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篇小说 丝路古船(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1)
李师江
作者简介:李师江,1970年代生人,籍贯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职业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逍遥游》《中文系》《黄金海岸》、小说集《爷爷的鬼把戏》《六个凶手》等。
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宁静的泉州古城,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喧嚣与欢呼,接着是烟花腾空,满城耀眼,呼啸和花炮声此起彼伏,市民们兴奋的荷尔蒙弥漫上空。
这一天,名为“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项目,顺利通过第四十四届世界遗产大会评审,成为中国第五十六项世界遗产。“此地古称佛国,满街皆是圣人”,古城泉州这次申遗包括开元寺、真武庙、市舶司遗址等二十二处遗址古迹,将面向世界传播,让世界了解宋元时期的东方第一大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借此东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成为一大旅游热门,人流激增。为了庆祝申遗成功开设的“丝绸之路古代沉船文物展”展区,聚集省内外近几十年从海上丝绸之路打捞出的文物,做系统性展示。要知道这样的盛会,喜好文化遗产的观众会来一睹风采,而文物商人、海上盗捞分子等等也会蜂拥而至,可以说,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盛会,加上馆藏许多重宝,安保的压力陡然增大。
刚刚从边防警察系统退休的钟细兵,常年处理海上盗捞案件,与文物盗窃分子打过多年的交道,被聘请为这次安保工作的总指挥。钟细兵退休的时候,给手下讲过一次课。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总结,在海边,如果是渔民,见了渔获,眼里是有光的;而伪装成渔民的文物盗捞分子,对渔获眼里是无光的,如果见了这些文物,眼里就会有光,贼光。所以说,巡逻的时候,要懂得察言观色。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人来人往的码头有时候能一眼就盯上目标。那些盗捞分子、文物贩子,当然不会在现场采取盗窃行动(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很小),不过他们会根据展品的信息,来寻找海底文物线索,乃至佐证他们的计划,策划下一次的惊天行动。
钟细兵从警三十来年,一直在边防一线。十年前有机会调到省城,他放弃了,说自己已经不适应没有海风与海浪的生活。仅仅在这二十年里,他参与破获的大小文物走私、盗捞案件,多达几十件。可以说,他见过最多的这一类嫌疑人员,而且,每一个人都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次,他在码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查,原来是三年前被捕的盗捞团伙成员,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于是顺藤摸瓜,发现此人重操旧业,他由此破获了另一新的盗捞团伙。钟细兵脑海中的形象,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此刻,展厅里,钟细兵着便衣,在人群中转悠。手机响起来,他不慌不忙,站在高处,目光巡视一番后,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公安厅的老友郑天天,两人曾经合作过数次海上文物保护行动,已经成了知己。
“听说你退休了?”郑天天问道。
“不用听说,你掰指头数一数就知道了。”钟细兵眼观六路,只有嘴巴在闲聊。
“臭美吧你,我又不是你老伴,我还去记你的年龄。”郑天天大大咧咧道,“不过我还是想去给你庆祝一下,终于可以过上散步遛鸟的生活了。”
“散步遛鸟,你想得美,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感觉闹哄哄的,难道是菜市场,给老伴支使了?”
钟细兵压低声音道:“别小看我了,我是退而不休,现在在泉州呢?”
一听“泉州”两字,郑天天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道:“泉州现在可是最热闹的地方,看来你还真是舍不得,退了还想弄个案子搞一搞!”
钟细兵的脸上突然凝固,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张酱色的脸,似曾相识。那肤色是海风长年吹出来的,这种人不像是观光客。他看到的是侧面的轮廓,一瞬间便想起这人曾经打过照面,而且是跟案件有关。这是一种直觉。他连忙对郑天天道:“有情况,我随后跟你联系。”自行挂了手机,大踏步走过去。那边是宋元海上文物展,有着价值千万的元青花瓷等珍贵展品。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这说明,时隔已久,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哪个案子里的人物。那人正在专注地看文物的说明书,他的专注似乎被钟细兵盯着他的目光打断,也许是那目光太锐利了。他转头看到钟细兵,一阵愕然,似乎也认出他,眼里露出惊惶。他赶紧低下头,混入人群。钟细兵在思索中灵感迸发,叫了一声:“船仔!”那人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又一转身就走。
钟细兵更加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二十来年前的案子,确实连名字也忘记了,能喊出名字,是灵光乍现。而那个人,也是郑天天想要寻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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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船仔十八岁。他光着上身,站在古湖岛岸边,活动了一下腿脚,深吸一口气。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皮肤,黝黑滑亮,像裹着一层鲨鱼皮。他的面前是海,波浪渐次猛烈,铺到太平洋深处。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是远处的岛屿和船只,巨大的是油轮和货轮,平的是运沙船,若隐若现的是渔船,还有迅疾的快艇,船只或者交错或者追赶,藏着人类与海的秘密交易。
父亲老欧正往小码头走,看见船仔,叫道:“开船去吧。”
船仔刚压了压腿站起来,回头道:“脱裤子放屁。”
海风把话语吹得稀稀拉拉,老欧叫道:“脱什么?”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船仔说完,纵身一跃,身子在海里消失不见。许久,从海面上浮起,朝着龟屿的方向不急不缓游去。他淡定而沉稳的游姿,在海水里一沉一浮,将自己和海水融为一体,好像海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龟屿离古湖岛有一公里多。远看确实像个浮在海上的龟,蓝绿的海水托起龟身,黄色的沟壑纵横的礁石是龟爪,龟壳上则是绿色的植被,青草和灌木生机勃勃,四季常青。
远看这只龟,温顺得很,离近了,才发觉周边怪石嶙峋,退潮之后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露出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蛎、藤壶、海葵、笔架、贻贝、锅盖螺,诸如此类,引得古湖岛上的赶海妇女乘船过来开采。不过采集水下的野生鲍鱼,是这几年的事。之前的赶海人潜不了太深,现在的赶海人用了潜水服,能到达水下崖壁数十米处,才晓得那里是一个前人没有到过的世界,野生的鲍鱼和牡蛎在崖壁间自生自灭,大得吓人。饭店很喜欢这种野生鲍鱼,赶海人能够卖个好价钱。
同其他撬野生鲍鱼的赶海人相比,船仔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
第一,他从古湖岛到达龟屿,不用船,直接游过来。第二,他不穿潜水服,只戴个护目镜,腰间别个网袋,抱块石头入水,一下子就达到十几米的地方,耳膜平衡瞬间就能做到,跟呼吸一样自如。鲍鱼藏身于海带和石缝间,吸附在石上,伪装成石头上的疤痕,不易觉察。又因吸附力极强,用钎子撬起来,也是极需技巧和力气的。这些对船仔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他右手把鲍鱼撬起来,左手接住。有的鲍鱼极为狡猾,被撬起来后,又落入石缝间,需要麻利劲儿。船仔一口气用完,浮上来,再来一口气潜下去,反反复复,像一只海豚。
船仔喜欢海底的世界。海面上,浪花拍打着岩石,啪啪有声,海像一个暴躁的汉子。实际上,当你潜入水下,噪声便消失了,海变得温柔安宁,拥抱着你,阳光打下来,透着黄金般的光线,真是一个亲切的世界。他能一口气潜水三分钟以上,足以在水下恣意活动。
再次浮起,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像重见天日。猛然觉得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黑乎乎的,吓了一跳,惊叫起来。原来是一个邻居,“水鬼”阿豪。阿豪一身黑色装备,有氧气瓶,是专业的深海渔人。龟屿的深海采鲍兴起,跟阿豪也有莫大关系。他是最早一批来这里采鲍的,采到两头鲍,卖了大价钱,一时轰动,村人才晓得到龟屿赶海能赶出大名堂,不必非得干出海打鱼的差事。鲍鱼的数量单位是头,两头鲍就是两头一斤,九头鲍就是九头一斤,数量越多,代表个头越小,品次越低。三头鲍属于上等,两头鲍属于收藏级别的,生长期至少十年以上。阿豪采到两头鲍,村里闻名,他也因此成为专业的“水鬼”。
阿豪揭开头罩,看了眼船仔,不屑道:“船仔,没有装备,搞不了东西,回去弄套装备来。”
船仔对阿豪更是不屑,摇了摇头。阿豪以专业的深海达人自居,见了谁都要啰嗦几句,船仔觉得阿豪说这句话,只不过是炫耀他的装备。船仔没有钱去弄装备,也不习惯穿着装备。他从小在这块海域长大,有一段时间身体没有沾到海水,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皮肤黝黑而光滑,身材瘦长,像是与海水融为一体。如果穿个保暖衣,反而碍手碍脚。
“用不着那些劳什子,你能采到什么,我赤手空拳也能。”船仔对阿豪道。
阿豪对船仔的挑衅很是不满。阿豪说自己穿装备下去,不仅能撬到鲍鱼、牡蛎,还能抓到鱼,不穿行吗?船仔也不客气,他偶尔也能在石缝中撞到鱼,只不过为了专注撬鲍鱼,不想浪费时间。这一挑衅,两人各自下潜,阿豪运气好,很快用钓枪弄上来一条石斑鱼。船仔不服,潜了四次,在石缝间叉到一条可怜的石九公。看着船仔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阿豪劝慰道:“行了行了,你这孩子,真是犟脾气。”随之他又转移话题,道,“阿占要出国了,你怎么还不去?”
阿占是阿豪的弟弟,年龄跟船仔相仿。古湖岛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条件的,都找门路出国。这里的出国,不是指出国留学,而是偷渡美国。每家几乎都有亲戚在美国,主要是在唐人街开餐馆。
船仔觉得阿豪都是在炫耀,没意思,“不跟你瞎聊了,我要下去看看我龙哥。”阿豪要一块儿下去,船仔道:“别去,你要知道了,会要它的命。”
龙哥是在躲在龟屿礁石洞穴里的一条龙鳗,有一两米长,只有船仔看过。龙鳗又被称为大海怪,蜷缩在洞穴里,只有头露出来。船仔在潜水中第一次看见它,吓了一跳,实在是太丑陋了。丑是丑,但它的黑眼珠看见船仔的时候,却充满好奇,似乎在考虑这只庞然大物能不能下口。船仔用虾子投食,诱它出来,但这玩意儿的智商碾压人类,伸了伸脖子饕餮了美食,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船仔与之多次的凝视与博弈中,倒是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他在水底看见过龙鳗制服猎物的死亡翻滚,为之着迷。他希望自己能与龙鳗来一场大搏斗。
这次船仔用贻贝引诱龙鳗,龙鳗受不住新鲜贝肉的诱惑,丑陋的头伸出洞穴,张开。渔民说,龙鳗的咬合力惊人,就连海胆也能一口咬下,不伤皮毛。船仔对龙鳗的凶猛心驰神往。龙鳗对船仔的游戏已经很熟悉,大胆地将头伸出,似乎知道老朋友存心逗他玩。船仔知道机不可失,右手从后面去抓龙鳗的脖子。龙鳗乃是水中霸王,船仔的手刚碰着,龙鳗早已察觉,一甩头,船仔的手一阵刺痛,龙鳗早已不见声影。他迅速浮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手里还回味着接触到龙鳗的亲密感觉。
船仔大概采了近三斤九头鲍,一上岸,连轴赶往镇上,直奔海坛饭店。后厨胖头称都不称,掂了掂分量,说给一百块吧。船仔也不晓得价格,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还值钱,一百块也是个大数目,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倒是洗菜的大姐多了嘴,道:“胖头你这也太坑孩子了。”胖头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撇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是野生鲍呀,野生鲍才值得那个价。”船仔一听,不乐意了,也不吭声,一把夺过鲍鱼转身就走。胖头急了,拽住船仔的手腕,“都成交了,你还拿走,大老爷们儿说价,可不能反悔。”船仔道:“我没有反悔,但你说它不是野生鲍,我就不卖给你!”胖头道:“你管我说什么,嘴巴长在我鼻子下面,我说话还得你同意。”胖头动作笨,但嘴皮活络,力大,一边聒噪一边揪住船仔,竟让船仔动弹不得。船仔劲头起来,一口咬住胖头皮糙肉厚的胳膊,死死不放。胖头嗷嗷叫了起来,“你疯了吗!放开!你走!”船仔一松口,胖头立刻甩着手,嘘嘘叫着,对船仔又恨又怕,不敢吭声。洗菜的大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胖头,你今天中彩了。”胖头不敢再对船仔叫骂,只好转头对大姐发脾气道:“都是你惹的事。”船仔恨恨地瞪了胖头一眼,悻悻离开。
在东湖市场,船仔环顾左右,走到一个猪肉案前,盯着一个已经蔫巴的猪头,猪头上挂着一颗眼泪。船仔跟猪头对视了一阵,似乎心有灵犀。猪肉贩子是个短须男,问道:“要猪头?”船仔道:“这么多鲍鱼,换个猪头,可以吗?”短须男看了看鲍鱼,道:“恐怕不够吧。”船仔道:“野生的。”短须男看了看船仔,这个孩子对猪头情有独钟,必有原因,他二话不说,提了野生鲍就到海鲜摊位,片刻走回来说:“够了,够了,那边卖海鲜的要了。”他称了下猪头,又切了半拉子油子,一块儿收拾了。船仔道:“我只要猪头。”短须男道:“富余了,油子拿回去榨油。”船仔愣愣地看着短须男,凝视许久。短须男被看得浑身起毛,道:“怎么了,觉得还短你吗?”船仔道:“你是个好人,我得看清楚好人是什么样。”短须男笑道:“你肯定是岛上的,没见过世面,我这种人,你也当成好人!”
船仔提着猪头回家,是七月十五做祭的。
父亲叫欧板板,见儿子提着昏昏欲睡的猪头,好像是打猎回来,他凝视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子,你长大了。”
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女人的事,都要老欧一个人折腾,是够繁琐的。老欧正在家里扎纸钱,买来的纸钱,要让人做成粘成纸银锭,现在一颗颗放入白纸袋里,包扎起来。每一袋都是上万两银子。
“纸钱都涨价了。”老欧嚅动了一下喉咙,嘀咕道。生活在海岛上,他的皮肤里钻进了海风和阳光,黑褐色,像牛肉干。船仔呢,常年在海水里泡大的,也是黝黑黝黑的,但毕竟是后生仔,皮肤新鲜有弹性,像新鲜的牛肉。
船仔呢,不太关心纸钱价格上涨的话题。他只知道,每年中元节,父亲都会准备这一出,久而久之,变成一桩神圣的仪式。
“那边物价也上涨了,今年要给你娘烧五万白银。”老欧像是给船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觉得娘能收到吗?”
“不能我糊这些纸钱干吗?我男人当女人使,手指头都搞僵了,就是想着我多糊一张,你娘就能多用一张。怎么,你不信?”
船仔若有所思,茫然道:“娘如果在那边,为什么一次也没回来过。”
老欧说死去的人呢,灵魂会在亲人的梦中回来。船仔在梦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
“你不信,为什么还要去买猪头。”
“可是你信呀。”
老欧叹了口气,道:“心诚则灵。该来的时候,她会来你梦中的。”
船仔四岁的时候,母亲何岁容到龟屿捡辣螺,那是七月间,一去就没回来了。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赶海,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去过,捡辣螺、岩石上撬海蛎,主要在礁石上活动,多年来,没有其他人出过事。老欧在龟屿周边寻找三天三夜,又到镇上贴寻人启事,一点痕迹也没找到。老欧思来想去,何岁容没有什么出走的理由,夫妻感情不错,况且家里还有四岁的孩子,哪个女人肯这么丢弃这样的家。老欧只能断定是在龟屿岛上出事了。海上出事,几天之内,也会在周围岸边找到浮尸。老欧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哪怕一只鞋子都没见着。后来船仔的姆婶好心,带老欧去镇上神婆那里“去阴”,也就是请神婆到阴间去寻找故人。神婆果然厉害,闭眼入定,数分钟,便找到何岁容。那何岁容借着神婆的口哭诉道,自己是暴死,成了野鬼,进不了祖堂牌位,游荡在岛屿海面上,没得吃,苦得很。老欧听她说得真切,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岛上习俗,若是渔民在海上遇见浮尸,不能置之不理,若如不理会,野鬼便会缠着你,跟你闹,甚至要你的命来抵他超度。渔民要择一处安葬,这鬼日后便会保佑你。想到她肉身葬身鱼腹,灵魂又在那边受苦,老欧把舌头咬出血来。
中元节给妻子做祭,便是老欧的一个寄托,好像能一起对话。对于沉默不语的老欧来说,这个时候话最多了。老欧一边装纸钱,一边看了看船仔。老欧的脸偏长,船仔的脸偏圆,脸形上,船仔遗传了妈妈的脸形,五官也偏向妈妈。在这个时候,老欧会端详着船仔,他很庆幸在船仔脸上能看到妻子的形象,好像一家人坐在了一起。
次日,是筹备了许久的中元节。老欧挑了一担,一头是纸钱香烛,一头是祭品,和船仔一起往龟屿驾船开来。说来也怪,每到这个时节,老欧会梦见妻子坐在龟嘴岩上巴巴等着。跳桥的人在桥上请,跳海的人在海边请,这是惯例,他们的魂都回不去了。他问船仔有没有梦见,船仔摇了摇头,他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即便是看了照片,也觉得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老欧在龟嘴岩上摆上了祭品,有猪头、年糕、海蛎抱蛋、乌笋炒肉等,乌笋炒肉是妻子生前最爱吃的,妻子嫁过来的时候,桌子上有笋,最后总能扫得光光。他开玩笑妻子可能是竹鼠转世的。但妻子也爱啃蟹钳,一点一点地吮吸,像嗑瓜子一样。他出海回来,有大青蟹,总舍不得卖掉,回来看妻子啃蟹钳,自己好满足。生了船仔,坐月子的时候,月子婆过来说,月子里别吃腥,要不然以后身上都是腥味。老欧说没事,她爱吃就吃吧,自己的老婆,有腥味怕什么。说也奇怪,月子里吃了太多海鲜,后来果然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腥味。但老欧根本不在乎,古湖岛村子四处都是腥味,码头上渔船丢下的小鱼小虾,太阳一晒,空气齁得很,外人初来乍到,有的都要捏着鼻子。村里堆的海蛎壳,那齁腥味可是绵绵不绝。常年在海边,老欧觉得妻子的那点腥味,算是淡淡的香水味。
菜摆好了。点上香烛,那魂儿就来了。这里风大,蜡烛得用玻璃罩的那种。老欧边斟酒,边嘀嘀咕咕跟妻子介绍每一道菜,哪些是妻子拿手的,哪些是妻子爱吃的,极为啰嗦。船仔很少见到父亲这么话多。老欧特意跟妻子交代,那猪头,是儿子赶海赚钱买的,儿子可以赚钱了,你要在世,也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酒斟了三次,便开始烧纸钱。老欧听神婆说,这些纸钱呀,烧到了阴府银行,各种七七八八的扣费,到了这些野鬼手上,剩不了几成。所以他一年烧得比一年多。他边烧边念叨,这几万拿去买吃的,这几万拿去买穿的,这几万拿去打点牛头马面,免去刑罚之苦。老欧原来是对阴阳之事并不在行,后来因想知道何岁容的状况,跟神婆问七问八,才晓得地府一脉,跟人间处处相似。他又烧了一袋,嘴里念叨是给此岛土地公的,打点一下,好生照顾妻子。何岁容在此暴死,只能待在此处修行,也不晓得要经历几十几百年。
蜡烛燃尽,祭祀完毕,老欧便把猪头扔进海里。船仔来不及阻止,咽了咽口水道:“爹,那猪头我都想吃的。”
“乖,给海神吃,哦,咱们能讨到生计,靠的都是海神。”
“整天伺候神鬼,就是不懂得伺候自己。”船仔咽了咽口水,看见猪头在海水中被海浪淹没。老欧认为那是给海神收了。
船仔以前不敢跟父亲顶嘴,现在大概是觉得自己懂事了,父亲做的样样都看不顺。一股躁动在他内心酝酿着。老欧知道儿子的叛逆期到了,又读过书,每样有自己的看法,颇有些无奈,但不会退让。生活自有一套古老的准则。
老欧如释重负,回家之后,跟船仔谈起重要的决定。
“我要筹钱给你准备出国了。”老欧道。
虽然这在船仔的预料之中,但船仔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出国,我就想待这儿。”
船仔现在已经高三毕业了,这是本地大部分孩子出国之前的最高学历。这种文化能顶点用,到了那边,反正是端盘子,读太多书浪费年华。他高考时拉肚子,没考出什么花样。蛇头到家问要不要出国,老欧要是有钱,当场就拍板了。
“念书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出国,这也是你娘的心愿呢。”老欧不容置疑地说。
“娘走的时候我才四岁,她那时候就交代过?”
“不,她是托梦给我的,村里哪家孩子出国,她都晓得,一一说给我听,说不出国,根本就娶不上媳妇。”
这倒是实话。古湖岛上,本地男子越来越找不到女人嫁进来了。
出国一趟,成本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付款方式可以先给蛇头一半,等到了美国,再付尾款。尾款这边有利钱可以借。一般来说,偷渡到美国后,端盘子端三年,就可以还清费用了。老欧平日里加几场“自助会”,现在再努一把力,不够的话,再跟亲友借一点。对于出国,不论是亲友,还是地下钱庄,都很支持的。
船仔叹了一口气。他实际上是舍不得这里的海。以前周末放学回来,潜入海底,被海水紧紧拥抱,偶尔还能碰到呆萌的鱼群,跟人嬉戏一点不怕,这种生活恐怕要结束了。不过,是个男人,就得出去挣钱,这是岛上的规矩。在老欧眼里,儿子的未来在唐人街,而不是继续与惊涛骇浪为伍。
2
这次出远海是临时决定的。
听渔民说,靠近马祖岛一带梭子蟹爆网,是发财的节奏。确实,内海的海鲜越来越少,出去一趟,都够不上油钱。老欧本来叫堂弟乌头一块儿出海,但是乌头去年出了一趟远洋捕捞,去了三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来后说以后再也不出海了,整天喝酒睡觉,坐吃山空。老欧当时以为他说说而已,哪晓得这次叫他,乌头说就是死也不离开陆地一步。老欧说咱们渔民不出海,你说这像话吗?乌头说,欺山莫欺水,我这捡回来的命,有一次没两次,人要死过才懂得惜命。
老欧决定独自出海,运气好的话,儿子出国的费用,就有钱头了。
“我要一起去。”船仔得知消息,要求加入。这是他长大成人的一个证明。
“太远了,你还是看家吧。”老欧看了一眼儿子,虽然是大人样了,还是拒绝他一起出远海。
渔家有老习俗,出海是出生入死的活儿,老一辈人立的规矩,父子不同船,这道理一想就明白。更何况老欧是根深蒂固的守旧派。
“我是大人了,不是孩子,海上的活儿是我的拿手戏,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这是老规矩,什么事都得按照规矩办。”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都按规矩,那人不活了?”船仔血气方刚,“从此以后,你能干的事,我也都能干。再说了,捕捉蟹群,人家是几个人干的活,你一个人,又拉网又掌舵,我看你一个人去才危险呢!”
父子俩对峙了一个晚上。老欧累了,某一个时刻绷紧的神经突然松了一下,对着妻子的生死牌道:“孩子他娘,孩子长大了,由不得我了,你要保佑他。”
随着航海技术更加先进,安全系数增加,现在父子不同船这个规矩也不那么严了,老欧这才有了犹豫之后的退让。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不能错过这一次的蟹群。
这一次,船仔占了上风,得寸进尺,“爹,我个头都比你高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哼!”
凌晨四点起来,五点出发。天蒙蒙亮,码头上已经有各种出海的吆喝声,船只影影绰绰地动着,极像印象派画家的绘画。老欧先在码头上的妈祖庙里烧了香,然后把一应物资搬上船。船上除了两千米的流网和一张拖网,还有一天的饮食用物。天渐渐亮了,是个好天气,太阳圆滚滚的,海面上像打翻了颜料盘,极为生动。一个小时后,船便行到深蓝海域,这时候的大海,辽阔,深邃,像穿着蓝色的丝绸在涌动。一群飞鱼被马达声吸引,跟着船的方向,跃出水面飞行。船仔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叫道:“大海,我来啦!”
老欧边掌舵边呵斥船仔。老规矩,船上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代表要出事。
到了妈祖列岛附近,碧蓝海面,没有一丝杂质,海狗鱼在海面上窜来窜去。老欧观察了海流,放了三张流网。两人抛了锚,开始做饭吃,吃饱了才能干活。
在船上做事,全是规矩,老欧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先生。船仔肚子饿了,吃饭像打家劫舍,嘴巴鼓囊囊的,一筷子戳向鱼背。老欧像个论剑高手,用筷子把他的筷子拦住,嘱他规矩,吃鱼要先从鱼头吃开始,意为“一头顺风”,特别是不能先吃鱼眼睛,也别翻鱼身。老欧也十来岁就跟着老一辈渔民去捕黄花鱼,那时候野生黄花鱼群还没灭绝,一网上千斤的都有。老辈们把规矩一条条教给年轻人,这是有好渔获的基础。老欧那时候曾经坐在船舷上,把双脚悬于船外,被一个老渔民骂得狗血喷头,说难道不怕“水鬼拖脚”吗!船上规矩便一条条根深蒂固地藏在脑子里。比如,吃饭不挪窝,第一次在哪里搁下饭菜,下一次还会是原来位置。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放在碗口,这是渔船搁浅的象征。吃剩的残羹剩菜,不能倒进海里,因为海里的鬼会循着人味来找替身。小便不能站在船头和船帮两边,在船上不能穿凉鞋和露出脚趾的鞋,那意味着鱼会逃走。
老欧津津有味地说,船仔听着脑仁子疼,道:“要学这么多,哪里还有心思打鱼。”老欧胸有成竹道:“打鱼不只是力气活,也有学问。”船仔道:“你还是让我痛痛快快吃完饭吧。”他看着蓝得一塌糊涂的海水,如此浑厚,激起的浪花啪啪有声,要不是船上有要忙的活儿,他真想跳下去游个痛快。
以前他潜到龟屿的水底峭壁下,耳边好像能听见母亲的声音,那种被海水拥抱着,耳边有嘟哝声。这个声音激起他仅有的回忆。他不确定,所以没有告诉父亲。但他喜欢在海水里被温暖环伺的感觉。
一只海鸟飞疲惫了,突然落在船舷上,孤零零的。船仔悄悄上前,抚摸它的羽毛。在辽阔的海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孤独的,彼此信赖。
饭后,等待流网上鱼需要几个小时,他们便把拖网放倒海里。到一趟外海不容易,必须统筹运用时间。马达突突突叫着,拖网在水下十几米跟着拖行,看看太平洋里装着什么。内海的鱼群逐年稀少,极少能捕到大货。来外海呢,也是碰运气,运气不好,颗粒无收。但外海终归是有希望的。跑了一个长长的圆形,花了两个多小时,老欧让船仔把住方向,发动轮轴收网。倒是收了一大网袋,没有遇上蟹群,只是普通的收获。老欧教船仔认真地分拣渔获,戴好手套,梭子蟹、兰花蟹放在一个舱里,活鱼放在供氧舱里,魔鬼鱼先把尾刺拔出,狗鲨鱼、海鳗会咬人,不能轻易下手。常年在海上劳作,老欧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份渔获,每条鱼蟹,都是宝贝。价格高的斑节虾,则被存在有冰袋的冰盒里。他所能的,是把这份态度传给船仔,以后他在美国端盘子,也能认认真真。
海上日头大,风大,体力消耗也大,两人补充了水分之后,开始收流网。三张流网,随着轮轴一动,一米一米地拉上来,挂着的渔获稀稀疏疏,时大时小,希望与失望并存:希望被大海馈赠,不希望被大海放鸽子。去年平潭渔民在牛山岛附近,捕获一条一百五十斤的大黄鱼,被鱼贩子一百五十万买走,转手一百八十万卖出,后来再次以三百万价格被买走。即便是十来斤重的大黄鱼,也能卖十几万。时时有这种消息,总是给渔民莫大的希望,也让他们拉网时有一种辛劳中的快乐。但是在渔业资源越来越枯竭的当下,这种机会不亚于摸彩票。总体而言,两千米的拉网,五花八门的杂鱼都有,收获平平,就是见不着令人大吃一惊的值钱货,也没有预期中的蟹群。
“是放网位置不对吗?”船仔问道。这是他第一次跟父亲出远海,来时踌躇满志,现在有点失望。
老欧点了点头。蟹群肯定是有的,他见过别的船满载而归。与其说是自己运气不好,不如说是自己没有把握好位置。特别是,儿子的失望,让他心中十分不服。他能教孩子,能在儿子面前头头是道的,便是赶海的经验。他站在船头,像一只不甘心的猴子,借着暮光观察海面。以附近一个岛礁为坐标,观看水流,想象洋底的蟹群迁移的路径。他十几岁跟着老渔民出海,老渔民把鱼群的迁徙,讲得如同千军万马的出征,栩栩如生。而他则如诸葛亮,稳坐船上,设兵潜伏,在寂寞的海上,看一出连台好戏。蟹群肯定是有的,但你不晓得它们在哪一处密密麻麻地集结活动,只有那些深谙海洋的渔船老把式,能够猜得一二。
老欧当机立断,指着岛礁方向道:我们围绕这个岛礁拖一圈,行不行就它了!岛礁不大,绕一圈一个小时足够。这是一天中最后的美丽时光,夕阳像是即将沉入水底,在海面上射出诡异的光。此时的海,如梦如幻,不太真实。当老欧和船仔奋力把拖网拉上来时,老欧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船仔眼前一亮,他见识到了传说的爆网,一大拖网密密麻麻,全是梭子蟹。老欧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叫道:“船仔,龙王要帮你出国呢!”船仔道:“哪是什么龙王,明明是你有经验!”
天色已暗,亮起船灯。来不及分拣,把蟹群一股脑推进舱里。要不是气温下降,天色已黑,老欧还想再来一遍。海上夜里天气变幻莫测,加上夜航极不安全,得赶紧回去。老欧掉转方向,朝着西海岸前进。刚启动,灯光下,船仔突然看见海面上一条银色的带子,在灯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又如一把柔软的利刃,不能不引人注目。船仔叫道:“那是什么?”老欧也瞧见了,偏转方向。船仔看到银带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看得清了,分明是一条巨大的带鱼,看上去没什么活力,却还在拙笨地游动。
“是个好东西。”船仔想是自己立功的时候了,二话没说,扑通跳了下去。老欧定睛一看,招手叫道:“快回来,快回来!”好像遇见了滔天陷阱,唯恐避之不及。船仔看见父亲着急的样子,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上来。
“这么大的海货,肯定值钱!”船仔十分不解。
老欧来不及回答,掉转船向,风驰电掣远离。
“是地震鱼。”老欧在风浪中大喊道,那口气,跟见鬼一样。
地震鱼,在渔民看来,是晦气的象征,碰都不敢碰,哪敢打捞。地震鱼又叫皇带鱼,一般生活在深海,当它遇到海底地震的时候,才会游到海面。
老欧表情动作慌张,就像后面有人追一样。果不其然,开不多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咔的一声,发动机突然安静下来。老欧脑袋嗡的一声,知道坏了。再次启动,毫无动静。一般出远海的船上,备有两台发动机,但是老欧过于自信,没有准备这么周密。船在浅浅的夜色中,安安静静地漂荡在海面上,父子俩束手无策。夜里海风一阵比一阵强,船没有了动力,就如人没有了思想,行尸走肉,不可能有人生的。风浪让船只摇晃,船只在浪中像个婴儿,而逗弄他的,却是个恶魔。老欧撕心裂肺,朝天叫道:“妈祖娘娘,妈祖娘娘,你要惩罚我吗!”黑暗中传来几声风浪的怒吼,像是从地狱的声音,把老欧的喊声淹没。
船只翻掉的那一瞬间,船仔摸到了老欧,两人一起没入水中。
海面更加漆黑了,只有巨大的风主宰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3
池木乡从监狱里出来,没有人来接,出来后只是盯着天空看了许久,而后喊了一声:“!”
第二天他收拾干净,到城里谈了一桩事,便来找阿兰。阿兰还在城南经营理发店,靠路边的一大间是门面,里面是起居室。阿兰的理发店很简陋,她不会理很时髦的发型,主要做老人和孩子的生意,不论光头还是平头,一律八块钱,因为便宜,还算有回头客。阿兰还在店里支起一张簸箕,摆上扑克牌玩二十一点,街坊邻里便被吸引过来。阿兰喜欢做庄家,别人要坐庄,她不让。小青年少林不服气,说:“小妮子都尿了,赶紧换裤子去。”少林刚从渔排上回来,手痒得很,也想做庄家。阿兰的女儿小妮,刚四岁,妈妈在赌博,她自顾自在店里玩,不会影响阿兰。阿兰哼了一声,“尿裤子不算事。”她手气不是很好,连续几把点子都小,大伙儿见庄家一边倒,气势更足,押得越来越大,阿兰身边的一把钞票,转眼间只剩下几张零票了。少林叫道:“不听我话,这回连小妮子的学费都输光了吧。”阿兰铁青着脸,叫嚣道:“怕个,是钱死又不是人死。”
阿兰低头看牌,只觉得眼前一黑,抬头,原来是池木乡高大的身影压着低头的人群。阿兰惊喜地叫道:“木乡,你来啦!”木乡笑吟吟地看着输了钱的女人。在牢里待了三年,看到这其乐融融的赌钱场面,不亚于如沐春风。
“好像没赢呀。”池木乡看着阿兰面前几张小得可怜的零票。
“内裤都输光了,你来换换手气!”只有在池木乡面前,阿兰才显示出女人的柔弱。
“我来,你们押三把,往死里押,三把之后,庄家就收了!”池木乡宣布。
牢里出来的手气果然不一样,池木乡抓了三把牌,分别是二十点、十七点、十八点,面前又是乌泱泱一把钞票。阿兰喜滋滋地收了钱,对他们说:“打烊了,你们要玩到外面去!”
池木乡看见小妮,很亲热抱着起来,眼睛不离开,又亲又哄。阿兰道:“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小孩呀。”池木乡道:“你不知道,牢里一是没有酒喝,二是见不到小孩,现在看到小孩,跟心头宝似的。”阿兰笑道:“不是也见不到女人吗!”池木乡道:“倒是倒是。”
阿兰把小妮寄在对面的小卖部,把卷帘门一关,池木乡一把把她抱住。
“是昨天出来吧?嗨,我这几天赌钱赌上头,忘了去接你!”阿兰抱歉地说。
“嗨,又不是拿金牌,搞那个仪式干什么!再说了,你到牢里看过我,我认定你不嫌弃我。”
“有啥好嫌弃的,男人不坐几年牢都不算男人嘛!”
两三句爽快话,两人便入了佳境,池木乡把阿兰搬到床上,把憋了三年的火都烧起来了。完事,池木乡点上一根事后烟,阿兰蜷缩在他怀里,满怀希望地看着池木乡,像欣赏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哥,有准备干啥活路吗?”
池木乡盯着自己怀里的女人。虽然说阿兰已经三十了,身上有一种泼辣劲,狠起来敢拿菜刀砍人,但在池木乡怀里,这个女人变成一只猫咪,展现出妩媚的成熟的风韵。池木乡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有呀,当然是赚大钱发大财啦!”
阿兰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翻身,伏在池木乡身上,“我真没看错你!是什么,搞养殖吗?”
在这海边小城,能赚大钱的,想到的就是养殖场老板。
池木乡得意地摇了摇头,“那都是赚小钱。给你看看这个。”
池木乡把随身带来的一个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用纸包着,然后一层层揭开纸。但是令阿兰失望的,纸张里不是什么宝贝,而只是块比巴掌大一点大的瓷片。
“什么鬼东西。”阿兰的失望溢于言表,她本以为是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池木乡笑了,抚摸了阿兰的秀发,咕哝道:“我就是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头发长、见识短。”
池木乡出生在草屿岛,是渔民,常年在海上挣扎,但赚不了几个钱,连老婆也娶不上。当然,原因一是岛上属于穷乡僻壤,二是池木乡眼光也高,总觉得自己以后能干大事。常年在海上活动,他又有野心,后来跟走私的混到一块儿,那玩意儿来钱快。七八十年代开始,当地渔民就参与走私手表、电子产品,到后来原油、烟酒、冻品,应有尽有。
池木乡有一次到镇上消化走私品,带着大金链子,来到阿兰的小发廊,理了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头。三言两语一眼神,跟阿兰就对上了。阿兰结过婚,老公是邮政单位的合同工,给海岛送信,每天跑得要死要活,赚点死工资。阿兰便让老公辞了职,跟着渔轮出海赚大钱。那一趟去了三个月,再也没有回来。阿兰倒也不勉强,拿了赔偿金,想进一步做大做强,实现发财梦。只赌了一个晚上,赔偿金连同老公的遗愿,化作梦幻泡影。赌场上的风云变幻,让阿兰变得更加坚强,她重操旧业,带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开了理发店,以此为生。阿兰颇有姿色,有些个男人来撩她,各怀心思,有的是想占便宜,有的也想跟她成家,但阿兰不为所动。直到池木乡出现,她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一头扎了进去。池木乡大气,果断,有野心,有着岛民的坚毅,阿兰便认定他了。不过两人相好没多久,池木乡就进监狱了。知情的人说阿兰的命真硬,好上一个就克一个。对阿兰来说,只要克不死,就有希望。阿兰后来进监狱看了池木乡,表明要等他出来。池木乡深为感动,对狱友吹嘘,我的女人,比爷们儿都讲义气!
池木乡摩挲着那块瓷片。细看,是一个青花瓷盘子的局部,纹饰应该是一条龙的头颈部。
以阿兰的见识,无论如何,看不出这是一件值钱货。“你是说,这个能卖大钱?”
“这个卖不了大钱,但是这个能带来大钱。”
“多大?”
“如果你不拿去赌的话,这辈子花不完!”
池木乡在牢里结识了一个贵人,叫练丹青。练丹青瘦弱,苍白,一看就是个文人,据他自己说,是个画家。池木乡还不信,会画画的都是文化人,怎么会坐牢?练丹青也不解释,捡一块石疙瘩在墙上唰唰唰几下,就把池木乡头像给画出来了。池木乡一看,服了。练丹青在牢里受欺负,饭碗都被狱霸砸了。池木乡替他出头,保住了饭碗。练丹青早出来,出来前跟池木乡说,你出来后来找我,咱兄弟好好闯一番世界。池木乡说,我没文化,能行吗!练丹青道,干文绉绉的事,只能被人欺负,想发财,都是野路子,你不行谁行!
池木乡从牢里出来,也没回家,就找练丹青去了。练丹青在牢里,穿个松垮垮的牢服,像个抽鸦片的,出来后拾掇一番,戴上眼镜,活脱脱一个仙风道骨的文人雅士,池木乡都差点没认出来。练丹青抚了抚自己留的小胡子,“我料定你会来找我,有一桩大活等着你呢!”他掏出这个瓷片,问池木乡看不看得出端倪。池木乡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宝贝玩意儿。附近岛上渔民拖网时常常网出一些碗盘瓷器,说是古代的,有人收购,完整的一个也就百八十块钱,这残缺的,没什么人要,跟发大财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玩意儿能卖大钱?”池木乡瞪大眼睛问道。
“你说它能就能,说它不能就不能,能不能,就看你的本事。”练丹青说话云山雾罩,虚虚实实,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池木乡想,还是他被牢头揍了之后,说话最踏实。
练丹青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你听我细细道来,这块瓷片,可不是一般的瓷片。它是元代的青花瓷。你听明白了,元青花瓷,跟其他朝代的青花瓷,不可同日而语。元青花是素瓷向彩瓷发展的开始,集合了波斯、蒙古、汉族的三种文化。它有典型的特征,你看,用的是苏麻离青,青料都会凹陷吃胎,元代的纹饰比较豪放,做的都是大件东西,用笔挺健。这个残片呢,是龙纹盘,从龙颈和龙爪可以看出,龙纹是三爪龙纹,颈部很细,细项龙,像蛇一样环绕,苏麻离青晕开很自然。下面还有半朵番莲花,用的是毛笔的笔法……”
池木乡听得头都大了,“你晓得我没文化,别跟我讲这些,再讲下去,我的头都要裂了。”
练丹青并不在意,“咱们要做文化的生意,听不懂也要听一听,听着听着,以后你也就是行家了。”
“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这玩意儿值钱?”
“说得也是,我就长话短说。元青花值钱呢,就是物以稀为贵。元青花全世界只有四百来件,两百件在民间,两百件在博物馆。元代的人豪放,做的都是大件东西,大盆子啦,将军罐啦,在佳士得拍卖的少有几件,都达到千万美元,什么概念,换成我们人民币,要上亿的。”
池木乡这回听懂了,“哦,原来这么值钱,那么一个盆子值上千万,那么折了一块应该也有几百万?”
练丹青摇摇头,“这是残品,不值钱。我为什么说它又很值钱了,它提供了一个信息。这块残品,是我从渔民家里收的,而且我问清了,它是在碗礁附近网到的,这说明什么,说明碗礁附近有一艘元代沉船。如果我们找到这艘元代沉船,捞出一些元青花瓷,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发达了?”
池木乡听明白了,眼睛亮了起来。对于碗礁附近的海况,他是熟悉的。碗礁,在海坛海峡,是南北船只往来的必经之地。因为渔民经常能捞到古代盘碗,所以称为碗礁。池木乡现在明白,这桩大买卖回到他擅长的领域了。
池木乡到阿兰这里,有两件正事。一是找个稳妥的地方,把这片瓷片藏起来,将来好对正。他和练丹青都是犯过事的人,家里随时可能被抄。二呢,池木乡想找个“水鬼”(深海潜水员),配合寻找沉船。渔民们虽然捞到过盘碗,运气好的卖个千把块,但谁也没见过沉船。沉船至少在十几米深的海底,这不是一般渔民所能到达的深度。经过上百年的淤泥覆盖,珊瑚层的板结,已经与海底融为一体,找到痕迹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
这件事,阿兰比池木乡更兴奋,她脑子也活络得很,马上说刚才一块儿赌钱的少林,就是在渔排上干的,因为嫌渔排上生活太寂寞了,正想撒手不干呢!池木乡问是哪个,阿兰说就是拿了几手好牌,怀疑你出老千的那个。池木乡想起来了,少林长得一副机灵样,两只眼睛滴溜溜转,手脚麻利得很。
“嘿,那小子一看就晓得不是干正经事的,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材料。”
阿兰邀功,“这事如果成了,可也得算我的功劳。”
池木乡呵呵笑道:“放心吧,我手里有花不完的钱,才不会让你没钱糟践呢。”
晚上,池木乡便请少林喝小酒,问他愿意不愿意做“水鬼”、赚大钱。少林听说有大钱赚,眼睛亮了,连连道谢,“还是阿兰姐对我好!”说到具体处,又有质疑,“你那朋友怎么晓得这是元青花瓷,有那么值钱,万一看走眼了,咱们不是白忙活。”池木乡道:“这事你不用操心,他是行家里手,也请更高的行家做过鉴定的。再说了,咱们干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得投资呀,船呀,潜水设备呀,各种开支呀,这些全得他来张罗,他不笃定,能舍得本吗,你要不信就别干了,我找的是臭味相投,不对,是志同道合的人呢。”少林连忙举杯道:“哥,你别介意,我这不是想把事情问清楚嘛。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干!”池木乡道:“‘水鬼’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你水性如何,碗礁的海底,至少二三十米深,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少林拍着胸脯说:“哥你就放心,我没有这点长处,阿兰姐也不会想到我。我八岁就被我爹扔到码头下,自己游着上来的,后来我爹一追着我打,我就往海里跳,阿兰姐晓得我是有名的。”阿兰也点了点头。池木乡把少林的手从精瘦的胸脯上移开,当心他把自己拍散架了,“会水还不够,当‘水鬼’最重要的是深海潜水能力。”少林再一次执拗地把手移到自己的胸脯上,“这个你就放心。我带的那个渔排,就是台湾老板投资的深海养鱼,网箱深度有二十来米,破了都是我下去补。就我有这个本事,所以每次要走,老板都不让,要给我加工资。”池木乡道:“那这回能走得了吗?”少林笑嘻嘻道:“咱们这事要成了,哥能赚个千万,我也能赚个百万是吧,这回老板怎么加工资,也加不到了。”池木乡豪气道:“发财是没问题的,但一定要听我的,不听我的干不成!”少林道:“大哥这么有门路,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来来来,我连干三杯,今后就是你的小弟了!”
阿兰说:“少林,别忘了是我帮你拉入伙的,赚了钱,我有一份。”少林道:“那还用说。到时候由我来,把你这个小理发店变成一个大发廊!”阿兰道:“有了钱,我还给人理发?都给我死一边去!”
4
练丹青独来独往,走路悄无声息,像个幽灵。他的孤僻是与生俱来的,跟亲戚都不太往来。早年他喜看杂书,如痴如醉,人们觉得他是书痴,又会画画,是个奇才。直到他入狱,旁人才晓得是个大盗。出狱后更没人知道他是搞什么营生。对于海坛县的亲朋好友来说,他是个谜,任何人都进入不了他的内心。
他提着一个大黑袋,走到海坛县西郊的一栋小别墅前,按了门铃。海坛县地处海岛,自然有绝美的海景。以前交通不便,是个贫困县,有能力的人都往外走。现在成了休闲胜地,又有大桥飞架东西,与大陆连为一体,很多人回来建海景房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出来开了铁门,用眼神跟练丹青打了招呼,随口问道:“有货?”
练丹青只有在这时候才露出笑容,点头道:“好货。”
乔修远教授是练丹青的老熟客了,从省城师范大学退休后,落叶归根,家乡海坛这个别墅,夏天时过来住,冬天风大,他就回省城去了。
“乔乔有打算回来看你吗?”练丹青边进屋边唠嗑。
乔乔是乔教授唯一的女儿,在美国结婚生子,前段乔夫人摔了骨头,乔乔着急,想回来尽孝,又被各种事拖着。
“我叫她别回了,她妈的骨伤养着,也快好了。我除了血压高,没别的毛病,有药吃着,不碍事。能不麻烦子女,就尽量不麻烦。”
老两口退休后,没子女在身边,有许多事确实不方便,还好有一两个学生特别好,建房批地、看病就医,有麻烦事尽是学生打头阵。桃李满天下就有这个好处。
到了客厅,乔教授给泡上工夫茶。练丹青不等茶入口,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木盒。
乔教授眼前一亮,接过来细细端详,“看样子是晚清民国年间的梳妆盒,图案是鱼化龙主题,光这雕工,就能值些钱呀!”
练丹青附和道:“要不说您呢,眼光是越来越亮了。”
乔教授年轻时就对文物有兴趣,退休后把这个兴趣捡起来,迈进了古玩这个坑。身为中文系教授,本来就学识渊博,一来二去成了半个专家。他敲了敲木头,看了看纹路,道:“难不成是金丝楠?”
练丹青道:“要不说您眼光毒,箱面就是金丝楠,骨架是黄花梨,这是从福州三坊七巷大户人家流出来的,错不了。”
乔教授拿到窗户边,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纹路,点头道:“嗯,不错,看来你是淘到好东西了。你这准备出什么价?”
练丹青道:“我着急用钱,一万八出手,您觉得怎么样?”
乔教授呵呵笑道:“小练呀,你可别坑我,当年我跟你爹的交情可不浅。可惜他死得早,要不然,现在我们老哥儿俩一块儿养老呢。”
练丹青听到这一茬,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但他随即回过神来。
乔教授觉察到练丹青脸色的变化,安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也别过不了那一坎。”
练丹青恢复常态道:“哎,是呀,过去的就过去了,只不过我爹死的那一幕太惨了,一提起,我的心就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乔教授道:“不提了不提了,咱们言归正传,这个梳妆盒,我也喜欢,要是价格合适的话,我就收下,咱们的关系,你得按照友情价。”
练丹青道:“乔叔,您别说友情价,我是想让您发财,我赚点毛利就够了,不行您开个价吧。”
乔教授拿着盒子端详了片刻,道:“一万,行的话,我就收了,你可说只赚毛利,该不会没赚头吧!”
“行,成交。说实在的,这个我有赚,一点点。看看,我让您发财的,在这边!”练丹青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青花瓷碗,上面有个缺口,还附着几粒藤壶。
乔教授一把抓在手里,一眼瞅出是海捞瓷。从落款看是清康熙的景德镇官窑,胎釉接合处相当工整,确实是清代的工艺。“这个最多几百块,还是残品,能发什么财。你看走眼了吧!”
练丹青压低声音,“这个不是一个,是一堆。碗,将军罐,大盘,深腹杯,都有。”
乔教授两眼发光,“在哪儿?”
“在海底。”
这个清康熙碗,即便是完整的,最多不过值一两千。但如果是一船,那就是天大的宝藏了。1984年,英国人哈彻在南海打捞出“哥德马尔森”号沉船,捞到瓷器六十万件,在只保留二十多万件的情况下,两年后就拍卖获利两千多万美元。这是海底探险的传奇,也是刺痛中国水下考古界的大事件,同时也使得人们意识到,海底有无数的博物馆,海底也是个大银行。乔教授显然深受触动。他入了这一行,因为有很好的国学功底,倒是把很多野生的行家都比下去了,这些年手里倒腾、收藏的文物,倒也不少,家里博物架上,便是他收来又舍不得出手的。有人看上了,他会说,等我赏玩半年,到时候我舍得了,你再来。但是第一手海捞瓷,他还真没见过。
“叔,您要是愿意,这桩买卖我就交给您。您要是没兴趣,我就找别人。”
乔教授盯着练丹青,像盯着一个可疑的小偷,“小练,你不会坑我吧?”
练丹青被盯得身上发毛,无奈道:“哎,坑人的事,我有什么理由头一个找你呢?再说了,我现在要靠这一行吃饭,我要是坑您,您一张扬,我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
乔教授沉吟片刻,似乎被他说动,但依旧谨慎,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小事,得慎重。”
次日凌晨,天上有星星。风不大,码头上很安静,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发出均匀的声音,像海岛的催眠曲。一艘小渔船的马达发出刺耳的声音,从码头出发,渐渐远去。码头又恢复了催眠的节奏。黑夜的海,也像一头巨兽,无边无际的黑,可以吞噬一切。
船上是练丹青、乔教授、池木乡和少林。池木乡掌舵,偶尔打开激光笔,一道笔直的光射向前方,可以看清是否有障碍物。他们之所以如此谨慎,是怕引起巡逻艇的警觉。
渔船很简陋,没有舱,用太阳布遮的,还是练丹青从渔民那里租来的。他和乔教授紧挨着一个货箱,这里风小一点,两人围着塑料布。夜里,海上还是会冷,乔教授这年龄,如果不是他自己要求,本是不能出海了。
练丹青看着黑乎乎的海面,若有所思,忍不住附着乔教授的耳朵问道:“我爹当年为什么会想不开?”
乔教授耳朵好使,饶是在马达声中,也能听清。他摇摇头,附着练丹青的耳朵,道:“那时候知识分子的命都是这样,知识分子要尊严,就没了命,傅雷呀老舍呀,哪个不是。”
“您说人心的恶,是不是比这海更深?”
乔教授叹了一口气,“时代的罪恶,你无法怪罪某一个人,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他本不该死在这冰冷的海里。”练丹青不甘心,咬牙切齿道。
当年,父亲跟练丹青最后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瘸着腿,出门投海死了。练丹青没有想到那几句话就是诀别。
“他扛不过去呀,他不死能怎样呢?”
“他应该在握着画笔走掉,那是他的夙愿。”练丹青道,“他连自画像也没能留下一张。”
往事使得海上的夜色,多了一层悲凉。
不多时,船来到一个无人岛附近。池木乡循着光线,很快找到了一个蓝色的浮标球。少林是第一次大显身手,早已穿上潜水服,戴上脚蹼,绑上水下探照灯,通上一条简易的氧气管,一咕噜翻滚就下去了。看来,他拍胸脯说的话,没什么水分。船上三人打着灯,静静地看着海面上的白色气泡。不多时,少林便浮了起来,随之出水的,是一篮子布满藤壶的瓷器。少林喘着粗气,道:“我,发财啦,发财啦。”池木乡一把摁住他,叫道:“你他妈给我安静点。”练丹青道:“发不发财,得看教授欣赏不欣赏。”乔教授眼睛亮了,拿起一个瓶子打开手电筒细细端详,像个孩子一样惊叹:“美呀,太美了!”练丹青得意道:“百闻不如一见,这回您可信了吧!”
不久,海面上灯光熄灭,马达声响起,海上又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5
海坛镇派出所副所长钟细兵刚去东洋岛上执行一起海上养殖纠纷案,要不是最后鸣枪把岛民镇住,差点不能全身而退。那些远离大陆的岛屿,岛民特别难搞,他们长期与海浪和礁石为伴,练成了跟礁石一样硬邦邦的性格,见面不打招呼,不善沟通,法律意识淡薄,遇到纠纷,很容易把外人和公务人员当敌人;再加上山高皇帝远,能用拳头分出高下的事儿,绝对不费嘴皮。
刚回到所里,茶还只泡了一半,手机就响了,是师母来电。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老师乔教授和师母了,也没打电话问候,现在他们打电话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在遇见乔教授之前,钟细兵可不是这般懂情感有分寸的人。他是以体育特长生身份考进的大学,文化课肯定差。那次期末考试完,他就知道乔教授这一门肯定有问题。他举着拳头逼迫宿舍每个人都捐了点钱,买了烟酒跑到乔教授家走后门。乔教授教了一辈子的书,没遇到过这一号野路子学生,好在他见过世面,笑呵呵让钟细兵坐下,喝茶谈心。钟细兵肚子里没有多少斯文的东西,便开门见山,说我今天是来搞成绩了,我豁出去了,你这门课我是及格也得及格,不及格也得及格。乔教授道,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考试的时候,你的同桌不让你偷看,你把他揍了一顿,是吧?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出去,迟早会得到血的教训的。你今天提了这么多东西过来,我会收下,但是,要给你钱,因为我不允许你们在宿舍抽烟喝酒。但是呢,这门功课呢,不及格的话,我让你补考,指定能让你亡羊补牢。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和想象力,这方面用得好,将来指定是个人才,用不好,一出校门马上就栽了。你要是能听进我的话,就继续喝茶,以后还可以来喝茶。你要是听不进去,现在就立马走人。
钟细兵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教授欣赏的一面,这一顿说教让他服了,继续喝茶。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像这样跟他讲道理,像这样肯定他。从此他成了乔教授家的常客。偶尔碰到乔教授要使唤他,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毕业的时候,钟细兵觉得自己一身本事,想考武警。乔教授道:“没问题,你现在思想各方面都可以,社会习气也去掉了,但是胆识和魄力仍在,这是一条好出路。”因为这番话,钟细兵成了一个边防武警战士,他又能吃苦,到基层派出所后很快就当上了副所长。钟细兵结婚的时候,乔教授过来喝喜酒,又当证婚人,一派斯文的发言,给钟细兵赚足了面子。如今逢年过节,他必定要去看望。
令钟细兵没想到的是,这次师母打来电话,居然是乔教授走了的消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印象中,以乔教授的身体状况,再活二十年没问题。他泡的一杯茶没喝上一口,赶紧跑去处理后事。乔教授就一个女儿,现在师母把钟细兵也当亲人使唤了。她希望让乔乔回来处理丧事,但是在路上不要让她知道。这让钟细兵费了一番周折。钟细兵本来请了两天假,但是现在等乔乔回来,把事情张罗完,没有一周不行。他在手机里跟所长马铜镜请假,这下可把所长惹火了,“一个老师走了,你请一周假,你从小学到大学,有多少老师呀,以后还有完没完呀,又不是你爹。”老马当兵出身,文化程度不高,基层经验丰富,说话喜欢用土话,骂人特别来劲。钟细兵毕竟是院校出身,气息上本来就跟他有点不对付,这几天又着急上火,心中那股野性也被激活了,丝毫不退让,“这个老师对我只怕比亲爹还亲,这个假我是请定了,你爱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
乔教授桃李满天下,追悼会真是热闹,钟细兵忙里忙外,忙完嗓子都哑了,这才有心思询问老师突然亡故的细节。师母流着泪说,这事儿,可能跟那天贵客登门有关。
那天,福州的朋友告知,来了个京城文玩界的泰斗级人物马爷。这可把乔教授高兴坏了,托了各种关系,与马爷见了一面,说自己有一屋子古董,请马爷到家来掌掌眼。马爷说这是得罪人的事,我真不干。乔教授软磨硬泡,才把马爷请到自己小别墅。小别墅进门处摆了十几个大塑料箱子,里面用水泡着海捞瓷,在做脱盐处理。马爷只瞅了几眼,还没拿到手上仔细端详呢,就说:“乔教授,你今天请我来,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呢?”乔教授笑道:“还有这讲究,假话可是谁都不爱听的。”马爷道:“教授你可错了,假话多数人都爱听,我给你客套客套,你乐呵乐呵,说真话呢,你可能就不爱听了。”乔教授说:“那指定是听真话呀!”马爷倒是直截了当道:“这不用看了,全是现在的仿品呀。”乔教授道:“马爷,这回你可走眼了,这些是我亲自看着从海底捞上来的,你看,上面的痕迹,没有在海里上百年出不来。”马爷倒也不争辩,道:“我不看哪里来的,我就看真假。是赝品,不管是墓里刚挖出来的,还是海里刚捞出来的,也还是赝品。”
想来马爷这种场面见多了,一口茶也没喝,急急上车回酒店了。乔教授心情一下子低落,竟也无心挽留。
当天乔教授还不服,第二天就蔫了,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跟师母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服了三颗红景天胶囊,就去睡了,转天再也没有醒来。医生推测是夜里脑出血死亡。
钟细兵可以想象,乔教授被点出真相之后内心的愤懑与纠结。在文玩圈,他是半路出家,仗着自己的国学功底,融会贯通,又被周围的人一夸,把心气儿提起来了,以为自己是个行家,实际上是半吊子。挖坑的人,要的就是这种自信满满的半吊子。他给马爷一棍子棒喝,这口气是过不去了。更重要的是,这批海捞瓷赝品,可把他的几十万积蓄全套进去了,这学费,太高了。
“知道被套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钟细兵很遗憾。乔教授平日里都把自己当成儿子一样,如果及时告知,也不会有这种后果。
师母说她当时看乔教授长吁短叹,也有这种提议,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在文玩圈,不论是打眼还是捡漏,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秋后算账的规矩。打眼或者被人挖坑,都不好意思透露出去。第一是面子,人都好面子,传出去影响你在小圈子里的声誉。失了面子,别人遇到好东西就不愿叫你一起看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半吊子混在一块儿。第二是能力。收藏比拼的就是眼力,输了认栽属于正常。花真金白银购进心仪的古玩,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而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你连真伪都难以辨别,一过手就输了,只能吞下后果自己品。这样一来,藏品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还是蹬自行车的上班族,大家都有捡漏的机会,它实际上也体现了公平原则。你被坑了,只能安慰自己是交学费,只不过这个学费交得太惨了。
至于这一批栩栩如生的仿品,师母晓得是从练丹青那里收的。但是她对练丹青也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他父亲老练,之前与乔教授有交情,同一所学校,一个学中文,一个学画画。老练在那个年代,因为曾给庙里画过神像而被批斗,后来不堪其辱,就跳海自尽了。毕竟这是一段悲惨的经历,乔教授从没详细提及。而且老练死后,练丹青性情大变,犯过事,坐过牢,乔教授也不愿多提。但他还是不忘旧情,毕竟是故交之子,能帮的就帮,特别是练丹青出狱后,干的是倒腾古玩这一门,兴趣相同,便有了更多往来。这样看来,练丹青完全是设坑杀熟。
想到这里,钟细兵牙齿都差点咬碎了。乔教授没法向自己开口,还有一桩,是因为这件事处于法律的边缘。倒腾古玩,一不小心就倒腾到非法的坑里。
乔乔回来处理了丧事之后,陪了母亲两天,临走时对钟细兵说:“我爸走得冤呀,这一口气真咽不下去。”
钟细兵叹了口气,“我会给他在天之灵一个交代的!”
练丹青夹着一个黑色拉链皮包,走进锦绣家园,一股酸水从腹部涌上喉头,嘴里是莫名的滋味。在监狱里,他得了很严重的胃溃疡,现在还是经常泛酸,他自己经过观察,发现情绪很影响胃的舒适度,如果情绪波动很大,胃就会有很大的反应。
练丹青现在是孤家寡人,租住在海坛县老城区的一间旧房。一是房租比较便宜,二是他恋旧,青少年时期他生活在老城区,一草一木一物一瓦,皆是旧物,别有深意。少年时与父亲住在院子里,父亲喜欢种兰花,开放时节沁人心脾。现在他租住的院子里,墙角被兰花拥着,一闻就有旧时光的味道。
锦绣家园是练丹青入狱前的房子,现在前妻赵芳住着。他在熟悉的门前停顿了下,敲了敲门,赵芳开了个门缝,见是练丹青,愣了一下,又想把门关上,练丹青挤了进去。赵芳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她心里有恨。
当年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赵芳当护士,女儿练小虹聪明乖巧,在学校里画画比赛经常获奖,并且以爸爸为荣。那时候练丹青能挣钱,作品在市场上得到了认可,行情不错,母女俩都认为他是个成功的画家,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大画家。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门,当着母女的面把练丹青铐走。赵芳永远忘不了练小虹那惊愕的、恐惧的眼神,孩子的世界完全被颠覆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爸爸原来是个骗子、窃贼。赵芳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她后来跟亲戚们说,她并不在乎练丹青赚不赚钱,什么日子她都可以过,她生气的是练丹青瞒了母女这么多年。令她果断离婚的是女儿所受的伤害,女儿不敢上学,因为同学们都知道她爸爸在牢里,之前她给爸爸制造的光环完全是个假象,她不但抬不起头,而且还会受到羞辱。赵芳让孩子休学,做了心理诊疗。医生认为,现在的环境会让孩子受到重复的刺激,导致病情反复。赵芳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能吃得下,痛定思痛,最后四处借钱,送孩子出国念书了。
“你有事吗?”赵芳冷冷地说,口气相当明白,她不愿意这个家还有他的踪迹。
练丹青从包里掏出一捆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给女儿的,五万。”
赵芳又是一声更冷的冷笑,几乎是嗤之以鼻,“你以为这能补偿对小虹的伤害吗?”
“补不了,什么也补不了,我知道。”练丹青叹了一口气,“她在外面上学,花销大,我想帮一点。”
赵芳把那捆人民币拿起来,正眼也不瞧,“谁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坑蒙拐骗来的,保不齐哪天警察上门,连我都一块儿带走。你还是拿走,别给我们带来麻烦了。”
练丹青辩道:“我现在走的是正道,收古玩卖古玩,这是正钱。”
“孩子的花费,我来操持,我不需要。”赵芳正色道。
“你别嘴硬了,我晓得你跟人借了不少,有的还在跟你要钱呢!”
“我跟谁借是我的事,总比跟你要钱强。我警告你,我不想让小虹见到你或者听到你的消息。什么叫杯弓蛇影,什么叫风声鹤唳,你晓得不!”
练丹青低下头,这是他无法解决的矛盾。他既想有朝一日站在女儿面前道个歉,又不想让女儿再次受到自己的伤害。他抹了一把眼泪,“怎么说,她也是我女儿!”
赵芳最后把钱塞回他的皮包,把他像一堆垃圾一样推出门口。练丹青没想到自己的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在门外不服气地叫道:“她毕竟是我亲生的,这一点你得承认吧!”赵芳砰地关上门,懒得跟他磨叽。
练丹青知道自己是女儿的噩梦。出狱之后,一心就想赚钱来弥补对女儿的伤害,没想到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双手蒙住脸,让自己陷入黑暗,突然间朝着天空一声怒吼,喉咙里滚动着呜咽。一个上楼的大爷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个疯子,赶忙溜走。
6
练丹青像一只丧家之犬,惶惶然穿过东湖市场,穿过烟火弥漫的宫巷,路边有香火店、理发店、干货店,弥漫着咸咸的气息。他觉得肚子空,想吃碗面条,但是又觉得难以下咽,径直走到巷子尽头的“李云淡中医诊所”。李云淡医生正给一个病人把脉,朝练丹青点了点头,让他先到楼上坐。练丹青心照不宣,脚步也没停下来,到了二楼茶室,熟门熟路,自己先掰了一块“白牡丹”放进煮茶器,开始烧茶。李云淡注重养生,茶室里夏天是白茶,冬天是红茶。
如果说哪一个人可以和练丹青称为知己,那就是李云淡医生。两人是小学同学,性格都是内向文静,都是别的同学欺负的对象,不由得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李云淡经营的是中医诊所,中医是家学,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他真正的专业是考古,喜欢历史、风俗与考据,在当地的文物圈里是一个专家级的人物。有一次,中央电视台来当地做文物节目,请他作为解说嘉宾。在央视露面,在当地可是不得了的事,自此“一战成名”。他家里有“二柜”,一楼是巨大的中药柜,二楼是书柜,满满当当,又好购书,每年都要把不常用的书淘汰出去,乃一书痴。可以说,他是一个以医生为幌子的文物专家。虽然他对文物的痴迷花了不少精力,成了一个不称职的医生,常被老婆诟病,但是据说他倒腾和收藏的文物,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病人退去,李云淡即刻上楼,看练丹青一副失魂落魄样,便问究竟。练丹青说,自己从监狱里出来,只想一门心思赚大钱,来弥补对孩子的过失。哪晓得现在赵芳连钱都不要,视自己为洪水猛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把那摞钱放在李云淡面前,说:“我思来想去,这事只有你能帮我办成。给孩子一点资助,让她在国外完成学业,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李云淡笑了,“有钱了也烦恼。不过她的担心也可理解,你被抓之后,家里被警方翻箱倒柜的,她心有余悸呀。你要是放心我,以后给她们的钱就放在这儿,我想办法,她们欠着外面不少钱呢!”练丹青道:“那就拜托你了。唉,更要命的是,她不让我哪怕跟女儿通一句话、看一眼,这可要了我的命!”李云淡道:“这个慢慢来,孩子在成长,创伤在恢复,迟早会认你这个爹的,毕竟是你亲生的嘛。你尽管挣钱,不怕她不花,国外花销可大了。对了,看来你最近捡漏了,赚大发了。”练丹青低下嗓门道:“不瞒你说,现在要干一票大的,路子不野,根本赚不到大钱。”李云淡道:“你一说这个我可心惊肉又跳的,当年你被抓了,我也是吓出半条命。”练丹青笑一笑,道:“放心放心,吃一堑长一智,当年我是失心疯了,现在是团队作战,我在幕后,稳坐中军帐呢。”
李云淡拿出一片陶器,喜滋滋道:“你看,这是我收罗的一块黄陶片,有贝齿纹,这是典型的‘壳丘头遗址’的东西,可以看出七千年前的岛上先民的制作工艺,令人赞叹呀!”壳丘头遗址是福建省最早的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代表了七千年前先民在海岛栖息繁衍的历史。遗址在五十年代被发现,1985年发掘,出土了打制石器、磨制石斧、石锛、骨匕、陶片等文物。练丹青看了看,道:“这个不值钱吧。”李云淡道:“这个不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这个要看文物价值。”李云淡炫耀了自己的宝贝,又说:“乔教授的追悼会我去了,以为会碰见你呢。”练丹青眼里有一丝惊慌,“乔教授高风亮节,桃李满天下,我这有污点的人,去了怕玷污他的名声。”李云淡道:“哎,怎么说呀,想不到他会这么快走掉!”
李云淡的老婆仙香在楼下叫唤,是有病人来了。李云淡移步下楼,道:“你喝会儿茶,一会儿吃了饭回去。我最近读的古籍里,对咱们这里的航海文化,有新的发现,还要跟你说道说道。”练丹青道:“怪麻烦你的。”李云淡道:“说什么见外话,你我之间,需要在乎一顿饭吗?”练丹青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独自品茶。
正是满水时分,榕树下海坛镇码头,像一个奶水充足的少妇,哼着浪里个浪的小曲儿。几十只入港的渔船,在水面轻轻晃荡,宛如入睡的婴儿。
一阵马达声,池木乡和少林的渔船入港了。刚刚准备熄了马达,池木乡马上看到一辆边防派出所的巡逻警车,而车上下来的警察,也似乎将目光投到了这个方向。少林看见了警察,低声道:“赶紧跑吧!”池木乡丝毫不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慌什么慌,这么胆小就别干了。”少林忙表白道:“我慌?笑话。我是怕你麻烦。”池木乡压低声音道:“你就别吱声坏我事,什么麻烦都没有。”
警车下来的,正是副所长钟细兵和民警小龚。他俩在码头上巡视了一番渔船,眼光如同探照灯。这些船只的老板和船号,他们甚至能背得出。这些船出海,打鱼,卖渔获,船员的行动,他们瞅一眼,就能看出正常与否。倘若有走私、偷油、盗捞什么的,那种鬼鬼祟祟的气味,他们能闻得出来。
他们走向池木乡的船只,这表明他们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池木乡低着头,但是余光已经扫到警察走过来了。他低声吩咐少林:“你就当哑巴,懂吗!”少林虽然不服气,鼻子哼一声,算是默许。危急时刻,他第一次感觉到池木乡身上被激发出来的狠劲。
“船是你的吗?”钟细兵朗声问道。
池木乡斜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借老六的船,有问题吗?”
钟细兵道:“难怪我看着不对劲。对了,干吗用的?”
池木乡道:“打鱼呀,还能干吗!”
钟细兵不再追问,把目光投向少林。少林低着头,傻乎乎地,在抠自己的脚指头。在池木乡的警告下,他横下一条心:装傻,装哑巴,什么都不知道——少林聪明,装傻并不费劲。
钟细兵朝小龚使了使眼色,小龚明白,一步跨到船上,掀开甲板。因为舱内看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是打鱼的话,渔具和渔获应该在水舱里。
少林心跳加速,他不相信池木乡有本事躲过警察的质疑。他眼睛滴溜溜地转,随时准备跳水逃跑。
小龚掀开甲板,水舱里有氧气瓶和简易的潜水用具。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谁也不敢第一个发声。谁发声,意味着谁沉不住气,先露了馅。
池木乡倒是大大咧咧,“看好了吧,我们要上岸吃饭了。”
钟细兵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有问题呀!”
池木乡摊开两手,道:“行呀,有问题你抓我去坐牢呗,什么问题呀,我是偷砸抢,还是杀人放火了?”
池木乡虎视眈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味。少林一看,行呀,在警察面前,有把柄,还这么蛮霸,也没白吃过牢饭。这么一想,他身上也有了勇气。
“打鱼?网具也没有,渔获也没有,你当我们是瞎子?”
少林一愣,心都快跳出来了。早知道该弄张网当道具。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池木乡怎么圆场。
池木乡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你们好像对打鱼很熟悉似的,但你们下过一张网吗?现在近海打鱼还够得上油钱吗?那些下绝户网、违规打鱼的人呢,你不抓,却跟我们过不去。”
“别转移话题,你自己说的去打鱼,渔获、渔具都没有,是什么意思?”钟细兵厉声问道。
“网鱼网不到钱了,我们是挖深海鲍鱼的,渔获在草屿岛给贩子收了,现在我们要去美美地吃一顿。你要是觉得我们有问题,先带我们去吃一顿,再带到所里。要砍要杀由你们,但是先吃饱了再说。”
池木乡熟悉本地渔民的劳作,编出托词绰绰有余,况且船上也没有任何文物,因此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钟细兵觉得有异,但是对方的讲法也说得过去。没有证据,自己没有任何行动的理由。现在只有一个突破口,他犀利的眼神刺向少林。
少林能够感受到钟细兵的目光,吓得一激灵,低着的头更低了。
“嘿,你是去挖鲍鱼的吗?”钟细兵吆喝道。
少林谨记一条,不吱声,所以横下一条心,专心致志地装傻。他斜斜抬头看了一下钟细兵,翻了一下白眼,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是个傻子。”池木乡道,“你们如果不请我吃饭,我们就自己去喽!”
钟细兵看了看四周,“没什么问题,打扰了,我们走吧。你们去深海挖鲍鱼,也要注意安全。”他知道看不出究竟,即便有问题,也不便打草惊蛇。
少林看他们走远,这才擦去了嘴巴的口水,长长舒了口气,恢复了机灵样。
池木乡道:“装傻你还行!”
少林道:“大哥,你装狠更行!”
池木乡踹了少林一脚,少林一个趔趄,差点掉进水里。
“谁他妈说我装狠,我是真狠!”池木乡骂骂咧咧。
“是真狠,可别对我真狠呀!”少林哭丧着脸抱怨。
“不狠点,你能服气吗?”
“我服,我服,赶紧美美地吃一顿,我才有力气服!”
两人先找了一家码头馆子吃饭。少林在船上待了一天,像个饿死鬼一样,抢着点菜,“大哥,咱们该好好慰劳下自己,压压惊。”说着点了九节虾、荔枝肉,又点了酒。池木乡道:“你吃个饭也搞那么隆重,今天一个屁也没捞着,还没到庆功的时候!”少林道:“咱们辛苦了一天,吃好喝好才能干活呀。再说了,那天给老板捞了那么多瓷器,咱们又不缺钱了。”池木乡压低声道:“胡说,那些瓷器不值多少钱的。”少林撇撇嘴道:“怎么就不值钱呀,那个教授下巴都惊掉了。”池木乡警告道:“我说不值钱就不值钱,你别多嘴。咱们干的这是见光死的事,你那嘴巴给我拴牢点,要不然小命会没的。”少林道:“行,我不说了,我嘴巴光用来喝酒吃饭,吃爽了了事,这总行吧?”少林在海底下,干的是苦力活,自己觉得功劳颇大,按功论赏,吃起来特别凶,一条条大虾被五马分尸,留下一桌子残骸,有吃完了就去死的豪情。吃完了,他跟池木乡要钱,说去街上逛一逛。池木乡晓得他想去城隍庙赌几把,又警告道:“少林你给我听着,我们现在还没到享受的时候,你是辛苦,但是你捞了一天连跟毛都没捞出来,享受个!”少林道:“亏得没捞到,现在要是捞到,不得给公安揪住了!”池木乡道:“一码归一码,公安我来对付。赶紧跟我回去,老板要过来开会。”
老板,就是练丹青。两个人刚回到海洋宾馆,练丹青就来了。平日里,练丹青对池木乡是尊重的,但在这件事上,练丹青是行家,一切得听他安排,因此池木乡恭恭敬敬。三个人开了个小会,池木乡汇报了今天探海的情况,他们主要在碗礁的预定几个点上勘探,但是在二十米多深的海底下,能见度不高,勘查的面积很小,真的有海底捞针的感觉。少林脑子里有了主意,说如果想找出来太难,不如就用拖网,能拖到一件是一件,既然渔民用拖网能拖出来,我们肯定也能。练丹青打断了少林的话,这种毛头小子,想的都是损招。练丹青再次强调,碗礁那块地方肯定有宝贝,要不然渔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捞到碗。国外有专门的海底探宝团队,人家有大船,有专业人员,有海图资料,还有声呐技术,就算这样还要花费几个月才能找到,咱们凭借的是土经验,找几天就想找到,简直做梦。一般来说,沉船数百年后,至少会有两米以上的淤泥覆盖,没有专业设备,很难找到。但是,既然有渔民能用拖网捞到东西,说明沉船的某些部位已经露出海底,甚至肉眼可以看见,这种地方如果找到,只要用铁耙等工具,就可以挖出来。我们界定的范围,不会大,可以花几个月时间找,只要一找到,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干了,何乐不为?
少林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他不甘心做个多余人,又找了个话题质疑:“这事靠谱不靠谱呀?上次我们捞了那么多卖给教授,都说不怎么值钱,那你这次怎么就能确定?”池木乡呵斥道:“老板说不值钱就不值钱,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池木乡凶神恶煞起来,像张飞般怒目圆睁,少林又害怕又不服,嘟嘟囔囔道:“我连问都不能问,还算团队的一分子呢,我到海底吭哧吭哧地摸,要是连摸的东西值不值钱都不晓得,还摸个!”练丹青怕团队不团结,队伍不好带,但说专业知识又怕他不懂,便和颜悦色道:“福州城西门藏天阁,你应该听说过吧,著名的古玩街,有一个老板叫郑国风。他有多大的财力知道不,他铺里的寿山石随便拿一块,都是几十万的。他呀,跟我说,如果那个盘子是完整的,他现金给我五百万没问题,回头他赚得比我们还多。他国内国外渠道都有,你就什么都别想,好好干活去吧。”他拍了拍少林的肩膀。少林觉得找回了面子,道:“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不愧是专家!”
池木乡又说了刚才被公安查问一通,有惊无险的事。也还好,今天没捞到瓷器,要不然还被活捉了。比较奇怪的是,往常巡逻不会这样,都是看有没有疑似走私的物品,现在气氛好像紧张多了。练丹青说,也许查的就是盗捞。因为最近北京查到一个文物走私案,物品就是来自这里的海捞瓷,转手到北京潘家园等地。公安部门应该有命令下来,让地方公安严加看管,开展保护海底古船的反盗捞行动。
三人一商议,定下方案。第一,以后不从码头上岸,从村庄澳口上。澳口,就是一种简易码头,一般的临海村庄都有。澳口只有在潮水满涨时分,船只才可以上岸,所以上岸的时间要踩准。第二,继续招靠谱的“水鬼”,加大搜索力度。第三,池木乡建议,换一艘“大飞”来运作,这是之前他提议过的。所谓“大飞”,就是专门走私用的改造后的小艇,基本上配备四个马达,水上时速可以达到九十公里。这在水上是个极度危险的速度,一旦碰上障碍物,马上船毁人亡。但是对于走私、盗捞来说,这也是个安全速度,一般的小船和小艇,时速在二十多海里,“大飞”可以远远把他们甩在身后。也就是说,有了“大飞”,在海上可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池木乡对此念念不忘,就是因为他觉得上次如果有“大飞”就不会被抓了。练丹青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做了改动,真正的“大飞”太醒目,哪个渔民也不会用来打鱼,他要用渔船来改造,加强动力,做一种“土大飞”。既能提高速度,又不碍眼。他从乔教授那里捞到一桶金,可以投资这个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他懂。
7
经过昨夜的大风,今天海面颇为平静。海像一面巨大的蓝镜子,天空也像一面巨大的蓝镜子,中间空空荡荡,世界返回最初的一无所有,无牵无挂。
“土大飞”开出澳口后,渐渐加速。池木乡把速度加到四十海里,已经是风驰电掣,耳边海风呼啸,海面如同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赛场,灵魂都要飞起来了。少林举起双手,朝着远处大声呐喊,发泄自由自在的快乐。池木乡骂道:“鬼叫什么呀,没见过世面!”少林知道池木乡在骂他,但风太大了,听不见。池木乡警惕地眺望海面,其实如果没有特殊的案件,海面上是不会有巡逻艇的。最多就是休渔期,渔政的巡逻艇会过来,看看是不是在打鱼。现在的海面,跟草原一样,是最安全的了。少林叫道:“大哥,多跑两圈。”池木乡对“大飞”的期盼由来已久,仿佛是加了两扇翅膀,他比少林更愿意纵横驰骋。
先是少林瞅见的,远远两个黑点,叫道:“大哥,有货!”池木乡也看见了。俄而近些,少林又惊喜道:“是两个宝贝。”宝贝,指的是海上浮尸。海上若有人溺亡,依照习俗,拾掇了下葬,以后这魂灵就是你在海上的保护神,你在海上做任何事情,都成。
池木乡把速度放慢,靠近,瞅得细了,确实是两具浮尸,仰躺着,不晓得死了多久。但是又有一点异常,两句浮尸是连在一起的。少林伸出耙子捅了一下,浮尸动了,缓缓地伸出手,抓住耙子。少林吓了一跳,“大哥,是活的!”
被救的两人显然筋疲力尽,现在的动作很像树懒,费老大劲才爬上船。被弄上船后,累得话也不多说一句,喝了几口水,倒头就睡!
少林苦笑道:“怎么办,摊上两个活人,还睡得跟死人一样!”
池木乡道:“活人不比死人强吗?”
“强什么呀,还得送他们回去,咱们是正儿八经做海盗的,现在整成了学雷锋,这跨度不适应呀。”
池木乡哼了一声,“学雷锋,这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干。仔细瞅瞅,这俩虽然是活的,但也是俩宝贝。”
“大哥,你要把他们整死?”
“哎,你这个愣头青,我没事整死人干吗,有那么无聊吗!你看看这两个人,我们这大清早捞着了,至少在海上漂了一夜。这水性,只怕比你好吧,你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同伴吗?我们能白救他们吗?”
少林一听,恍然大悟,道:“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他们的肤色,我可以推论出他们必定常年在海上生活,你说我这个推理对吗大哥!”
“推你个屁,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渔民,而且一定是父子,要不然不可能海水打不散的。”
这两人,真是老欧和船仔。他们确实在海上漂了一夜。
后来少林一直向船仔炫耀,道:“船仔,要不是我这滴溜溜的贼眼,你们早就在海里喂鱼了。”船仔笑了笑,他常年在水里活动,淹是淹不死,但能累死!
老欧活过来后,朝海拜了三拜,拜谢了妈祖,又朝池木乡跪了下来,“你是恩人呀!”
少林也凑到池木乡面前,接受拜谢,“我也是恩人!”
船仔没有动,他不确定是否要这么做。老欧也拉着他一起跪下来了。
池木乡看着不情愿的船仔,冷笑道:“怎么的,你是觉得不该谢我们?”
船仔迟疑道:“不,我是很感谢,但是我想不一定要下跪吧!”
“我们这两条命就是你们的,你们尽管吩咐!”老欧补充道。
池木乡浓眉一展,哈哈大笑道:“对对对,跪也没啥用,你就是膝盖跪破了,我也得不到一毛钱,别整这些没用的。但是呢,我也不能白救你们,不计报酬的好人好事,我是坚决不干的……”
“钱呢,我们一时也没有,但你说个价,要是我们能受得住的话,总能找到办法的。”老欧心想总是以钱换命,又怕池木乡坐地起价。
“跟你要钱,那不是我的作风。对了,你们水性应该可以吧?”
“有有有,我们除了水性啥也没有。”
“那就好办了,你们给我干一件事。完事了,咱们两不相欠!”
老欧想都没想,就成交了。池木乡把老欧和船仔扶起,他俩成了池木乡的“水鬼”。
对老欧父子来说,这倒是一个擅长的活计。老欧不到十岁就下海了,对海洋比陆地要熟稔。常年与海为伍,有时候在海上劳作一天,一个说话人也没有,只有礁石、海浪,千百年不变地拍打着,底下掩藏巨大的秘密,但不言声。他的人也跟礁石一样木讷、沉默、坚硬。相比而言,岸上生活的人情世故,对他来说更复杂。在海上漂荡的一夜,他筋疲力尽,脑海里就是“挺住”两个字。这朴实的两个字,使得他忘记了恐惧。对于船仔而言,深海潜水算是他的特长。用这个绝活换取救命的代价,简直是天意。
捡了老欧父子,池木乡算是捡到宝贝了。现在池木乡有三个“水鬼”,在海底工作,而他在船上管理氧气瓶和固定船只方位。人多力量大,第一天便有收获。老欧出水后说,他看见一块海底有凸起,像个小山包。海底有这种地貌,不寻常,明天可以专门发掘这个地方。几天来的海底捞针,到现在总算有点方向了,池木乡终于咧嘴笑了。跟少林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老是训斥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现在总算是可以谈笑风生了。
夜幕降临,他们从碗窑村的澳口上来,再坐车到县城来大吃一通。池木乡干了一碗酒,“都给我吃饱了,明天狠命地干,老板说了,这碗礁下面,就是一个海底银行,钱多了去,就看你有没本事拿!”
夜里,池木乡与老欧同一个旅馆房间,少林和船仔一个房间,毕竟是新入伙的,池木乡这么安排有点要分头看住的意思。老欧躺在床上,脑子总算缓过来,隐隐还有点担心,这活儿偷偷摸摸的,看着不像正经活儿,犹犹豫豫对池木乡道:“你说咱们这事,政府不允许的,可是犯法的事,对吧!”池木乡鼻子哼一声,道:“还没干两天,你就打退堂鼓了?”老欧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事,必定有风险,让公安逮住了,坐牢是必须的,这不是心里有个疙瘩吗?我在想,能不能让船仔回去,我指定帮你帮到底!”
池木乡从床上猛地站起,一把揪住老欧的衣领子。两人的块头相比,像是老鹰抓住麻雀。池木乡恶狠狠道:“我救你们两条命,两条命都是我的,懂吗?”
“懂懂懂。”老欧连忙求饶。
“懂个屁,是的,咱们这事法律不允许,可是你掉在海里,法律会救你吗?要不是我们大清早来盗海,你还有命?现在你有命了,还来说盗海的不是了,你说你是人吗?”
老欧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是一味认错。
池木乡见把老欧说得服气,脸色缓和下来。对他而言,驯服是最重要的。他意犹未尽道:“看你是老实人,我跟你说道说道。这海底宝藏,说是国家的,国家又不去捞,我们捞到了,又说我们是非法的。你说外国人捞到了,卖了几千万,国家也没辙,就拿我们撒气。老板说,咱们捞的东西,即便交给国家,藏在博物馆里,嘿,倒好了,那些领导什么的,就把那真品拿出去拍卖了,弄个赝品跟那儿展览。所以,国家的规定,都是让老实人去遵守,制定规则的人自己不遵守。你想想,我能当个老实人吗?他们乱规定,我们要什么都要遵守,那还有活路吗?再说了,我们老祖宗把东西丢在海底,也没指定谁可以捞谁不能捞呀,咱们有本事,怎么就不能了!”
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理直气壮,老欧毕竟没见过世面,当下也觉得这件事似乎也说得过去,连忙附和。
“再说了,你这是还我救命的人情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凡你以后退出一人,我就随时把这条人命取回来。”
老欧被连吓带劝一番,脸色煞白,不再有其他想法。
少林和船仔同住一间,少林在池木乡身边,是个懵懂的受气包。这回有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很是受用。少林洗完澡出来,用吹风机吹头发,看着自己的新潮发型,颇为满意。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问道:“我这个发型怎么样,有派头吧?”黄发刘海把他的眼睛遮住,头顶的头发烫得高高的。船仔正赤身裸体冲凉呢,一边捂住下身,一边看了眼他花里胡哨的发型,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晓得好看不好看,还是蛮派头的。”少林让船仔把手拿开,看了一眼,道:“哇,你还没长齐,要努力哟!”
两人躺在床上,熄了灯,却没马上睡着。少林一直以船仔的救命恩人自居,在黑暗中吩咐道:“你这条命可是我救的,以后要当我是老大。”船仔不置可否,却陷入沉思,嘴里喃喃道:“我想如果你们没有救我们,我们应该也可以扛到岸上。我在海上漂了许久,思维进入另一种状态,就像动物的休眠。我尽量不动,减少呼吸,忘记饥渴,也不思考,把自己当成一截木头,在海上漂。海上的木头,最终都会漂在海滩上。所以,如果没有你们,我还是想挑战一下自己的生存底线。”少林一下子从船上跳起来,道:“船仔,原来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救了你,你还吹牛!”
船仔吓了一跳,道:“你别激动,我肯定记住你的救命之恩,或者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只不过有一种冲动,想挑战一下自己的生命极限,那是个很好的机会。”
“挑战极限,很容易,就是咱们到水底去,看能不能找到宝贝,其他挑战都白瞎。”少林转移话题道,“对了,你知道咱们要找的宝贝价值多少吗,上千万,比银行的金条还值钱。名字叫什么,元青花瓷,我也不晓得这鬼东西怎么会那么值钱。”
船仔对于金钱没有概念,一万和一千万,他都没见过,也没什么区别。
少林见他没兴趣,便问道:“你说咱们分到钱了,你最想干吗?”
“我不分钱,我是来报恩的。”
“那不行,报恩是一回事,捞到宝贝了,指定有你们父子一份,这个我必须跟老大提。”
“不可能要的,那样等于说我还欠他人情!”
“嗨,你真是太轴了。我就问你,有了一大笔钱,你想干什么?”
船仔在黑暗中想了想,道:“买条船吧,大一点,至少两个发动机,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
“有那么多钱了,还打鱼?瞧你这出息劲!”少林哈哈大笑,第一次找到了优越感,好像在笑一个傻子。
“打鱼不打鱼无所谓,就是可以更自在,可能到鲸鱼出没的地方。”
“哎,好玩的地方是陆地,不是海洋。”少林胸有成竹道,“你常年待在岛上,待傻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城市里耍耍,你可就开眼了。”
“那你说说,你有钱了最想干什么。”船仔问道。
“唉,你毛都没长齐,给你说你也不懂。”少林叹了一声,似乎有心事,“实话告诉你吧,我会花在女人身上。我喜欢一个女孩。我已经够帅了吧,你看我这发型,甩几条街,可是帅不管用呀,我想来想去,还是钱的问题。再帅,没有一条大金链子,我的帅就不会发光。如果我有一部手机,站在街上打个电话,就能把女孩子吸引过来。再说,她喜欢上我了,我还得有十几万彩礼,没彩礼人家父母亲不撒手呀。我想通了,光帅没用,关键的问题还是钱,我干这一票,要一条龙解决所有问题!你说,我这个想法对吧……”
少林滔滔不绝,但是船仔没有回应,已经响起轻微的鼾声。少林一把把他摇醒,“船仔,你对我不够尊重呀!”
船仔嘟哝:“先睡觉,醒了再尊重好吗!”
次日凌晨,“大飞”从岸边出发。朝阳在海面升起,平平投在海水中,蓝绿的海水,金黄的曙光,在波浪中融合,海面像打翻了调色盘。船只前行,像一支狂乱的画笔,马达声犹如奏乐,水痕绘出印象派的迷离效果。而船上的人影,则是海的灵魂。
船只在指定的地方停下,抛锚泊船。画面定格下来,一幅多么写意的渔舟朝霞图。
也许是对此情此景的赞叹,船仔不禁在船上一声长啸,他很想纵身一跃,与海水融为一体。池木乡吼道:“鬼叫什么,赶紧穿上装备!”船仔兴致被打断,狠狠地盯了池木乡一眼。即便如此,他也是没有办法,戴着蛙掌、护目镜,嘴里咬住呼吸管,连在氧气瓶上。池木乡盯着他一眼,叫道:“怎么啦,你还不服气,你以为来海上旅游的!告诉你们,今天捞不着东西,就别上来!”少林和老欧早已习惯了池木乡的颐指气使,船仔咽不下这口气,气咻咻的,站着不动。老欧怕出事,拉着船仔跳下水。但是船仔不乐意,在水里扑腾几下,又爬上船。老欧赶紧跟了上去。池木乡气坏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想教训他一顿。
“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不能那样命令我!”船仔的眼睛与池木乡对视,一字一字道。
换作平常,池木乡早已经拳头伺候,不过现在在海上,心中装着探宝的事,池木乡看船仔像头倔驴,还是把拳头缩了回去,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你收回那句话。我只是在帮助你做事而已!”
池木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你说的,你必须帮我做事,你必须拿出成果来,其他的都是废话,可以了吧!”
老欧知道池木乡在忍,他怕池木乡一爆炸,船仔的小命要没。他再次一把把船仔拉下海,扑通一声,水面激起两朵浪花。
斗气的事告一段落。三个“水鬼”,带着铁耙,潜到十几米深的海底,对着凸起的部位开始挖掘。表层是淤泥,挖掘之后海水变浑,三个人视线模糊。事先老欧做了部署,不管如何,就从凸起的地方挖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形成的,除非是岩石打不下去。还算顺利,挖开淤泥层后,下面是预想中的珊瑚板结层。珊瑚的板结层,在昏暗的水底,如果只用手探触,会以为是石头,就会无功而返。但老欧在探触之后,朝他俩竖起大拇指,这个手势证明在他的预料之内,可以继续开挖。
船仔到达水底之后,心情平静下来。是的,水底有这样的一种功能,你可以忘记烦恼,专注于眼前。关于海底的秘密,这倒也是他想知道的。
池木乡在船上,一边看着水里冒出的水泡,一边观察海边的状况。他感觉自己像个牧羊人,放牧着三只羊,是的,自己现在拥有三只羊,收获就靠这三只羊了。虽然其中的一只令他不快。船仔跳下水的时候,他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但终究这三只羊是替他干活的,他怀抱希望。练丹青曾说,这海底银行,需要的就是一把钥匙,咱们没有实力用声呐系统探测,靠的只能是经验和对这一带水况的熟悉程度。老欧会是一把好钥匙吗?如果是的话,这实属天意。他瞄见远处有一艘船,赶紧掏出望远镜观察。他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过路的轮船、渔船还是巡逻船。若是巡逻船过来,他就会拉动氧气管,让老欧他们上来撤离。为安全起见,现在勘探阶段都是白天行动,因为海底需要光线;等确定开始打捞,则必须晚上来,自带水底光源。这也是老练的要求。若不是要掌控全局,池木乡真的想自己下水探一番究竟。
池木乡的水性相当可以。小时候他皮得很,小祸大祸都敢惹。有次被他爹追到码头,无路可去束手就擒。他爹把他拦腰抱起,一整个扔到海里。扔了几次后,他的水性越来越好,再被追到码头,不动了,好像等着被他爹扔水里。他爹气急败坏,在他身上绑了一块石头,扔下去,说这天杀的,我不要了。他还真的差点被憋死,还好把石头挣开,好不容易浮上水面,才晓得他爹真的动了杀心。他骂道:“老不死的,你真的想搞死我!”他爹也骂道:“你要死了我就不用赔人家房子了。”原来是他把别人的房子烧了。
水面上一阵涌动,是少林上来了。他上来报喜,道:“大哥,发财了发财了,有东西。”原来,他们用铁耙子刨泡开二三十厘米的板结,里面是空的,布满了结构松散的珊瑚砂。在刨开的洞口发现了一截布满硬质钙壳的东西,可以断定是木头,也可以断定是人工遗迹,但是难以撼动。池木乡一听兴奋了,忍不住叫少林在上面望风,自己带着一把鱼刀,一头扎进水里。他宛如神牛入水,又天生大力,下去又砍又拽,弄了一截木头上来。
这一收获打消了原来的不快,四人鸣金收兵。上岸后,池木乡马上将这截木头送给练丹青。练丹青曾指示,搜到任何可疑物件,先送过来,再做分析,寻找进一步线索。池木乡没文化,但对练丹青这一套言听计从。
趁着池木乡离开,三个人去一家饭馆吃海鲜面。少林颇为兴奋,他感觉离宝贝更近了一步,发财的日子近在咫尺。池木乡离开的时候,他邀功道:“今天有收获,给点银子庆祝一下。”池木乡乜斜了他一眼,拿出三百,道:“还没到庆功的时候,你们吃饱就是!”这钱付了海鲜面钱,还富余两百多块,少林道:“船仔,我带你去见见世面!”船仔似乎有心事,道:“我跟我爹说说话,你去吧!”少林也不勉强,自顾自朝城隍庙方向去了。
船仔把最后一点面汤倒进喉咙,把碗里东西舔个精光,道:“爹,我想回家!”
老欧皱了一下眉头,他何尝不想让船仔回家,但这可不是说回就能回的。
“哎,咱们要履行承诺,毕竟有救命之恩,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晓得,但是我到了水底,感觉有个声音跟我说,回家吧!我觉得说得对呀,我干吗要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
“现在不是愿意不愿意。咱们呢,有这一劫,必须还这一劫,救命的机会是我跟妈祖娘娘求来的,咱们不能让她为难!”
在海上漂流的一个夜晚,老欧心里不断地向妈祖祈求,为孩子求一个生存的机会。
“报恩的机会有很多,未必一定要帮他干这种事呀。以后他掉进海里,咱们也可以救他!”
老欧笑了起来。孩子太幼稚了,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苦笑道:“你听我说,咱们答应什么事,现在就得干什么事,不能讨价还价,不能偷梁换柱,否则老天爷也饶不了我们。”
老欧故意说老天爷,实际上指的是池木乡。池木乡警告,谁走了,我就把他的命要回来,这种事,他是干得出来的。但老欧不能跟船仔提到这个,这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你老是老天呀妈祖呀,拿他们来吓唬自己。”船仔反驳道,“我反正要听自己的。”
这对父子的争论,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老欧脸色沉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如果还是我儿子,就听我的,还没到你造反的时候,懂不!”
船仔还从未见过老欧脸色这么严肃,那严肃里有他的苦衷。船仔不说话,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却不敢发作!
船仔闷闷不乐,身上像勒着一根绳子,硌得慌,翻来覆去的。等到半夜,少林回来了,拉开灯,坐在床沿,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他叹了口气,道:“差一点就成了,不晓得运气被什么给偷走了。”又责怪道,“船仔,你怎么不安慰安慰我呀!”船仔揉着眼睛,皱着眉头,不晓得安慰什么。原来少林是去城隍庙赌钱,本来想靠两百块钱做本钱,赢到两千块就可以买手机,结果赢到一千二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输了个精光回来。少林脑子里在复盘,长吁短叹。船仔道:“这有什么烦恼的,不是赢就是输,很简单的。”少林道:“傻瓜,我是想赢,不是想输。”船仔道:“那就跟你只想活,不想死一样,你根本做不到。你去做本来就做不到的事,就是自寻烦恼了。唉,我的事才是真正的烦恼。”少林道:“你乳臭未干,有什么烦恼的。”船仔道:“我不想干,可是我爹不让我走!”
少林一听,忙劝道:“你真不懂事,这事成了,咱们什么烦恼也没了,想着临阵脱逃干什么!”
“我也想,办完事,还完人情,可是我一到水底,就感觉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事不能干,那个声音像个石头硌在我心里,我难受呀!”
“海底有什么声音,你是见鬼了?”
“不是,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
“靠,你整说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搞得我头疼,我就告诉你,等这事成了,分了钱,我带你去过下有钱人的生活,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恼都没了。”
船仔翻个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摇摇头。少林警告道:“你可别有走的想法,池木乡可饶不了你。”船仔哼一声,道:“他又不是我爹,我怕他干吗!”
在船仔心里,池木乡虽然可怕,但只要不是自己的爹,都是有理由抗拒的。越聊下去,少林便越觉得船仔的倔强,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要是轻举妄动,别说池木乡,连我也饶不了你,你在海上躺尸,是我给你钩上来的!”
8
练丹青戴上老花镜,一看木头被白色钙质包围,但边缘处又有榫卯结构,便晓得不是一块普通的浮木。当下急忙送到李云淡处研究。李云淡这个古物痴,一看练丹青送来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随即丢下看病的客人,上来查看,第一眼便叹道:“有年代,有工艺!”听了练丹青的陈述,他陷入沉思。楼下夫人仙香叫道:“云淡,客人等着呢,你就是拉两泡屎也该拉完了。”云淡思绪被打断,慌慌张张下去,道:“着急什么,没那么急的病!”
这个中医诊所,明着是李云淡行医,实际上是夫人仙香操持着。李云淡爱玩,听得哪里有古物出土,哪里老宅又发现文物,哪里古道又发现石刻,便慌慌张张背着相机出去了。夫人既当护士,又管着李云淡,又安抚着客人。要是没有夫人,这个诊所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估计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