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各家学说的传承形式与特征
现存史籍的记载表明,战国时代已有名师传道、授业、解惑等医学教育活动,中医依靠师承、私淑、家传等多种传承方式,延续、发展中医之学脉,各家学说的传承也是学派产生的基本条件。
一、中医传承的主要形式
(一)师承授受
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承授受”,又称“亲炙”,通过师徒之间进行传授知识的方法。由于师徒之间的特殊关系,弟子跟随师父临床实践,师父可随时讲授,把自己积累的临证经验传授给弟子,有利于弟子学习继承师父独特的学术思想和临证经验。通过“师承授受”,弟子往往成为师父学术主旨的继承人与发扬者。
在现存史籍文献中,《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长桑君“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这是历史上最早见于史书载录的医学授受关系。扁鹊有子阳、子豹等的授受脉续;公乘阳庆“悉以禁方予”仓公(淳于意),仓公的传人有宋邑、高期、王禹、冯信、杜信、唐安等。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有“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的记载,以及《韩诗外传》所谓“子同捣药,子明灸阳,子游按摩,子仪反神,子越扶形”,《说苑》中扁鹊系弟子还有子容、阳仪等学人的述称,不仅详尽地描述了长桑君历经10余年的观察和考核,才将“禁方书”授予扁鹊的过程,还把扁鹊医学一脉师承的关系表述得极为清晰。扁鹊之学的传授,采取了“因材施教”的教学方式;淳于意亦一如扁鹊,视诸生之禀质,分授经脉五诊、镵石砭灸、方药和齐、脉学等。历代医家以医学博大精深,事关“生生”要务,每每“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于至粗至浅之思,其不殆哉”(《备急千金要方·大医精诚》)为训,这些师承考核规矩的代代相传,形成了中医传承教育中特别主张的“非其人不授”的固有传统。
这种师徒授受的传承模式,对众多医学流派的产生有深远影响,如易水学派、河间学派等。李杲(1180—1251)又名李东垣,字明之,金元四大家之一。李杲因母亲为庸医所害,立志习医,离乡四百里,拜燕赵名医张元素为师。经过4年的刻苦学习,李杲“尽得其法”,遂辞别元素返回故里,创立脾胃论,著《脾胃论》《兰室秘藏》等,继承并发扬了张元素的学说,自成一家。李杲晚年收罗天益(1220—1290)为入室弟子,罗天益刻苦研习李杲之学说和临床经验。李杲临终时,把所著医书,清检校勘整理成册,分类陈列于几案前,交付弟子罗天益,嘱其为天下后人,谨慎传世,不要将其埋没。罗天益为元太医之时整理刊出了多部李杲的医学著作,撰有《卫生宝鉴》,对传播“东垣之学”起到了重要作用。朱震亨(1281—1358),又称朱丹溪,为元代著名医家,《明史·方技·戴思恭传》云:“震亨……学医于宋内侍钱塘罗知悌,知悌得之荆山浮屠,浮屠则河间刘守真门人也。”朱丹溪师从元代名医罗知悌,罗知悌乃刘完素再传弟子,是河间学说的继承者。朱丹溪早年从儒学习理学,因师病久,勉其学医,逐弃儒习医,数次登门拜谒罗知悌遭拒,每日拱手立于门前,置风雨于不顾。罗知悌“爱其诚”,始获相见,岂知一见如故,收其为徒,朱丹溪尽得其妙旨,终成一代大师,赵道震、赵以德、戴原礼等诸人均为朱丹溪亲炙弟子,他们对丹溪之学多有发明、补阐,各有发挥,使丹溪之学发扬光大,学脉绵至明代。
“师承授受”这种传承方式,使中医各家学说代有传人,绵延发展,在中医的学术传承和发展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是中医学派产生的前提条件。
(二)个人私淑
“私淑”,源出《孟子·离娄下》,其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赵岐注曰:“淑,善也。我私善之于贤人耳,盖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人也。”宋·朱熹的《大学章句·序》曰:“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明·唐寅《谒故福建佥宪永锡陈公祠》诗曰:“私淑高风重拜谒,秋林残日古城西。”可见,所谓私淑,即未直接受业但敬仰其学术并尊之为师,没有时空限制,私淑弟子乃自称的学生,未亲自受业,跟随老师学习。
中医各家学说的私淑,是通过自己刻苦钻研、实践所尊之师的学术主旨,临床经验,对尊师的学术思想和临证经验进行继承并不断发扬的学习传承方式。
张从正(1156-1228),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敬仰刘完素之医术,私淑刘完素之学,用刘完素的理论来指导自己的医疗实践,充实自己的学术思想,立攻邪之说,其学后传授于弟子麻知己、常德等,逐成攻邪一派。罗知悌(1243-1327)乃刘完素的再传弟子,同时罗知悌还私淑张从正、李杲的学说,不恪守一家之言,善于吸收各家之长,形成独具特色的临床思想,罗知悌又将其学亲炙朱丹溪。朱丹溪尽得其旨,发扬而自成新说,明代虞抟、王纶、汪机、徐彦纯等私淑丹溪之学,学脉绵绵,影响波及日本,后世称为“丹溪学派”。
自刘完素立火热论,开金元医学肇新之局,其学经诸弟子传承,不断发扬光大。任应秋先生用“二歧三变”来概括其演进:“河间之学,实以五运六气之讳说立,而以火热之显学用;以火热之一说倡,而以阴阳虚实、气血痰郁诸法成。凡二歧而三变。二歧者,一歧于张从正,再歧于罗知悌。以完素六气从火说,并非纯主乎攻者,而从正则唯攻是务,此一歧也;完素主乎清散,从正主乎攻破,罗知悌既承于刘张之学,又兼采东垣,法乎温补,此二歧也。三变者,一变于罗知悌,再变于朱震亨,三变于王纶、虞抟、汪机诸子也。罗知悌攻补兼用,是为一变;朱震亨倡言阳有余阴不足,是为二变;王纶、虞抟、汪机诸子兼采仲景、钱乙、东垣之说,一断乎丹溪,是为三变。”在这个河间学说演进发展过程中, 私淑是重要的一环。私淑这种方式是中医各家学说学术传承的一种重要形式。
(三)家传授业
中国古代百工“子承父业”的执业特征。元代法律明文规定:未经选试和注册,不得行医;医者的后人可以继承祖业行医。明代沿袭元代的规定,制定出一套更为严格的户籍和职业世袭制度。《大明会典》卷十九律令“凡军、民、医、匠、阴阳诸色户,许各以原报抄籍内定,不许妄行变乱,违者治罪,仍从原籍”,并规定“若诈冒托免,避重就轻者,杖八十。其官司妄准脱免及变乱叛籍者,罪同”。其中,医户制度还明确规定:太医院学生主要从医户子弟中选拔;医户无嫡系子孙,可在嫡亲弟侄辈中选拔补任;医户建立造册备案制度,所谓“凡医药之人,礼部务必备知,以凭取用”。明代实行的医户管理制度,使医药行业的“子承父业”变成了带有法制性质的户籍执业制度。
有家学渊源的“世医”之家,医学思想、医术秘籍以在家族之内传授为主,即所谓家传。如上海青浦何氏医学,南宋以来连续传承二十九代。何氏医学开山之祖为何彦猷,仕儒而通医,官至大理寺丞,因力辩岳飞冤狱而被贬黜。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何彦猷至京口(今江苏镇江)十字街行医,其后子孙辗转迁徙松江、奉贤、青浦等地,一支定居于青浦重固,繁衍生息,传承至今。其中,最著名的医家有第六代的何渊、第十七代的何汝阈、第十九代的何嗣宗、第二十二代的何元长、第二十三代的何书田、第二十四代的何鸿舫等。何氏世医,著述颇丰,对温热病、鼓胀、虚劳、吐血、妇科疾病等证治有独到理论和临床经验积累,第二十八代传人何时希主编的《何氏历代医学丛书》,成为研究何氏医学八百余年发展轨迹极为珍贵的医药文献遗产。
历代硕儒名医有家学渊源者众。徐之才(492-572)是南北朝北齐医学家,安徽当涂人,首创方剂“十剂”理论。其家族八代世医,出现了11位名医。薛己(1487-1559),明代医学家,自幼继承家训,得其家传,通内、外、妇、儿各科,名著一时,其父薛铠(著《保婴摄要》)曾为太医院医士。汪石山(1463-1539)明代医学家,安徽祁门人,尊为新安医学奠基人,其家世代行医,祖父汪轮、父亲汪渭均为名医。李时珍(1518—1593),其祖父、父亲均为当地名医,李时珍继承家学,尤其重视本草,著中草药巨著《本草纲目》,为明代伟大医药学家。
新安医学研究,自宋至清末,有明确记载的中医466人,据不完全统计,新安医学传三代以上世家约有63个。
家传之方式使医学主要在家族内得以流传,经历数代临床经验积累后有利于形成学术与技术特色,保持学术思想与技术传承的稳定,对中医学的发展产生了较大影响。
另外,还有其他传承途径和方式,如学府传授,即由朝廷建立医学教育机构培养,至唐代已设立了具有相当规模及影响的太医署,除负责朝廷的医疗保健外,同时主管医学教育。宋、金、元、明、清历代都有与唐代类似的医学教育制度。有培养目标、学科设置、课程设置、学制和考试、层级奖罚等严格的管理制度,也是中医学术传承的重要载体,培养了相当数量的中医药人才。
中医药学历经两千多年发展,医学思想不断发展,各家学说各显风采,医学流派学脉不绝,至今仍能屹立于世界医学之林,医学教育传承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各家学说传承的学术特征和规律
传承是科学文化遗产传世的基本方式,具有因传而承、承而再传,以及主动转移、一脉相承、转移后受师承授受关系支配或影响等特征。历代医家虽然各自的经历和学术成就不同,但有继承、有取舍、有发展,使医学得以提高,是各家学说的共同特点。
(一)传承性
一种新的学说或理论的产生总是以继承为基础的,与继承相比,传承又有在授受基础上的延续乃至变易、创新等内涵上的差异。传承是文化得以延续和发展的保障,是中医保持其理论体系和技术方法相对稳定、持续发展的重要保证。
各家学说的传承,一是体现在继承经典的中医理论上。金元四大家虽各有其说,但都是以《内经》为宗的,河间自述“余二十有五,志在《内经》,日夜不辍,殆至六旬”(《保命集自序》)。“因披玩《素问》一经,朝勤夕思,手不释卷,三五年间,废寝忘食,参详其理,至于意义深远,研精覃思,期于必通”,代表著作名《素问玄机原病式》,学术思想深受《素问》运气七篇、《至真要大论》的病机十九条的影响。张子和以《内经》为其“攻邪论”的理论依据,曰“《内经》一书,唯以气血通流为贵,世俗庸工,唯以闭塞为贵,又止知下之为泻,又岂知《内经》之所谓下者,乃所谓补也。陈莝去而肠胃洁,癥瘕尽而荣卫昌,不补之中有真补存焉。”(《凡在下皆可下式》)这就是他“攻邪论”的理论依据。李杲的“脾胃内伤论”、朱丹溪的“阴不足,阳有余”论,同样也宗《内经》为理论依据,戴良《丹溪翁传》引朱氏语云:“将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必也《素》《难》诸经乎!”这是中医保持其理论体系和技术方法相对稳定、持续发展的重要保证。二是体现对某些医家的学术思想、学说理论及临床经验的继承。当然,如果单纯地师承传授或私淑一家,所获得的只能是比较狭隘的经验或理论,所以一个医家往往有不同的学术师承渊源,朱丹溪师从河间再传弟子罗知悌,罗知悌旁通李杲、王海藏(好古)、张戴人(从正)诸家学术,朱丹溪尽得其学,博采众长,援理入医,成集金元医学之大成者,清代叶天士十年从师十七位,不断积累实践,终成一代名医。同时,有师承关系的医家,也未必都能成为该学术流派的成员,传承不仅是延续,还有在继承基础上的创新,乃至变易,是否传为一派,应以其学术内涵、学术思想为依据进行判定。
(二)批判性
张元素反对医者治病因循守旧之风,提出“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新病,不相能也”,经典理论与临床实际差异所形成的张力,是医学发展的内在动力。对经典理论、临床经验的反思,对某些医家学术思想、学说理论、临床经验的质疑和批判,对医学时弊的批判,开启了学术争鸣,促进了新的学说理论的出现,形成了新的临床治疗思想、法则和方法,产生了新的学术流派,推动了中医学术的进步和不断完善。
如刘河间提出“五运六气有所更,世态居民有所变”,批判了“发表不远热”之说,而倡用辛凉、甘寒的解表之法。张子和为纠正当时庸医治病“纯补其虚,不敢治其实”,病人也喜用补药“虽死亦不知觉”的不良风气从而著书立说,提出了汗、吐、下三法的祛邪理论,并丰富了三法的内容。李杲则批评了当时以外感法治内伤发热之误,而创甘温除热之法。朱丹溪批判纠正自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以来人们滥用、误用辛香温燥药的流弊,而创养阴的理论。明代薛立斋、赵献可、张景岳等重视温补阳气,缪仲淳力主甘寒养阴,也都是为针对当时俗医滥用苦寒而有所建树。
批判性的思维特征是中医产生新学说、新学术流派的重要基础。
(三)创新性
没有创新就没有各家学说的发展。学术创新包括理论创新(提出新学说、学术观点创新)和临床治法治则新特点、新技术、新方法的创新。
金元时期,刘完素突破了墨守仲景成规的保守风气,着重六气病机的研究,提出“六气皆可化火”之说,为火热病的治疗提出了有效方法,而且为明清温病学派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清代叶天士总结前代外感病研究,结合临床实践,打破六经辨证的模式,创卫气营血的温热病辨证论治体系;吴鞠通则把卫气营血辨证与薛雪治疗湿热病的三焦辨证有机地结合,立温热病上中下三焦辨证体系,并化裁古方和前人经验方,著《温病条辨》,补充完善了温病学的理论体系,形成了独特的温病治疗的临床特点。
张元素侧重脏腑病机的探讨,从五脏六腑寒热虚实来分析疾病的发生与演变,到突出脾胃、肾命的研究,一方面使脏腑证学说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另一方面也为虚损病证的辨治开拓了新的途径,提出了“药物归经”理论,丰富与完善了中药药物学和制方的理论体系。其弟子李杲重点发挥脾胃学说,自成一家。王好古探讨脏腑病机,对三阴阳虚,大加阐发,以温养肝、脾、肾为主。这些理论创新影响深远,也是明代温补学说的发端基础。
各家学说在学术争鸣中创新发展,相互间的渗透影响,不断开拓出医学新领域,不断地促进中医理论体系的充实和完善,创新性是各家学说发展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