把替换衣物给我”后,才连忙取出衣物,可是,小坂夫人一把推开了那件简朴的棉质碎花睡衣。

“不要让我穿这种东西!不要别人的。我不穿棉的。”

贵子不禁看向护士的脸。护士只是嘴角挂着微笑。她看上去并不像贵子那般震惊,也不感到意外,而是有些许为难,并饱含同情。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穿了。不如稍微休息一会儿。”

“麻烦叫我老公来。我想见他。”

“待会儿我去问问警方。说不定能让他来呢。”

护士试图哄夫人睡下。贵子也伸出了手,“读取”夫人的机会来了。她右手的指尖碰到了夫人的左上臂,就在绷带上面一点儿。

突然之间,她被猛地甩开了。

“不要碰我!”

然而,比起被拒绝所受到的打击,传至贵子内心的东西给她带来的冲击更大,她吃了一惊,呆立当场。夫人的感情迅如闪电,猛烈如鞭,击中了贵子。

那种女人去死吧为什么小满会我想死死了的话小满就父亲说了那种事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

这是在一刹那的接触下,贵子所捕捉到的言语。听起来既像诅咒,又像孩童的负气话。毫无条理,意思也难以把握。但和言语一同涌入贵子心中的夫人的感情,裹着一层极其晦暗、悲哀的色彩,令贵子觉得仿佛有条潮湿冰冷的毛毯捂在自己头上。

——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

小满她,不是小坂夫人亲生的孩子吗?

04

那夜回到警署,贵子得到了三个小时的睡眠。

“你脸色太差了,快去躺着。”在鸟岛的强行劝说下,贵子盖着署里休憩室的薄毛毯,躺了下来,也许确实是累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睡着了,倒不如说是昏了过去。然而,期间她持续做着零碎且意义不明的梦,等到早上六点半左右醒来后,反而觉得疲劳的程度更深了。

贵子在洗手间洗脸时,小心翼翼地移动手指探查。太阳穴的无知觉部分依然存在。它没有消失——对此,她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感到异常沮丧。

贵子的身体正固执地向贵子的心表明主张:差不多也该承认了,你面临的麻烦可不是躺一会儿就会消失的。事态或许已经发展到了“比起为没有消失而灰心,更该为没有扩散而安心”的地步——边考虑这种事边吃早饭,贵子食不知味。

至于绑架案的后续进展,就连刑警办公室都没怎么得到情报。胁田和课长都不见踪影,从那之后,贵子也没再收到去帮把手的指令。甚至连大木都没有露面。好在贵子去打探搜查本部的情况时走了运,撞见户崎走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获准参与重大案件的侦办而干劲十足,他虽然眼睛充血,却丝毫不见疲态。

“喂,有进展吗?”

看到贵子,户崎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优越感,微微昂起下巴。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男人。

“我不能向局外人透露。”

贵子放低姿态:“我没想插手,只是担心而已。我昨晚见到住院的小坂夫人了,她因为过于担忧导致精神有些失常,太可怜了。”

户崎飞快地观察了下四周,然后试探似的看着贵子的脸说:“还没动静。”

“那小满的平安确认了吗?”

“不清楚。除了索要一亿日元赎金的电话外,什么新的联系也没有。”

“真是奇怪……”

户崎耸耸肩,“我们也很着急。”

贵子无视了户崎用来挑衅的“我们”二字。她更关心自己想问的事。

“我知道问这个很奇怪,不过……小满是独生女对吧?是小坂夫人亲生的吗?”

户崎皱起浓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以父母的年纪来说,这孩子太小了。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是养女?”

“没那回事。是亲生的孩子。说是梦寐以求的独生女。正因为如此,夫人才会精神失常呀。”

“是吗……也是哦。那……你继续加油!”

丢下一脸迷茫的户崎,贵子回到刑警办公室,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内心翻来倒去地琢磨昨晚在小坂夫人心中“读取”到的信息。

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

大众普遍认为小满是小坂夫妇的亲生女儿。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解释小坂夫人的“心声”呢?

能不能这么想:首先,与表面相反,小满不是小坂夫妇亲生孩子的前提是成立的。小满是养女。并且,在收养她的时候,小坂夫妇,不,至少小坂则子并不知道小满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在收养小满时就已经得知了生母的情况,她也不会时至今日才涌现出“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这般情绪来,贵子想。小坂夫人得知小满生母的情况,应该是最近的事。

如果是这样,下一步就可以推测——小满不是小坂夫妇以正当方式收养的女儿。因为在日本,办理收养时不允许隐瞒生母的身份。

这么说,是不正当、见不得光的收养吗?隐瞒生母身份,秘密收养孩子,提交亲子出生申报——这在日本虽然罕见,却并非没有先例。早年间,有位充当中间人的医生被捕,在当时成为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

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在小满被绑架的非常时期里,这个想法令小坂夫人的脑子乱成一团——想到这里,贵子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昨晚来东邦升学补习学校接小满,并与她亲密地手拉手离开的“阿姨”的真实身份。

亲生母亲。生下小满的母亲。而小坂夫人也知道带走小满的是其生母。在听武田麻美说到小满和自称阿姨的女人一起离开的瞬间,夫人就明白了。

于是她当即就认定是“绑架”而闹了起来,这是否可以证明,就在最近,小坂夫人和小满生母之间曾围绕小满起过争执?争端自然是小满。小满的生母因希望领回女儿而接触了小坂夫妇。不仅如此,先不论她是否向小满本人透露过自己才是亲生母亲一事,总之她已经接近小满,并变得亲密起来了……

然而,小坂夫妇断然拒绝了小满生母的提议。所以,生母为了即刻夺回小满,直接带走了她……

可是,顺着这个猜测推理下去,无法解释赎金电话的问题。如果生母只是为了夺回小满,不应该会打索要赎金的电话才对。

贵子一边信手在桌上的备忘录上记下想法,一边分析。

一,说有赎金电话是在撒谎,实际上根本没有这种电话打过来,会是这种情况吗?小坂夫人为了让警察将此事当作绑架案采取强硬手段侦办而进行了虚假的供述,这种可能性存在吗?关于这一点,接电话的是谁?录音了吗?这些都有必要确认。

二,赎金电话确有其事,小满的生母——虽然不清楚她是单独作案还是有共犯——确实企图从小坂夫妇手上索取赎金。但这样一来,事态就会稍显复杂。根据小满参与的程度不同,设想也有所不同。小满知道“阿姨”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还是毫不知情,单纯只是被骗了?或者,被利用了——

“真有热情啊。”

贵子被鸟岛的声音吓了一跳,从桌上抬起头。鸟岛正越过贵子的肩头,窥探她写在备忘录上的内容。贵子慌忙用手肘遮住。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鸟岛微笑着说,“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只是随便瞎想。”贵子冲他露出笑容,“派不上用场的。”

鸟岛砰砰地拍着贵子的肩膀,动作如同父亲般亲切。

“给你个忠告。为了成为独当一面的刑警,你要学会被排除在大案之外时该如何自处。不懊恼固然重要,但不忘记也很重要。”

贵子仰视着鸟岛的脸。他则远眺着特搜本部所在的方向。他的手掌触碰着贵子的肩膀,传递过来的东西朦朦胧胧,难以捕捉,但宛如能量,一派光明。就像卷帘铁门后驱动其顺滑运作的强力引擎——虽然没有声音和震动,但能让人切实地意识到它的存在。

“还是昨天那事,我把那个小年轻的案子提出来了。就一个小时,但我还是想试试。能来帮个忙不?”

“当然。”贵子站起身。这时,她再次感到天旋地转。桌上的备忘录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又回到原位。

她用手抵住额头,闭着眼睛。鸟岛扶住她的肩膀,竟是意想不到的有力。

“站不住吗?没事吧?”

眩晕感如落潮般退去。贵子睁开眼睛。

“对不起。我没事。”

“昨天也是这种感觉?”

被救护车送走时是如此,昨夜很晚的时候,被胁田和课长叫去时也有同样的眩晕感。当时贵子还以为是自己打了盹儿的缘故,但——

“就是稍微有点儿贫血。”贵子说着从桌前离开,“我近期会去开药的。好了,我们开始吧。”

鸟岛口中那个不吭声的“小年轻”,右手缠着层层绷带,吊在肩膀上,他大约是在刺伤被害人时受的伤。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很健康。

他是个瘦瘦高高、下巴尖瘦的年轻人。耳朵很大,身材整体上可谓瘦骨嶙峋,以至于贵子冷不丁看到他的瞬间,觉得他酷似一只巨型的蝙蝠。他穿着领口松松垮垮的薄T恤和露膝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新的轻便运动鞋,和衣裤相比虽然要好得多,却没有鞋带。牛仔裤的腰身看着相当肥大,原本应该系着皮带。

听说案发后,他在公园里被抓住时,对什么都没有反应,就像是在睁眼睡觉,但他现在的样子已大不相同。贵子和鸟岛一进审讯室,他便转动眼珠看了过来,见到贵子后,微微睁开细细的眼睛,像是在说“啊,新面孔”。

“你好。”贵子向他打招呼,并对坐在边桌前做笔录的警员点头致意。

“咱们稍微转换下心情怎么样?”鸟岛说着,在他的对面坐下,“总盯着我的脸很无聊吧?这可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女刑警哟。她想和你说说话,特地来见你的。”

“早上好,我是本田,鸟岛刑警的后辈。”

贵子故意没有立即落座,而是走近窗户,从窗格间眺望着外面。和昨天一样,晴朗明媚的天空辽阔宽广。强风亦偃旗息鼓,一派恬静祥和的景色,令人想把它裱进画框,装饰在墙上。

“天气真好。”贵子回过头看着年轻人的脸说,“被关在这种地方,很无趣吧!”

年轻人将视线定格在隔开他和鸟岛的桌子上,默不作声。桌上空无一物。烟灰缸、茶杯、铅笔通通没有,唯有偶尔在这里吃外卖时所用的陶瓷海碗底边的痕迹,一圈儿一圈儿断断续续地残留着。年轻人是在数它们吗?

“伤口还疼吗?”

年轻人眨了眨眼睛,轻轻地闭上了。那模样,就像独自在咖啡店里等候迟迟不来的朋友或女友。但他绝不是毫无反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像刚被逮捕时他们所担心的那样,不是胁田用手指在脑袋旁转圈所暗示的那种状态。

贵子看看鸟岛。他悠闲地将手抱在肥大的肚子上,靠着椅背,不动声色。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贵子说着,慢慢绕到年轻人的身后,“你朋友被刺住院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的命保住了,真是太好了。”

年轻人的视线没有丝毫动摇。

“你目睹了对吗,近距离的。后来在公园里,你被我们的警员保护着来到这里。我们是这么想的,关于你朋友被刺一事,你或许知道些什么。如果知道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被警察带走,难免会紧张,不过完全用不着害怕。你能不能放轻松些,配合我们调查呢?”

她观察着年轻人的脸。因为只有一套衣服可穿,他的身上散发出汗味和体味。

“我说,至少让我们通知你家里人,让他们带些替换衣物来怎么样?只有这一件T恤,晚上会冷吧。这条牛仔裤也太宽松了……在警署里,皮带、绳子一类的东西都得收走。你还是换上更舒适的衣服比较好哦。全套运动服是最合适的了。”

说着,贵子将双手搭在年轻人的双肩上,就像鸟岛刚刚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地拍了拍。

音乐声突如其来地响起。因为太过意外,受惊的贵子紧紧抓住年轻人的肩膀,就这么不动了。这音乐——是古典乐吗?旋律称得上庄严,声音却显得单薄,没有深度。感觉就像是玩具管弦乐团在演奏莫扎特的交响曲。

年轻人使劲动了动肩膀,试图甩开贵子的手。贵子这才回过神,松开了手。鸟岛讶异地看着他们。

“嗯,总之,”贵子一时不知该将手放哪儿,便没有意义地轻轻拍了拍,“今天也让医生看看吧,确认下伤口的情况,绷带也需要换了。有开防止化脓的药吗?”

最后是问鸟岛的。他点点头说:“开了。在按要求服用。医生也诊断过了。”

“那就好。”贵子这回站到了鸟岛身旁,双手轻轻撑在桌上,“等见了医生,顺便问问朋友的病情吧。说不定医生会透露点儿什么呢。”

年轻人依然没有从桌子上挪开视线。虽然不知道鸟岛对贵子抱有什么期待,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贵子似乎连单纯的让年轻人转换心情都没能做到。

对这类嫌疑人进行审讯,也是贵子的初次体验。鸟岛提出让贵子帮忙,也是为了给她体验的机会。贵子很清楚自己必须不负所托,却连接下来该对年轻人说什么都不知道。是该再多扯些和案件无关的话题,还是该强硬地逼讯呢?

焦虑迷茫的心绪针扎般催促着贵子。贵子没有深思熟虑,几乎当即哼出了刚刚在年轻人心中流淌的音乐。

只见年轻人猛地睁大眼睛,人也半站了起来。

鸟岛是老手,别说哼歌,就算贵子当场突然甩年轻人一巴掌,他即便会故作惊讶,也不会真的受惊。但年轻人表现出的惊愕态度也影响到了他。鸟岛也从椅子上支起身子,边桌前的警员同样欠身欲起。

年轻人保持着半站不站的姿势,死死地盯着贵子的脸。贵子在年轻人意欲起身的同时,便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少许,不再作声,但当她看到年轻人凝视着自己,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冲击后,便再次哼了起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声哼着刚才听来的音乐,第三遍结束后,她冲年轻人绽开微笑。

“你喜欢音乐?听过这首曲子吗?”

年轻人仍盯着贵子的脸,慢吞吞地坐了回去。他嘴唇半启,剧烈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将目光投向鸟岛。

“让这个人,”年轻人的声音,远比体格给人的印象孩子气,“从这里出去。我讨厌这个人。”

他说话了。

在贵子身体深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久违的感觉。成功了。我的能力。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志得意满般地,贵子血液的流动变快了。太阳穴突突地搏动——

她不经意地发现,年轻人裸露的左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鸟岛和边桌前的警员迅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慢慢起身,“那,本田,你就先……”

他抓住贵子的手肘,示意她离开审讯室。贵子转身背对着年轻人时,又哼起了那段音乐的一节。这一次,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一关上刑警办公室的门,鸟岛便迅速转过身问贵子:“那是什么?”

“你指什么?”

“你哼的那段音乐!感觉好像是古典乐?”

贵子的心依然狂跳不止,她的心情好极了。

“是我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音乐。没什么特别的。随口哼哼而已。他反应那么激烈,我也很吃惊。”

“这么说,是你瞎蒙的?”

贵子笑了,“当然是。他那个态度是怎么回事?”

“音乐啊……”鸟岛把手放在头上。

“有什么线索吗?”

“不明白。不过,这可是那个小年轻第一次开口,说的还是让我赶你出去,看来是受到了刺激。会和被害人有关吗?”

“要不要调查一下?仓桥被调去绑架案那边了吧。我这就去看看,说不定被害人拥有的CD或磁带里有这段音乐。你发现了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唔……”

鸟岛抱着胳膊,这时刑警办公室的门开了,有人啪嗒啪嗒地走了进来。一看,是大木。他脸上泛着熬通宵后特有的油光,衬衫的领子皱巴巴的。

“啊,小本。”他大声说,“回来了哦,平安无事!”

贵子和鸟岛异口同声地问:“谁啊?”

“这还用说嘛,小满啊。她被放了,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经过一小时左右的混乱后,大木终于得以喘息,领着贵子出了警署。

“我从昨晚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陪我去荞麦面店吧,我跟你详细说。”

大木吸溜着天妇罗荞麦面,说具体情况是从户崎那儿打听到的。

“听说你去了小坂夫人住的那家医院?据说她失魂落魄的,很可怜。”

“她现在应该能松口气了吧。”

贵子特地放缓语速,说得别有深意。然而,正在为小满的平安归来高兴,又忙着填饱肚子的大木罕见地迟钝,没有察觉到贵子语气中的异样。

“真是太好了。”

“可是,既然小满是自己回来的,就说明没抓到犯人,是吧?她真是被放回来的,还是逃出来的?”

“其实两个都算不上。”大木喝光凉水,“呼”地长出一口气说,“小本,你知道皇家酒店吗?就是在东京城市航空总站的那个。”

“嗯,知道。”从这个街区开车过去,五分钟左右就能到。

“小满一直待在那里。自打从补习学校被接走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那个酒店十一楼的套房里。和那个自称阿姨的女人在一起。”

据小满说,她并不认识那名自称阿姨的女性。昨晚对方称自己受小满父亲之托来接她,在皇家酒店开了房间,让她跟着一起去,所以她就照做了。来接她的女性自称是她父亲的下属,名叫远山。

“可是,她不是向武田麻美介绍那名女性是自己的‘阿姨’吗?”

“这个嘛,小满承认她对武田老师撒了谎。如果不说是阿姨,武田老师是不会让她回去的,所以故意编了个谎话。小满好像对来接她的女性所自称的身份深信不疑。”

虽然对不住大木,但贵子还是没忍住嘲讽地笑道:“怎么可能。哪有父母晚上九点在酒店开房叫孩子过去的!这不合乎常理啊!”

“这个嘛,错在我没按顺序说。”大木笑了,“小本你应该还不知道,小坂一家所住的宝桥的公寓已经相当老旧了,这一年里,要么管道堵了,要么供水箱的水泵出故障,断了好几次水。”

大约一个月前,还在晚饭时段突然断水,花了两天才修好,搞得住户焦头烂额的。

“据说,小坂一家当时就住进了皇家酒店,直到供水恢复为止。因此,昨天去接小满的女性对小满的解释也是家里断水导致暂时用不了水,所以父母在酒店开了房间。”

任职区议员的筱塚诚,原本就是当地的大房产商。小坂则子身为他的女儿,就算是嫁了出去,也不至于会和丈夫、孩子住在那么老旧的公寓里吧?

贵子说出自己的困惑后,大木忍不住笑出了声,“小本你和胁田一样,也很在意细节呢。当时,筱塚诚非常反对小坂夫妇的结合。所以,则子夫人最后是离家出走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就和私奔没什么两样。小满出生后,小坂夫妇和筱塚诚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至今仍不算融洽。在经济层面,他们没有得到过则子夫人娘家的任何关照。这就是小坂伊佐夫没有继承筱塚诚的房地产公司,而在别处供职的原因。他倒也算是凭自身的能力出人头地了。听说他们计划近期搬出那个破旧的公寓。”

基于以上缘由,昨晚小满没起任何疑心就去了皇家酒店。到达时父母都不在,同行的女性“远山”告诉小满:“你爸爸还在工作,妈妈说要从家里带些替换衣物过来,可能要晚到一会儿。”接着,她用客房服务给小满点了晚餐,说自己还有事要做便离开了房间。

“就在女人离开房间后,小满家接到了索要赎金的电话。”大木说得兴起。

小满说自己吃完晚饭后,就在房间里悠闲地看电视。她丝毫没有产生怀疑,因为爸爸一向回来得晚,妈妈出门前也总是磨磨蹭蹭,是个经常约会迟到的人。

“之后,她累了就睡着了。”大木继续说,“直到今早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终于感到不对劲,于是打电话回家,没想到是她爸爸接的电话,这让小满也吃了一惊。据本厅的人说,小坂氏让小满留在原地不要动,但小满意识到自己遭到绑架后很害怕,实在坐立难安。所幸她身上有点儿钱,就打车跑回家了。本厅那帮人慌慌张张地往酒店赶,却跟她错过了。他们补交了房费,现在正在勘查现场呢。”

大木抬头看了眼时钟,上午十一点已过。

“说是下午要召开记者见面会。这案子应该已经被报道了。”

贵子摇摇头,“在我听来,那套说辞是个精心编造的故事。”

“故事?”

“是啊。绑架犯怎么样了?目的何在?明明索要了一个亿,为什么中途就放弃了小满?”

“疑点确实很多。”大木承认,“虽然还没有公开,但本厅从一开始就认为这并非一起真正的勒索绑架案。”

“什么意思?”

“是故意找碴。”

“来自风亭建设反对派的?”

“不是。实际上,小坂伊佐夫的异性关系有问题。他似乎有个情人,是他的女下属。”

贵子皱起眉头,注视着大木。

大木缓缓地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件事,大约从半年前起,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变得相当糟糕,甚至还提到了离婚,小坂氏也承认了此事。事实上,小满一被带走,夫人不就割腕了吗?”

“也就是说,为了引发夫妻间的矛盾,情人带走小满伪装成绑架,达到目的后就放人了?”

“应该是。”

“在酒店确认那个自称‘远山’的女性的样貌了吗?”

“确认了。还制作了模拟画像。不过,叫‘远山’的这名女性不是小坂氏公司的职员。也就是说,并非他的情人。可能是共犯吧。但不管怎样,既然知道断水和酒店的事,肯定有相当了解小坂家情况的人参与其中。在我看来,小坂氏本人最为可疑。”

“武田麻美可是说过,是小满主动伸手去牵来接自己的女性的。”贵子用指尖叩着桌子,“十一岁的女孩——已经处于相当多愁善感的时期。她理应能察觉到,父母争吵的焦点是父亲的情人。你觉得这样的女孩,面对一个初次见面、还自称是爸爸下属的女性,会突然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来吗?很奇怪呀。”

面对如此强势的贵子,大木缩了缩脖子,“谁知道小满有没有对自称‘远山’的女性表现出亲密的样子。照她本人的说法,因为对方是爸爸公司的人,她觉得必须以礼相待。”

“武田麻美看到了。”

“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更何况,即使她说看来很亲密,也是带有主观倾向的。”

“这种事有什么主观不主观的!”贵子站起身,放回椅子,“我这就去见武田麻美。这样下去,她会被当成骗子的。”

“冷静点儿,小本,你怎么怪怪的。为什么这么当真?”

“你给我听好了,武田麻美在小满被人带走后不久,就被小坂夫人恐吓了,说一旦出事都是她的责任,要起诉她,甚至还搬出自己的父亲是议员来吓唬她。所以武田老师才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在那种状态下,她会信口胡说吗?我认为她说的是真话,撒谎的是小坂满——至少,没有说出实情。”

大木飞快地看了看周围。贵子的声音很高,以至于邻桌的客人吃惊地看了过来。

“声音太大啦,小本。”

不知是不是太激动了,贵子的头晕乎乎的。她一口气喝光凉水,“呼”地喘了口气。

“总之,小坂满的案子净是疑点,我想见见她本人。”

“她现在还被本厅那帮人团团围着呢。案情听取还没……”

倏忽之间,大木的声音远去了。地板猛地抬升起来。惊惧之下,贵子用手死死抠住桌边。

就像是冷不丁被狠狠揍了一下似的,太阳穴——那个无知觉部分所在的头部左侧蹿过一阵剧痛。眼睑之中,画面碎成无数的光点,紧接着,眼前像有闪光灯闪过,变得一片雪白。

贵子身子前倾,膝盖撞在桌脚上,声音很大。然而她不觉得痛。没有感觉。有的只是充满白色闪光的视野,越来越剧烈的头疼,以及身体战栗着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

“小本!”

等回过神来,贵子发现自己已被大木抱在怀中。她几乎扒在他身上,跪倒在地,手足麻痹,连嘴巴也难以张开。

“振作些!谁帮忙叫下救护车!”大木扭头大叫。店内的客人乱作一团。

贵子移动麻痹的手拍了拍大木的胸口,拼尽全力摇着头,发出声音:“不用,不用。”

“瞎说什么,必须去医院!”

“不用,还不如回家。”

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人围观。不想让别人知道。再也不想被当成异类了。

“别犯傻了——”

“求求你,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贵子试图靠自身的力量站起来。绵软的腿脚像浸湿的垃圾袋般沉重。一只鞋子脱落了。

“求、求求你。”

颤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贵子感到面颊上温温的。是眼泪。啊,我……哭了。

“带我回家。求你了,我不、不想去医院。”

贵子的房间在四层公寓的二楼。大木是将几乎无法自行行走的贵子背回家的。在回家的路上,剧烈的头疼慢慢缓解了,然而麻痹的手脚仍没有好转,就连从包里拿出钥匙都做不到,只能让大木帮忙开门。

就像处理易碎品般,大木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放下贵子。终于到家的安心感令贵子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谢谢你。”

大木跪在近旁,屈着高大的身躯凑近观察贵子的脸。

“已经没事了。我好多了。”

“一点儿都没好。”大木低声说,“哪儿好了?”

“我会去医院的。”贵子抬起沉重的手臂,用手抹了把脸,“我保证。我会去好好看病的。所以,眼下这事请你帮我保密。不要跟任何人提……”

“小本——”

“我会打电话到署里请假休息一天。好吗,就这样行吗?”

“可能是重病啊,你真的会去医院?”

“嗯,会去的。”

“那现在就去。只要瞒着署里就行了吧?不闹出动静就行。我带你去。”

贵子摇着头。头只要一动,还是会疼。眼里满是光点。

“现在不行,过一会儿。”

“为什么啊?瞎胡闹!”

“胡闹也好什么也好,就随我吧。大木你也赶紧回署里去,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吗?”

可大木没有动。他看起来既懊恼又气愤,紧紧地攥着硕大的拳头。

“对不起。”贵子小声说,她内心的歉意令她说出了下一句话,“可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我知道自己哪儿出问题了。”

我正在变衰弱。那个能力正在衰退。掌控那个能力的大脑的某个部分正在坏死。大概如此。一定如此。我一直在害怕,害怕这样的遭遇可能会到来。

“既然你知道……”

“就算让医生看,也看不出什么来。我很清楚。”

“怎么会有那种事。”

“有的。”贵子努力露出微笑,“大木,手给我一下。”

贵子竭力握紧他伸出的手。

什么也没有“看到”。比空白更甚,如同被切断电源的电视机,如同没有装电池的收音机,如同收不到电波的天线。就连触碰大木时总能感受到的那圆滑明朗的感觉也没有传递过来。更别提他现在理应会有的担心、混乱,以及对一意孤行的贵子的愤怒。

现在似乎只能通过观察大木的表情、聆听他的声音来感知他的情绪了。我已经变成了普通人。开关断开了吗?断路器跳闸了吗?啊,这下真的要结束了吗?贵子想。出局。终结。就这样?从她低垂着的脸上,眼泪扑簌簌地滚落,滴在大木裤子的膝盖部位。

大木看着贵子和她的眼泪,脸上的神情酷似被痛打的狗。他的眼睛也变红了。是熬夜的缘故吧,贵子想,总不至于要哭吧……

大木伸出手臂,将贵子拥在怀中。他的颤抖连贵子也感受得到。长出稀疏胡茬的下巴抵着贵子的脸颊,扎扎的。

“到底是什么啊,小本?”大木的声音颤抖着,“你在隐瞒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怎么了?”

对不起。贵子又想道歉,心绪却无法化为语言。泪水不断涌出,她抽泣着将头埋在大木肩上,有气无力地哭着。

“听话,去医院吧。给医生看了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大木温柔地摇晃着贵子的身体,对她说,“如果有不能说的理由,那就什么都别说。但是,求你了,去给医生看看吧。我希望小本健康地活着,不想你死啊。”

“……不会死的。”

“你现在就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你知道吗?喂!”

大木观察着贵子的脸色说。比起贵子,他的眼神更显惊惧。

他是回忆起了过去,贵子想,回忆起了痛失未婚妻的往昔。对大木来说,失去身边人的恐惧,或许更甚于他对自身死亡的恐惧。

“一天之内屡次晕倒,脸色像幽灵一样惨白。小本,你看上去就像快要死了。”

“都说了不会死!”贵子说。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自己的内心是这么告诉她的。

失去能力之时,身体会发生什么,对贵子而言完全是未知数。那个人——命名鸠笛草的那个人也对此一无所知。两人讨论过,却没有得出结论。

说不定,真的会死。可能会脑死亡,无法动弹。是啊,期待着会有“即使失去了能力,也只是变回普通人,之后还能过完全正常的生活”这样自私的事发生,一定是错的。正因如此,这眩晕、麻痹和头疼才会存在。

就算这样——

“不会死的。”贵子再次喃喃。若能就此睡去就好了,她想。一旦闭上眼睛,似乎很快就能睡着。待在大木的臂弯里,是如此温暖。

大木用嘶哑的声音说:“不要让我成为心爱的女人都死掉的可怜男人啊……”

是吗……是这样吗……可是,我从来没有在你的心中看到过那样的情感啊……

贵子极虚弱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她宛若沉入水中的小石子,陷入了睡眠之中。

05

远远地传来了人声。

光线很暗。暗,且有些许寒冷。贵子动动身子,裹在身上的毛毯便滑开了,肩膀露了出来。

贵子眨眨眼睛。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窗户上拉着窗帘,灯也关着。人声来自紧闭的门外,来自那间小小的带开放式厨房的客厅。

贵子坐起身,试着将脚放在地板上。她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难怪会冷。

我醒过来了……

还活着。没有就那样死去。没有永眠不醒。不知为什么,贵子事不关己般淡漠。

她抬起手,摸了摸太阳穴。触感异常。脸像是肿了起来。然而,当用指尖慢慢探触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是脸肿了,而是无知觉的部分扩大了,导致指尖传来的触感好似浮肿一般。

无知觉的、皮肤像是坏死了的部分,已经从额头扩大到了太阳穴、面颊和下巴尖,覆盖了几乎整个左脸。左边头部也好像肿胀着。

加重了……不,说恶化恐怕更贴切。很明显,这个现象和贵子能力的衰退及身体的异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客厅里仍有人声传来。因为头脑已经清醒,贵子无须用心倾听,也能判断出人声来自电视机。有人在客厅里,电视开着。听着像新闻节目。

这时门铃响起。先是推动椅子的声音,接着是穿拖鞋的脚步声,客厅里的那个人走向玄关。房间很狭小,很快就听到了开门声。

“我来迟了,抱歉。”

是大木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小室佐知子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不要紧。只是,你不在署里行吗?”

“今晚想办法溜出来了。”

两人走回客厅,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她怎么样?”

“一直在睡。我来后没多久,连巨响的鼾声也停止了。”

“真是帮了大忙。每次都麻烦你。”

“这有什么。不要在意。”佐知子温和地说,“小本只要拿定主意就不会再听劝了。大木你也不容易。”

现在到底几点了。贵子看了眼枕边的闹钟,晚上七点多。她昏睡了半日之久。

看来,在贵子睡着后,不知所措的大木再次向小室佐知子求援了。等佐知子赶来后,大木将贵子托付给她,自己则返回了警署。现在他又回来了。

他听从了贵子的恳求,没带她去看医生,这一点得感谢他。

“那我差不多也该……”

“真是抱歉。”

“你要好好说说小本。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睡……”

贵子察觉到佐知子向卧室走来,慌忙钻回床上。她刚盖好毛毯,门就开了。

“还在睡呢。”佐知子小声说,“粥熬好放着了,到时候让她吃哦。”

“有劳了,感激不尽。”

卧室的门关上了,贵子从毛毯里探出头来。

“署里现在也人仰马翻的,你也累了吧?”

“不算什么。处理绑架案本来就是这样。”

“哎,那就好。”佐知子笑了一声,“总觉得这案子怪怪的。结果记者会不是也没开吗。我听到点儿风声说这是场骗局,是真的吗?”

“还没有定论。”

“也是,毕竟不是能随便聊的事。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尽管联系我。”

大木再三感谢了佐知子,送走她后回到客厅,坐在椅子上。能听见他发出大象般沉重的叹息。

贵子习惯将睡衣叠好放在枕下。她伸手一摸,放得好好的。她急忙换上,又在睡衣外面披了件薄长袍,仔细系好腰带,悄然打开卧室的房门。

大木托着腮坐在客厅的桌前。他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外套的下摆皱巴巴的。他没有立刻察觉到贵子的存在,一脸疲倦地看着半空发呆。

“对不起。”

听到贵子的声音,大木惊得差点儿蹦起来。贵子赶紧来到桌前,阻止想要起身的大木,并慢慢坐了下来。

“你起来活动没问题吗?”

“嗯。感觉好多了。是不是又麻烦小室前辈了。”

“你听到了?”

“嗯,我醒了有一会儿了。”

大木难为情地看着她,“我太不中用了,老是得依靠她。说真的,我也希望能一直守在这里……”

“那是不可能的。”贵子深深低头行礼,“给你添麻烦了,万分抱歉。”

“别这样。我图的不是感谢,只是担心小本你的身体。小室也是。”

大木看起来既生气、受伤,又悲伤。贵子和他近在咫尺,但气氛尴尬,就像两人经历过激烈的争吵,既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知道视线该放哪儿。

从音量开得很小的电视机里,模糊地传来了播报新闻的声音。贵子注视着画面中年轻的女主播,她正用明朗的表情播报今日体育新闻的结果和过程。她看上去非常健康,人生无忧无虑。

“我替你提交了休假申请。”大木依然没看贵子,低声说,“我说你还是不太舒服,直接去医院了,课长听了很担心。阿鸟也说,如果要住院,他会介绍好医生给你。”

“谢谢。”

“我个人还是希望小本去医院,不过,要是你实在不愿意,那回老家住段时间怎么样?”

看来大木也考虑了很多。他结结巴巴地努力说着,却始终低垂着视线,不去看贵子。

“我会考虑的。”贵子窥探着大木的脸,“大木,你看着我。”

大木向她转过脸来。他的眼神可真像对磨人的小孩束手无策,最后一起哭出来的年轻母亲啊——贵子想。与此同时,对大木的温情涌上心头,险些将她压倒。

“对不起。”她呢喃着,喉咙变得嘶哑。

突然,她无限地羡慕起刚刚还在这里的小室佐知子来。温柔、刚强的佐知子。值得收获幸福的佐知子。就算是贵子,应该也能像她那样稳定安然地生活,一定可以的。只要没有这麻烦的——迄今虽然一直在帮助贵子,但现在只剩下麻烦,而且越来越麻烦的能力的话。

“别哭啊。”大木怯怯地说,“要哭的话,也要先好好看过医生再说。你说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是骗我的吧?如果你有事瞒着我,我不会再勉强你说的。”

“我没哭。”贵子摇摇头,用手指擦拭着发热的眼角,“大木,你看着我的脸。不觉得奇怪吗?”

“我从来不觉得小本的脸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仔细看看。”贵子用手指指着左脸,“这半边,不奇怪吗?即使笑,眼角和嘴角都难以动弹,不是吗?”

大木严肃起来,凑近了全神贯注地观察贵子的脸。贵子试着在脸上做出表情。

“好像……是的。”

“左脸没有感觉。”贵子下定决心说了出来,“从昨晚开始的。那时没有感觉的还只有左边太阳穴附近而已。”

大木眼神飘忽,“这是怎么回事?”

贵子伸出手,握住他的。大木虽然吃了一惊,却没有抽回手。

感觉不到任何清晰鲜明的东西。只有微弱的——那股明朗的感觉传来,仿佛是透过远远照来的台灯的光亮看着一般。这是在即将燃尽的电线上勉强流过的微弱电流。很快,连它也会消失。

逐渐衰退的能力。

贵子尽可能平静地说:“不要惊讶,不要否定,也不要说‘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听我说完好吗?我全都告诉你。”

因为是从最初察觉到能力存在的孩童时代说起,全部说完用掉了两个多小时。其间,大木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只在中途贵子因口干而声音沙哑时,起身去为她倒了杯水,之后便没再离开过椅子。

语终话毕,贵子长出了口气,感到自己仿佛卸下了长久背负的重担。虽然这只不过是错觉,重担仍不得不背负在身,说不定还比对大木倾诉之前更沉重了,但即使如此,她在当下也感到如释重负。

大木没有马上说话。他站起身,这次是为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小本的父母知道这事吗?”

真不愧是孝顺的大木会说的话。以前偶然间“读到”大木时,曾发现他正呆呆地想着“就快是老妈的生日了……”。听说大木生在九州,家业由兄嫂继承,父母都还健在。

贵子点点头,“知道。倒不如说,是妈妈最先意识到的。我自己在小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就是所谓的‘透视’。”

“也是。”大木像是吞咽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喉咙里“咕嘟”响了一声,“这就是天眼通吧。”

“好过时的说法。”贵子笑了笑。笑过之后,心情轻松了一些。

“你妈妈没叮嘱过你,这能力少用为好吗?”

“有啊。可我就是能做到啊。所以我训练自己去控制它,并牢记要绝口不提。”

“不知说‘运用自如’是否准确——就是既能看透人心,又不会令事情变糟,小本能够控制这种能力是在什么时候?”

“十五六岁吧。”

“竟然花了那么久……”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从事能令我的能力发挥作用的工作。”

“所以就做了警察?”

“嗯。可有用了!”

“小本是名优秀的警察。”

“那是因为我拥有这个能力。”

大木欲言又止。

在他沉默期间,贵子继续说了下去:“大木,我啊,并不觉得自己拥有的能力有多特别。不,应该说虽然特别,但我认为我所拥有的能力,充其量不过是能够使用一般人没有使用——使用不了的那部分大脑。所以,我不认为它异乎寻常。”

“这可是超能力啊……”

“是吗?今后随着大脑研究不断进步,这种情况应该能够得到充分的解释吧。说不定就在不久的将来。”

大木困惑地晃了晃脑袋,用大手擦了擦脸。

“所以,按这个思路,我认为我的能力迟早会衰退。就像老花眼、上年纪后的耳背,以及肌肉力量减弱后无法进行激烈的运动一样。另外我想,视力和运动能力的衰退过程通常是缓慢的,但我的能力因为极其强大,所以衰退时也会格外迅猛。”

大木凝视着贵子的脸。

“但问题是,我……身为刑警的我,完全仰仗着这能力。一旦失去了它,我比刚入行的女警还派不上用场。”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你的想法过于极端了。小本你不也实实在在地积累了经验……”

贵子用力摇着头,“没有积累。我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使用了能力而已。一旦失去能力,我什么都不是!”

“不要这么想。”大木提高音量说,“我不这么认为。阿鸟和胁田肯定也会这么说。”

“那种话只不过是安慰。”贵子越说越痛苦,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一旦学会了使用工具,就再也无法赤手空拳地战斗了,不是吗?同理,失去了这个使用方便的能力,我就什么也做不了。虽然很可悲,但我的毅力和才能都不够格。”

“你不去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

“光是尝试一下,就能做到吗?”贵子追问似的抬头看着大木,“你看看现在的我,就是一个病人。掌控我能力的大脑的某个部分,一定是磨损了、耗尽了、濒死了。所以我才会眩晕,才会摔倒,才会失去知觉。就在头的左侧。就在脑内的某个地方,有一部分大脑的运作原理尚不明朗。人类既不知道它的位置,也对其存在一无所知,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治疗的方法。所以我才说去医院没用,治不好的。而且也完全不知道,当这能力消失时,当产生它的那部分大脑坏死时,对我的身体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或许我会死,也可能会半身不遂。到底会出现什么后果,根本就无法预知。”

大木被贵子的语气压制,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寻找适当的语言。可当贵子因呼吸困难而停下来时,他便小心地试探道:“小本,这件事,你迄今从没对家人以外的人说过吗?关于能力,你从没找人商量过吗?刚刚的话,都是你独自思考得出的结论吗?”

即使到了现在,贵子还是会略感诧异。大木完全是用刑警的方式思考的。

她微笑着说:“我要对大木你刮目相看了。”

“果然!你和其他人说过吧?”

“只有一个人。”

“怎样的家伙?医生?科学家?”

“我们认识的时候,那个人在酒店工作。东京中心的超一流酒店。他是那儿的经理。”

“男的?”

“是的。相识的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那人开了张违规停车的罚单。”

“那是你还在交通课的时候咯?”

“嗯。距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时,我们谈过假如能力没有了会怎样。”

大木的语气起了微妙的变化,“你和那家伙交往过?”

贵子哑然失笑,“他比我要年长二十岁,有位美丽的夫人,还有个已经上大学了的儿子。”

“这样啊。”大木嘟囔着,像是松了口气。

“不过,我们是相会过几次。为了谈论同伴之间才有的话题。就像大木你说的,天眼通同伴间的话题。”

直至今日,贵子仍记得清清楚楚。收到自己出具的罚单时,他的——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加修饰的讶异,好像在说“寻觅多时的东西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贵子也吃惊不已。短短一瞬的指尖触碰,得到了预想不到的反应——贵子在“读取”对方的同时,感到自己也被对方“读取”了。

那时,那个人说:你也是?

贵子没能当即回答。于是他笑了。

不震惊是不可能的,我也很吃惊。不过无须恐惧。你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冷静想想,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本田贵子小姐是吧。通常被人叫作小本。儿时养过一只叫小白的狗。你和爸爸一起建的狗屋漏水很严重,对吧?

全中。而贵子对他的“读取”也是正确的。他之所以违规停车,是因为工作上有急事不得不联络,可车载电话的状况不好,他正一门心思地寻找公用电话。

答对了。

他递给贵子一张名片,说如果她愿意,请务必去找他。

违规停车的罚金,我一分都不会少交的。

在去见他前,贵子纠结了一周左右,迟迟下不了决心。尽管如此,她无法对有生以来初次遇见的“同伴”的存在视而不见,最终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她从未那样紧张过。

“你们见了几次?”不知是不是介意,大木顾虑重重地问。

贵子微笑道:“三年期间见了四五次吧。他很忙。但我还是很高兴,也受到了鼓舞。那个人可是从酒店的行李员做到经理的。他说能力帮了大忙,还说我也选择了能够活用能力的职业,非常明智。他连和夫人的恋爱是怎么开始的都告诉我了。恋爱后,该如何对对方使用或遏制能力,以及这方面的辛苦,他都直言不讳。”

一年前,那个人被委任去北海道经营某家新开的度假酒店,离开了东京——那之后,贵子再也没有见过他。虽然知道联系方式,但毕竟山遥水远,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她始终未能前去拜访他。

贵子曾觉得也没有必要特意去拜访他。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生活渐渐忙碌起来,对能力的使用也趋于熟练……

然而如今,能力衰退了。无情地、急剧地衰退了。所以她才会频频想起那个人。在他离开东京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当时他们就曾深入讨论过这个能力的不可思议之处、它究竟从何而来,以及它若消失会怎样。

因为我一直没出问题,所以本田小姐的能力在到我这个年龄之前,应该也会运作良好,不会消失的。他说,我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能力消失了会怎样,你以前想过吗?

想过啊,偶尔会想。

不害怕吗?

害怕啊。更何况,我是凭借这能力来立身处世的。一旦能力没了——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依赖它。

那个人笑着说:“但愿那样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死心眼。”大木冷不丁嘟囔了一句。

“咦?”

“我说死心眼。就拿那个人来说吧,他原本就是能干又努力的人——可能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所以才会从行李员做到经理,而不仅仅是因为拥有透视能力。他是杞人忧天。小本你也一样。”

贵子什么也没说。即使说了,大木怕是也不会明白。他不会明白我和那个人——拥有这个能力的人,是如何依赖着这能力活下来的。

“我有一个请求。”

“是我能办到的吗?如果是让我带你去北海道,那得请假。”

贵子笑了,“不是啦。是关于绑架案。不是说记者见面会中止了吗。难道本厅也认为可能是场骗局?”

大木皱起眉,“你听到了?”

贵子向他说明自己从小坂夫人和武田麻美内心“读取”到的内容,以及昨天的种种推测。

“小满不是亲生的……?”

“嗯。这么一想,总觉得能看清这案子里搞不清楚的部分了。”

“那你想拜托我什么?”

“让我见见小满。如果这个做不到,就让我进她待过的皇家酒店房间。说不定能读取到什么。在我——完全不中用之前。”

“不会不中用的。”大木反驳道,“现在与其牵扯进那种案子里,还不如让身体休息——”

“我正在休假哦。”贵子滑下椅子,走向卧室,她记得应该有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对吧?”

在变得不中用之前,在能力消失之前,更重要的是,趁身体还能动,至少要设法为小坂满的案子做点儿什么。即使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即使只是想要尽可能地使用这能力。即使只是为了满足不想放手的执念。

大木本来没动。见贵子开始换衣服,他呻吟了一声:“饶了我吧。”

“我没法让你见到小满。我们辖区警署没这个权限……”

贵子穿上长筒袜。

大木叹了口气,“皇家酒店的房间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多谢。”

又是一阵晃动的眩晕感,但贵子强忍着,露出微笑。

现场勘查已经结束了,虽然绑架案的搜查本部已允许酒店自由使用房间,但皇家酒店方面似乎存有顾忌,仍然空着那间客房。当大木提出想进去做点儿调查时,酒店方没有任何反对就借出了钥匙。

这间套房以淡红色和苔绿色为基调,室内装潢很雅致。即将踏入房中时,贵子感到自己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门把手是被很多人摸过的地方。在敏感度逐渐迟钝的贵子的天线上,只接收到了难以捕捉的熙熙攘攘的感觉。

踏入房间。墙壁。桌子。落地灯。大扶手椅。

贵子在房中四处走动,同时伸着手,闭上眼睛,平复心绪,绷紧神经,希冀能够接收到自己所能感知的一切,无论它是什么。

大木和贵子保持着少许距离,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观望般微微缩着脖子,注视着贵子的一举一动。

偶尔,像电池即将耗尽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地接收到声音似的,言语的碎片、人的身影以及种种影影绰绰的气息,会翩然飘进贵子的脑中,宛如被风吹入窗内的落叶。然而,仅此而已,散沙难聚。

正在消亡。正在衰退。此等情况迄今从未有过。而且,贵子在房中徘徊时,眩晕数次袭来。所幸没有严重到无法站立的程度,尚能不令大木察觉地掩饰过去,然而她自己的不安却更甚了。胃像是被举着,令她恶心得想吐,贵子好几次都差点儿哭出来。

求你了,求你了。如果要如此急剧地衰退,那至少让我最后再工作一回吧——她在心里拼命地乞求着。是因为我曾过度地使用,能力才会如此迅速地消退吗?是我不知珍惜、任意乱用的缘故吗?如果这是报应,我甘愿承受。所以,只要最后再一次——

“小本,你没事吧?”

就在那一刻。当手碰到小满睡过的床上的枕头时,贵子眼中浮现出了少女的面容,宛如剪影般鲜明。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贵子耳边响起。

母亲,停手吧。

是小坂满的声音。她的脸也和在照片中见到的一样,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将来,她定会出落成大美人的。那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虽然也想和母亲一起生活,可就算不做这种事……

贵子紧紧地抓住枕头。是这里。就在这里,小坂满曾和她的“母亲”在一起。是昨晚的事。小坂满正在阻止想要做某事——做“这种事”的“母亲”。

“大木。”

“什么?”

“你知道小满是怎么称呼父母的吗?”

大木扭了扭脖子,“我想想……好像是爸爸妈妈。”

贵子缓缓地点点头。“母亲”,不是小坂夫人。

我虽然也想和母亲一起生活……

没错。

大木站在套房门口注视着贵子。贵子仍将手放在枕头上,对他说:“大木,小满果然不是小坂夫妇的亲生女儿。虽然申报为亲子关系,但其实不是。她是养女。带她来这里共度一晚的‘阿姨’才是她的生母。你能在这一前提下展开调查吗?能不着痕迹地进行吗?能巧妙地传达给本厅的人吗?”

大木隔了好久才终于回答:“我试试看。”

贵子脚下打晃,便坐在了床上。她无意间将手放在床头柜上,于是又传来了另一个画面。

是手表。有着古朴的银制表带、显示罗马数字的手表。设计相当罕见。一定是小满生母的手表。看来,昨晚她曾将其取下放在床头柜上。

“小满的生母有一块漂亮的手表。”

她将手表的设计告诉大木,大木记在备忘录上。之后他们又逗留了三十分钟左右,但再也没“看到”“读到”其他东西,贵子的能力衰退得厉害。

“也许根本帮不上忙。”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贵子刚自嘲地嘀咕了一句,大木便面有怒色地说:“如果你这么软弱,倒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别做。”

“也是。对不起。”

大木小声说:“我也是,对不起。”

贵子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家,所以还是得由大木送回来。明明光靠自己连路都走不了,贵子却说个不停。说自己负责的案子。说另一个能力者——那个人的事。

“对了,昨晚去高田堀公园时,我看到鸠笛草了。”

“鸠笛草?”

“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因为是野草。但我觉得是龙胆的同类。它的花是淡紫色的,很好看。因为形状像鸠笛,所以就这么叫了。”

是那个人取的名字。

“那个人说他喜欢鸠笛草,因为很像他自己。”

“哪有像花的男人!”

贵子笑了。对了,那时候,在自己当时居住的公寓旁,她和那个人在河川占用地里散步。那儿就盛开着鸠笛草。

“鸠笛草啊,可是会唱歌的哦。”

“花会唱歌?”

“嗯。在刮大风的夜里或清晨。也许只是风吹过花瓣发出的声音,但确实是唱着歌。巧的是,连声音也酷似鸠笛。我也只听见过一次。”

那个人指着鸠笛草,说它就像他——就像他们这样拥有着不可思议能力的人。

“会唱歌的花,在花里不也是异类吗?所以,它藏匿自己,只在清晨和深夜隐秘地歌唱。但是,那个人曾说,鸠笛草一定很喜欢唱歌。虽然它只是朴素的花,毫不起眼、默默无闻,但肯定享受着自己能够歌唱这件事。”

所以,哪怕是花,一旦无法歌唱,也是会悲伤的吧——他说。

“而且,鸠笛草的寿命很短。”

“我下次去看看。”大木说,“小本。”

“什么事?”

“我很担心你,要不今晚我就住下吧?”

“没有被褥哦。”

“我就睡在地板上。”

“大木。”

“干吗?”

“今天白天,你在这儿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大木短暂地沉默了。他背对着贵子,点燃燃气灶。

“小室煮了粥,稍微吃点儿。”

“我说,大木!”

贵子晃晃悠悠的,即使坐在床上,身体都差点儿歪倒下来。但她还是勉强抬着头,看着大木的背影。

“我怎么会拿那种事说谎。”大木仍背对着她,“但是,小本要是不好起来,我会痛苦得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大木说的那句话是,再也不想让心爱的女人死去了。

“住下来吧。”贵子说。

06

贵子的休假从三天延至四天,从四天延至一周,再从一周拖到了半个月。随着身体情况越来越糟,她每天都要和眩晕、呕吐感做斗争。左脸上无知觉的部分虽然没有变化,但偶尔手脚也会出现轻微的麻痹。虽不至于动弹不得,但严重的时候,连咖啡杯都端不了。

宛如从坡道上滚落,能力的下降仍在继续。什么都捕捉不到的时候变多了,就算微弱地感觉到了什么,也会立刻被反作用般的剧烈头痛袭击。

就要结束了——贵子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一晦一明的天空,对自己说。能力在消失。那一部分正在死去。

说不定,生命也会就此终结。不过,若是没了能力,对贵子而言,本就等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所以不也挺好的吗?

大木每天都来,佐知子也时常来探望,帮着照料一下。但她对本该劝说贵子的大木临阵倒戈,也坚持不去看医生的行为非常恼火。

贵子开始考虑要不要辞职返乡。总不能一直受大木和佐知子的照顾,在今后的惶然无知中虚度光阴吧。能力消失的贵子——不管到时会是什么状态——在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可能还是待在老家悄悄地休养生息为好。

她打电话回家,是妈妈接的。话说到一半,妈妈倒先哭了出来。

“回来吧。”妈妈说,“一定会好起来的。那种麻烦的能力,没就没了……”

“我送你回去。静冈对吧?我租辆车载你回去。”

“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东京了。”

“所以才要送你啊。我也想见见小本的父母。”大木干脆地说,表情因为害羞而显得气恼,“反正你一个人也回不去。”

贵子有点儿想哭,“大木,要不要去静冈做警察?”

“那也不错,可以悠闲度日了。”

“你把那儿当乡下小瞧了吧。”

大木蓦地看着贵子的脸,“对了……小本你啊,等身体康复了,也可以在静冈当警察。”

“就算身体康复,那个能力没了也是白搭。”

“没那回……”大木欲言又止,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还记得阿鸟负责的那个沉默的嫌疑人吗?”

“嗯,记得。”

“那家伙,在小本你昏倒的第二天就招了。”

贵子想起了触摸他时曾听到的那段有趣的音乐,欢快却没有什么深度。

“那家伙和被害人是通过网络通信结交的朋友。两人都是大学中途退学的,一边打工一边闲散度日。这其实也没什么,但被害人花言巧语说要合开软件公司,骗走了嫌疑人身上仅有的五十万日元,所以嫌疑人一怒之下刺伤了对方。”

据说,虽然被抓到时满手是血,但他觉得自己只要什么都不说,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下定决心缄默到底。

“他说,为了不对任何搭话和询问做出反应,他拼命地转移注意力,就连阿鸟服用的药物的标签都尝试着读了个遍,终于想无可想,最后在脑中回溯记忆,玩起了红白机游戏。阿鸟听了可惊讶了。”

他在脑中再现着喜欢的角色扮演游戏,并将注意力集中在打游戏上,以屏蔽来自外界的所有言语。贵子“听见”的,就是游戏里的音乐。

“他之所以有心开口,是因为你看穿了他心里的那段音乐。”

“我?”

“嗯,他说,当那个女刑警哼出音乐时,他感到毛骨悚然,觉得在警察面前,什么都隐瞒不了。”

“真是单纯啊。”

“阿鸟说,这多亏了小本。”

“不是我,是我能力的伎俩。”

已渐渐走向消亡的那个能力的伎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告诉你就好了。”

小本就是小本,就算失去了能力也依然是小本,大木低喃着。贵子没有回答。

四月也进入了下旬,鸟岛和仓桥结伴来看望贵子。他们说是在工作间隙抽了个空来的,仓桥一如既往地清爽,鸟岛和善的大脸上汗涔涔的。

两人带来了消息。

“听说小坂满的绑架案总算尘埃落定了。”

虽然案件以未遂告终,但绑架终归是绑架,调查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大木决意保持沉默,在真相大白前什么都不对贵子说起,所以,这还是案发以来,贵子首次得知小满案的后续情况。

“小满不是小坂夫妇的亲生女儿。”仓桥说。他带来一个探病用的大果篮,因为没地方放而在房里转来转去。贵子刚要起身去泡茶,鸟岛就拦住她,自己在厨房里忙乎起来。

“直白地说,小坂夫妇就是从经济窘迫、苦于养育不了孩子的未婚妈妈手上购买了小婴儿。”仓桥继续说,他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极不痛快的神情。

“据说,小坂夫妇无法生育,就连医生也让他们放弃。夫人的父亲筱塚诚本来就强烈反对他们结婚,再加上生不了孩子这事,他们的处境十分艰难。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就出此下策。中间人已经被捕了,应该会立案侦办。”

小坂夫妇接受了中间人开出的“不问生母身份”的条件,因此,他们完全不知道小满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可是生母那边,纵然时间流逝,却始终忘不掉已经放手了的孩子。

“两边都是可怜人……”

那位生母,果不其然就是小满喊作“阿姨”的女性。听说几年前,她获得了小满的消息,想要回女儿,积极地去做小坂夫妇的工作。她还秘密地接触小满本人,取得了孩子的信赖,提出想要一起生活。

小坂氏有了情人,小坂家的氛围就算再往好了说,也谈不上愉悦。再加上被亲生母亲的爱意所吸引,小满似乎也产生了动摇。但以小满的年纪,她无法轻易地对如此复杂的问题做决定。

而皇家酒店发生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戏,目的是为了逼迫摇摆不定的小满做出决断。

“小满的生母说想和小满不受干扰地谈一谈,这才到东邦升学补习学校接小满去皇家酒店。之后,她竭力劝说小满就此离开小坂家,和自己远走高飞。可小满却回答,没有小坂爸爸妈妈——这是生母在身边时,她对小坂夫妇的称呼——的同意,她不能离家出走。生母因此相当恼火,觉得既然如此,干脆就在酒店打电话跟他们说清楚好了,所以就联系了小坂家。”

然而,那个时候,小坂夫人已经陷入了她会有的恐慌之中,我们警方也出动了——贵子边回忆那一夜,边点头。

“在小满被带走后,小坂夫人不是立刻就嚷嚷着是绑架吗?恰恰就在那当口,她接到了来自生母的电话。本来小坂夫人就是位精神容易崩溃的女性,这一下更是气急攻心……”

“这么说,绑架犯索取一亿日元赎金的事,是她在撒谎?”

“就是这样。”仓桥苦笑道,“那个时候还没有对电话进行录音。我们也是间接听接电话的小坂夫人说的。是有些大意了。”

鸟岛泡着速溶咖啡,呵呵地笑了。

仓桥白了鸟岛一眼,继续说:“以夫人的立场,不管怎样,女儿就是真的被绑架了,只要一口咬定犯人索要了赎金,以此作为证据,警察也会认真对待,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夺回小满,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便一心将谎言说到底了。”

索要赎金的电话该不会是小坂夫人在说谎吧——探望过病房里的夫人后,贵子就曾考虑过这一可能性。

“照我看,即使是小坂夫人自己,也因为不能说真话而陷入困境。”仓桥用手向上拢了拢头发,“可是,撒了那样的谎后,我们若是找到犯人,她又打算怎么办呢?如果被诬陷为勒索绑架犯,小满的生母也会全力抵抗吧。不,不对,她很可能会索性说出真相。”

“有的人一旦情绪上头,就无法理性思考了。”贵子说。

她想起在病房里,手触碰到小坂夫人手的时候。那种女人竟然是小满的母亲——她有如诅咒一般重复着这样的话语,整个人深陷在憎恨与愤怒的泥泞之中,一蹶不振地哭喊着。那个人在那个时候,是没有余力来判断状况、做出推测和思考的。

“可怜。”贵子再度低喃。

“你说小坂夫人?我可不这么觉得。”仓桥坦率地说,“倒是小满让我觉得不同凡响。那一夜,那孩子实际上就相当于是被软禁在皇家酒店的。即便她的生母并不知道有索要赎金的谎言存在,却也明白自己必然引发了小坂家的骚动,听说她哭着央求小满跟她走,说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小满却以小坂妈妈好像受了刺激为由,反过来坚持不懈地说服生母先让她回家。她先试着往小坂家打电话,听说事态已经演变为自己遭人绑架后再次大吃一惊。从那时起,她便开动自己的小脑筋,既为了不让小坂妈妈说谎的事暴露,也不令生母被捕,而虚构出了不存在的绑架犯,摆了警方一道。”

“真是了不起的孩子。”鸟岛也用力点着头,似乎由衷地钦佩小满。

“可是,既然真相现已大白,岂不是有人说出了实情?”贵子说,“坦白的人是谁?”

“是小满的亲生母亲。”仓桥说,“我们查明了她的身份,去见了她。报纸等媒体大肆夸大事情的经过,搞得和事实南辕北辙,她自己大概也因此乱了阵脚,很快就招了。说完她倒像是松了口气。此外她还说,因为不想再让小满继续说谎,所以她一直在犹豫是该出来自首还是怎么做。”

默默地喝着速溶咖啡的鸟岛在此时抬起脸,直视着贵子的眼睛,“指向小满生母身份的线索,是大木拿来的。”

“大木吗?”

贵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与鸟岛对视,却显得相当装模作样。

“可不。”仓桥顺着往下说,“那家伙啊,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情报——他死活不肯泄露信息源——说和小满同宿皇家酒店的女人,戴着一块与众不同、式样古朴的手表。”

那块手表吗……贵子想着,感到内心深处似乎有一阵清爽的风吹拂而过。那个派上用场了吗?

这成为我最后的“贡献”了啊……她在心里暗自喃喃。虽然想到的措辞莫名地老派,显得有点儿奇怪,可老派又有什么关系,毕竟我是人民公仆嘛,她又想,我曾是人民公仆。多亏了那个能力,现在已无法使用的能力。

鸟岛一直凝视着贵子的脸。

仓桥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异样,继续说着:“于是,以那个手表为线索寻找目击证词后,酒店的礼宾领班记起自己为戴着类似手表的女性叫过出租车。一核对时间,发现正好在小满回家前不久。礼宾领班也还记得当时找的是哪家出租车公司。就这样找到了载她的那名司机,调查出她下车的地点,之后就都迎刃而解啦。”

贵子为了不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激动,频频地眨着眼,一个劲地盯着咖啡杯里面看。鸟岛虽然没将视线从贵子脸上挪开,但不久后就微笑着说:“这咖啡真好喝。虽然是速溶的,口感却很棒。这是啥牌子?”

“那个……是什么来着?”

其实这是大木买来的。

“好像是外国货。别人给的。”

鸟岛对拿起速溶咖啡罐的贵子说:“小本要是辞职了,我们下午茶歇喝咖啡都会没滋没味的。”

贵子垂下头。仓桥吃惊地叫喊起来:“什么,辞职?不是休假吗?我听说的是休假呀!”

“还没决定……”

贵子的声音变小了。鸟岛露出落寞的神情。

看着他们两人的脸,仓桥故意虚张声势一般笑起来:“哎呀,不管你怎么决定,毕竟健康第一嘛!等痊愈了再回来就是。拜托你可得早着点儿。胁田那个大叔,唠叨起来没完,真叫人受不了。盗用自治会会费的案子告一段落了,所以那个大叔现在跑来掺和高田堀公园的变态男案。他尽鬼叫些不着调的话,‘这种没男人样的家伙就该让女人给逮住’什么的。不过胁田大叔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小本不在的遗憾。”

说起来,自己在那个案子上也半途而废了。贵子没法抬头去看仓桥的脸。

离开时,仓桥也好,鸟岛也好,都莫名地摆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要和贵子握手。

“保重啊。”

“好好照顾身体。”

仓桥的手很有力,鸟岛的手很温暖。无论从哪一双手上,贵子都没有“读到”任何东西。这是比什么都有力的证明,证明贵子的力量已经下跌至谷底,然而现在,比起这件事,不得不离开他们的事实令贵子更痛苦、更悲伤。

下楼前,鸟岛回了一次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圆圆的脸庞扭向贵子,却无言地离去了。

贵子手扶着门,就这样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她只身孤影,直到两人早就走下楼梯,看不见踪影之后,她仍没能将一声“再见”说出口。

那周的周日,大木眉开眼笑地跑来,说是也得到了一整天的休假。

“都两年没能在周日好好休息了。小本,在你回老家前,就没什么想去玩儿的地方吗?哪儿我都带你去!”

此时正逢连休假期,电影院、游乐场、餐厅这些地方肯定都人满为患。贵子歪着头,瞅着印着搬家公司名称、堆积如山的瓦楞纸箱。

“东西还没打包完啊……”大木显得颇为遗憾,“女人搬家还真是耗时费力,东西太多了。”

“反正不管去哪儿都是人挤人。”

“也是。没办法了,那不如我帮你打包行李?”

“嗯!”贵子笑容满面地点点头说,“不过,我还是想出门走走的。我说,带我去高田堀公园行吗?然后去甲州庵吃荞麦面!”

“这行程可真是省钱!”大木眨巴着眼睛,“为什么想去高田堀公园?”

“想去看看鸠笛草啊。我在那个公园里发现过盛开的鸠笛草。虽然现在应该已经枯萎了,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就算只剩痕迹我也想去看看。”

不知为什么,即使贵子这么说,大木的表情仍然有些疑虑:“哦……这样啊。”

贵子有些纳闷,随后便恍然大悟。

“瞧你这为难的样子,是不是高田堀公园附近又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此前的白雨衣男又出现了?”

大木盯着贵子的眼睛说:“你是事先知道才想要去的吧?”

“哪儿的话!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是从你刚刚的反应推测出来的。”

“可仓桥和阿鸟上周不是来过吗?你没听他俩说起过?”

“他们只是来探病和道别的。”

和高大的身躯极不相称地,大木轻声咂了下舌:“搞砸了。”

“这就叫弄巧成拙。”

上周一晚上九点,在公园内散步的一对情侣受到了白雨衣男的惊吓。他从树荫下突然蹿至情侣面前,朝女人发出怪声后,又钻进树丛逃走了。男人虽然追在后面,却在雨衣男跑出公园后追丢了。

“这次没有敞开雨衣展示吗?”贵子不正经地窃笑起来。

大木却没笑,“雨衣的扣子没扣,里面一如既往地全裸着,不过没有刻意展示。但是,取而代之,我们的老熟人变态混蛋,这次掏出了另外的东西。”

“是什么?”

“刀子。”

贵子收起了笑容。

“那个女人作证称,她看到变态混蛋的右手握着一把刀。”

贵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看来他的行为逐步升级了。”

“我也这么想。如果不早点儿抓住他,他会从一个不值一提的变态变成真正的罪犯。”

大木摸着脖子说:“基于这个缘故,我才以为小本你也在担心,所以想要去高田堀公园。”

“很遗憾,是你想多了。”

“好像是的。”

“不过,既然我知道了,可就真的担心了。走,散步去。”

“晚上不行。”

“好好好,白天总行了吧。”贵子微微耸了耸肩,“现在的我,既没有职权,也没有义务。即使我有,失去能力后,也已经帮不上各位警察同志的忙了。”

为了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开玩笑般轻松,贵子说话时企图摆出“对这事我已经放弃了,也下定了决心,所以根本不在乎”的表情,可大木只是沉默不语,面有难色。

“开始打包吧!”贵子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高田堀公园里新绿盎然。大木形容为“到处都是绿意”。

“来勘查周一的案发现场时,我说了句‘哎呀,果然还是春天好啊’,阿鸟就说,这个时期的绿意到了晚上会散发出味道。”

“味道?”

“嗯,会散发出独特的、类似荷尔蒙的味道。”

“是和森林浴有关的那种东西?”

“谁知道。不过照阿鸟的说法,那股味道会将一些危险分子内心的螺丝拧松,令他们蠢蠢欲动。俗话说,木芽萌发时节使人害怕,就是因为那股味道。”

两人缓步而行,一直走到已经新叶满枝的樱花行道树下。为了配合贵子的步调,两人自然而然就走得慢了。从几天前开始,贵子就感到左脚麻痹,以至于行走困难。在旁人看来,恐怕像是扭伤了腿脚。

尽管如此,贵子的心情还不错。这段时间,因为害怕眩晕和昏厥,贵子始终不敢独自外出,对她而言,这是久违的户外空气和阳光。她使劲儿伸了个懒腰,将手举过头顶,感到连内心都伴着消瘦僵硬的肌肉一起,稍微舒展了一些。

“鸠笛草开在哪一带?”

贵子拉着大木的手,将他带到樱花行道树尽头的灌木丛前。途中,贵子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牵起大木的手。大木似乎早就意识到了,当贵子回过头时,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是这儿。有几朵花曾开在这棵树的树根处。”

那是在一棵枝繁叶茂的三球悬铃木下。大木蹲下身,环顾被杂草覆盖的树根周围。

“花一败就看不出来了。”

贵子也和他并排蹲了下来。

鸠笛草不仅花,连叶片形状都酷似龙胆,不过比龙胆寒碜,茎的长度也短些。当花朵败落后,茎与叶便如完成使命般地枯萎下去,只在靠近根部的地方残留着几片嫩芽般弱不禁风的叶片。要在欣欣向荣的野草丛中觅其踪影,实非易事。

“真想看看它的花长什么样。”大木嘟囔着。

“明年来这里看如何?运气好的话,一定也能听到它们唱歌的。”

说着,贵子用手拨开野草。蒲公英叶片上趴着的几只蚂蚁,像是干活时被打扰了一样,急匆匆地消失在叶片反面。

“是啊,一定可以。”大木说着,看向贵子,“小本也一起来吧。”

贵子假装没有听见。

“啊,是不是那个?”她刻意提高声调,指着一株野草,“我记得叶子就是这样的。是搞错了吗?”

好想再看一眼鸠笛草的花啊,贵子想。大木站起身,探头看向三球悬铃木的后方。贵子向着应该低调地存活于野草丛某处的鸠笛草,用大木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沿着人行道往甲州庵的方向行进途中,他们在右手边看见了一块崭新的宣传立牌。白底黑字中到处夹杂着红色的粗体字。是辖区警署的人写的吗?

“那边就是周一案件的案发现场吧。”

大木叹了口气,“还用说吗。”

宣传立牌旨在向经由此处的人们概述案情,在征集情报的同时,也呼吁人们多加小心。出没于此的可疑人物(即变态男)特征为:二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形偏瘦、长发、穿白色雨衣。他有可能携带利器的那部分内容是用红笔写的。

贵子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环顾四周。那对情侣中的男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追在穿过树丛逃离的变态男身后,却在追出最近的出口后跟丢了——

离此处最近的出口通往石岛二丁目,是有着许多民宅和小型城镇工厂的街区一角,建筑物密集。看来犯人又一次混迹其中,凭借自己对地形的了解顺利逃脱了。

贵子闭上眼睛,轻轻摇着头。还是放弃吧,纵然思考也是徒劳。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大木察觉到她的异样,向贵子看去。

“不舒服吗?”

“不,没事。只是阳光刺眼而已。”

大木小心翼翼地说:“根据现场勘查,那家伙大概就曾待在小本你现在所站的地方。”

贵子俯视着脚下。

“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贵子抬起视线,摇了摇头。

大木点点头,“去吃午饭吧。”

“嗯。”

两人缓步离开时,从人行道的反方向走来一名中年女性,在和贵子他们擦肩而过之后便停下了脚步。贵子不经意地回过头,只见中年女性站定在宣传立牌前,仰着脸,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那名女性个子娇小,给人以朴素的印象,她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灰色的西装裤,围着浅灰色的半身围裙,右手提着超市的塑料袋。应该是在购物途中路过此处。

看来这宣传立牌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贵子正想着,就听大木低声说:“那个大婶,前几天也在。”

“咦?”

因为离他们讨论的女性并不远,贵子反问时也压低了声音。中年女性丝毫没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仍专心地盯着宣传立牌。

“什么时候?”

“上周周二,也就是案发的第二天。我为了画现场的示意图,又过来了一趟,那时候,她也那样……”大木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中年女性身上挪开视线,将手插进衣袋中,“盯着宣传立牌看。”

贵子举起双手,做出“哎呀真舒服”的伸懒腰动作,同时侧眼观察着中年女性。

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宣传立牌,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接着,她略微歪着头,就像刚意识到这里是公共场所似的,鬼鬼祟祟地环视周围。或许是心理作用,贵子感觉中年女性发现他们时,像是受到了惊吓。

中年女性转身离开。她的脚步看起来比来时快些,和贵子他们拉开了距离。

在认真考虑之前,贵子已脱口而出:“不跟上去吗?”

大木从衣袋里抽出手,“我也正要说来着。”

从高田堀公园起,他们只走了不到十五分钟。在收到小坂满案的紧急通知时,他们曾让拦下的出租车等着,用一台公共电话联系警署,经过这台公共电话后,在第二个交叉路口右拐,第四户住宅便是此行终点。眼前是一栋木造、瓦顶、抹着灰浆的二层住宅,看着有三十年房龄。近年来似乎只更换过窗框和门。中年女性用钥匙打开和皲裂的外墙格格不入的时尚西式大门,消失在门内。

门上的名牌是在金属框中插入手写卡片的类型。泛黄的卡片中央,谦恭地写着小小的“小川”二字。经过风吹雨淋,字迹已经淡得行将消失。但在这两个字下面,另用不同的笔迹以粗得多的黑色字体加写了一个名字:浅井祐太朗。

贵子站在住宅正面,抬头看去,只见二楼的窗边晾着洗好的衣物,零散地间隔着挂在两根晾衣杆上。两条花哨的格纹男式内裤,一件大号的白T恤,几双男式短袜,一条蓝色的浴巾——上面虽有商标,但辨认不出来。另外还有一条基本上已变得皱皱巴巴的牛仔裤,如果这也是男款的话,腰身虽然稍窄了些,但裤长是标准的。

虽说只步行了不到十五分钟,贵子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她用手扶着住宅外墙,休息了一会儿。在此期间大木自行走开,没多久便出现在房子的另一边。

“有辆自行车。”他用谈论天气的口吻说道,“还挺新,而且是男式的。”

“男式自行车?”

“越野用的那种造型夸张的车。是不是想象不出刚才那位大婶骑着它到处跑的模样?”

到了现阶段,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直接做的了。于是两人迈步离开。鉴于大木伸出了援手,贵子也就坦荡地和他像情侣一样挽起了手。这么一来贵子就走得轻松多了。

“地址我记住了。”大木说,“从名牌来看,那栋房子里住着大婶和大婶的家人,以及另外的同居者。”

“还不知道那名女性有没有家人呢。名牌上只有姓,她也可能是独居。”

“是吗……”

“而且,从洗好的衣服上看,”贵子继续说,“如果是全家的衣服,数量未免也太少了。今天的天气明明那么好。”

“也可能是分几次晒的啊。”

“这个嘛,也是。不过看刚刚晾晒的情况,如果再紧凑些,一次可以晒上许多。而且,那里晒的全是年轻男性的衣物。内衣、袜子、牛仔裤,全都是。如果是全家的衣物,不是应该更混杂些吗?比如儿子的袜子和父亲的衬衫啦,儿子的T恤和母亲的围裙啦等等。在不是一家人的情况下,衣物才会分开晾晒……”

大木看着贵子的脸。

“也就是说,那位大婶独居,而浅井祐太朗是租客?”

“不知道……但是,既然在名牌上添上了名字,就说明这个人有可能要收邮件。而且我觉得浅井祐太朗是个年轻人。这个名字给了我这种感觉。”

“名字?”

贵子艰难地迈出左腿,仰头看着大木。

“祐太朗是个年轻人的名字。我认为现今三十岁以上的人,几乎不会叫这种名字。你看,女孩子也是一样的。有着明星般时髦名字的女孩,大多在十几二十岁。这就是世代差异的体现。浅井祐太朗是年轻人。”

两人停下脚步。大木越过贵子的肩头,回望小川家。那栋房子没有一丝人气,只有晾晒的衣物在春风里摆动。

“总之卡在这里了。”大木说,“到底是儿子还是租客,或者两者都是,我们还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户人家里有个年轻男人。而和年轻男人同住的不知是母亲还是阿姨的女人,看上去对白雨衣案忧心忡忡。”

忧心忡忡,对身边某个人的行为感到不安,暗生疑窦。

贵子拉了拉大木的手臂,“在去甲州庵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我想确认住在小川家的那名中年女性的职业。”

大木顿了片刻,眼睛一亮:“小本……”

“万一她是电表或燃气抄表员的话……”

贵子还没说完,大木便拽着她向前走去。

中头彩了。离小川家十米左右有条商店街,其中干洗店的老板娘和小川同属町内会的妇女部,她津津乐道地向他们说起了小川。

——你们是说小川景子吧?她在丈夫过世后,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不过从去年开始,她妹妹的儿子就借住在她那儿。说是为了考大学来的东京,不过听人说都落榜两回了。

——对对,小川她确实在燃气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听说那行也不好做啊。就是说啊,负责区域一旦变动,直到记住之前都很麻烦,一刻也离不开地图。她还说过自己在地图上加了各种备注,制成独家秘籍了呢。

经过谨慎的侦查和走访,城南警署的办案人员在贵子他们遭遇小川景子的四天后,拜访了借住在她家的外甥祐太朗。一见刑警登门,浅井祐太朗便企图从自己居住的二楼那间六叠榻榻米在日本,房间的面积用榻榻米的块数来计算。一叠榻榻米大小通常为1.62平方米。大小的房间破窗逃跑。可惜不巧被晾晒于二楼窗边的大号衬衫遮住了视线,于行动迂缓之际被俘获。

在他房间内,由壁橱改造而成的储藏间里挂着白色的雨衣。雨衣左边的口袋里,有一把崭新的水果刀。

在浅井祐太朗被逮捕至警署的当晚,大木来到贵子家,脸格外地红。看着不像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因为兴奋。

“仓桥让我转告你。”

“什么?”

“最先想到高田堀公园的变态混蛋身边,可能有燃气或电表抄表员的人,不是小本你吗?”

“……”

“他说他棋输一着,甘拜下风,要在‘上总’请你吃顿好的。”

不知不觉间,贵子已泪眼婆娑。她本以为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不是靠什么天眼通的力量,而是因为小本就是小本。”大木说,“了不起的是小本你自己。明白了吗?”

连休结束了,社会也好,道路的交通状况也好,全都恢复如常,因而贵子也要出发回乡了。忙碌的城南警署众人虽然没来送行,但得意扬扬地炫耀着“虽然是巡逻车,但可是崭新的”负责将贵子送回老家的大木受托转达了他们的口信。

“大家说的都一样,让你早点儿回来。就是胁田那个大叔还发着牢骚加了一句,‘偏偏在忙得要死的时候休长假,所以才说女人不行。’”

从前一天起,贵子就因为眩晕发作变得频繁而情绪低落,唯在此刻笑出了声。她边笑边擦拭着眼角。

“对嘛,保持这个状态。”大木说着,发动了汽车,“要和东京暂时说再见了。”

住惯了的充满回忆的公寓渐渐远去。贵子横躺在汽车后座上,透过晃动的车窗仰望着蓝天,陷入恍惚的沉思。千思万虑涌上心头。

能力消失之后——如果还能活着,对贵子而言,会拥有焕然一新的人生吗?

假如,拥有了崭新的人生,贵子还能是贵子吗?

若能重获新生……

那就回东京,回城南警署。然后,试着去联系那个人吧。要对他说什么呢?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我还活着,你还好吗?就这样说吧。

我要对他说,即使不歌唱,鸠笛草也依然是朴素却美丽的花。

希望能打出这通电话,她想,假如我能活下来,假如能在没有超能力的人生里重活一次。何不期待一下呢,说不定做得到。

这个想法第一次在心中有了雏形,尽管它还是株弱小的幼苗。

“等到了你家,我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呢?”大木说。贵子哑然失笑。虽然又有一丝难受的眩晕袭来,但她笑着笑着,那眩晕的潮水便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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