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与大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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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直以来,从文学作品中……”

一直以来,从文学作品中——当然我指的是从经得住时间的真正的文学中——诞生的人物都是很难在生活中看到的。我们把这种人物称作埃斯库罗斯[1]式的人物、莎士比亚笔下的主角、狄更斯书中的形象。只有极少数的机会我们可以在生活中找到一个类似的例子。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认为在生活中最不可能遇到的是“巴尔扎克式”人物。因为巴尔扎克创造《人间喜剧》里的人物所用的那些密实的材料是一层层叠在模型上彼此焊死的。这些人物通过不断叠加被创造出来,最终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是带着一种蛮横的想成为典范的企图心的,完全不是跟我们差不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样子。他完全撇除了那种不因色彩的晕染——哪怕只是部分地、偶尔地——而其他小说家往往会用这个来构建人物的复合态。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巴尔扎克式”人物居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时的我是多么惊讶,内心满是收藏家遇到珍宝时的喜悦。那是个货真价实的葛朗台[2],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每天观察他的行动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乐趣。

我们的“葛朗台”是晚上七点左右被送到监狱的。路过每一间牢房都展示出一种装腔作势的好意,和我们每个人都说了话。似乎经这么一下,听话者就拥有了某种专属的、特殊的魅力,而这都归功于听话者的某些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可贵却十分隐秘的美德。

他的身材瘦长,一头金发,松弛的皮肤挂在宽宽的脸上,显得骨骼和皱纹尤为突出,就好像是挂着别人的皮囊,一点也不和谐。每次开口他都摆出主教演讲的强有力的姿态来助力他永远只说到一半的含糊不清的字句,同时抬头望天,仿佛要为某些从来不确定是什么的针对他的丑行拉老天作个见证。他有双大脚,却习惯晃动身子——宗教人士管理的学校里的优等生往往都这样——就给从他圆润的校工嗓子里吐出的意见印上了一种可畏的、叫人震撼的权威感。这个人的整个形象就像那种闲暇时间不是在传教就是在研究伪科学的西部牛仔。

他的名字叫亚伯。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似乎是在暗示我:这个人和被该隐陷害的亚伯[3]一样,是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才坐牢的。后来,通过报纸的报道以及监狱负责归档的人透露的消息,我们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巴尔扎克式小说人物”。据说,他通过关系买了个假上校的头衔,天知道他为此说了多少好话、花了多少钱。然后,他用上校的头衔当保护伞,靠放贷牟取了近五百万比索的暴利。他先以极高的利息把钱借出去,并要求借债人用土地或者大楼作抵押。“很巧”的是,他要求抵押的产权都位于城市规划新区。随着新城区的建设,这些土地和楼房的价值也随之上涨。

虽然他用“上校”的名义做担保,声称抵押的土地和大楼会在债务还清的时候返还给借债人,但是由于利息计算方式模糊不清,不久后,债务的枷锁不知不觉就越收越紧,而这位“慷慨的上校朋友”也借着“暂时资金周转不利”的当口来清算债务。因为借债人无力偿还,“上校”理所当然地没收了房子和土地。某个天真的借债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扫地出门了。

后来,亚伯发现我们正在了解他的过去。他在我们面前再三强调自己是无辜的,他说自己明明是出于好心帮助别人,到头来却受到了对手莫须有的指控。他还总是在制服上别着扶轮社[4]的徽章。我们私下都猜那是他偷来的,别在衣服上只是为了装饰和宣扬他那虚假的“人道主义服务精神”。

他对我们乃至对其他所有囚犯的态度就是,他是被诬陷的,他摆出一副与牢狱生活格格不入的姿态,仿佛如今是不得不屈尊与我们一起生活。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距离感。每当他挥动那双猿猴一样的大手,就像是大主教为那群有需要的信徒赐福。尽管他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那也只是形势所逼,被迫做做样子,而不是真的友善。

他的隔间在牢房一楼,门上永远挂着把锁,也从来没人被邀请进去过。我们这个牢房区——莱昆贝里的“卡卡利索”[5]们所在的牢房区——准备饭菜或者是食堂送饭过来时,堂·亚伯才拿着规定餐具一脸严肃地靠近我们的区域。一打完饭,他又单独回到牢房隔间。在那里谁也看不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有一次早点名时,亚伯走出自己的小隔间,后面跟着三只棕色的大老鼠,它们肥大的肚子几乎碰到地面。那三只老鼠惊讶又愤怒地瞪着我们,然后跑回了房间。堂·亚伯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他以为那微笑和圣方济各[6]向修女们谈起小动物一样慈祥,但是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再看那几只生气乱跑的老鼠,那准是堂·亚伯做坏事被抓正着以后的尴尬一笑。

一天下午,上庭回来以后,他那宽大又骨骼突出的犹大之脸上呈现出病态的黄色。不过他的举止还是和往常一样夸张,而且还带着说不上来的傲慢,引起了我们的反感和敌意。

第二天,我们得知亚伯生病了,不能出来点名。点名的中士到达牢房时,拍了拍亚伯房间的门,亚伯没说话,回答中士的是一声空洞而响亮的咳嗽,在牢房里回荡,像一句虚伪的、歇斯底里的辩白。也是在那一天,报纸带来了新消息,据说法官给亚伯规定了三千比索的保释金。对我们任何人来说,如此仁慈的司法决议可谓令人欢喜。可是我们的“上校”却因此陷入了困境。那时圣诞节和新年快到了,他的孙子们——身上年轻人专属的憨厚笨拙的样子倒是和爷爷有点像——常常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来拜访他,并追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狱,是否会和家人一起在圣诞树边发礼物,能否赶在圣诞节之前出狱,等等。老人的嘴巴扭成了麻花,就像正被孩子们无情地折磨、想要焦急逃离的爬虫。

我们开始打赌堂·亚伯将在牢里和我们一起还是凑齐三千保释金出狱去过圣诞节。圣诞节假期前夕,赌注涨到了一百比索。亚伯还是每天用一声咳嗽逃避点名,但咳嗽声越来越不让人信服。后来,赌他出狱和家人过圣诞节的人输了。堂·亚伯圣诞节留在了牢里,过新年的时候也是,三王节[7]也是。

最终,监狱职员总算找到了让堂·亚伯出狱的方法。一天早点名的时候,来了一名医护人员,还带着两个人抬担架。他们敲了敲那位顽固病人的房门,亚伯又自以为逼真地咳嗽了一声。中士吼道:“出来!”无情的命令差点把人吓得身体僵在昏暗的牢房里。过了一会儿,亚伯出现在门口。他的身体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我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的皮肤紧贴着脸,就像节日过后被雨水打湿的灰暗的装饰彩纸。他的眼睛肿胀,呈现出微红色,里面还有什么晶莹的黏稠物质正在不断流动。在他传教士般热情的动作间,几乎看不到即将被猎杀的动物该有的恐惧和战栗。他忘记戴假牙了,大半张脸都跟着嘴巴陷了进去,和房子后院的凹陷的水坑一样。

亚伯呆呆地站在担架前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躺在那儿,把他带走,”这位军士强硬地下达命令,根本不给别人争辩或者道歉的机会。我们的亚伯“上校”慢慢地躺在担架上。也许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亚伯试图朝我们微笑,结果一条白色的丝线从嘴边漏了出来。

当天,亚伯给他的律师打了电话,并命令他支付保释金。亚伯被带到一个大厅,负责那个大厅的护士告诉我们,他签署释放单时极其气愤,连续折断了两支抄写员递给他的钢笔。他出狱时依旧很愤怒,辱骂法官是小偷和虐待狂。而他本人,作为前革命军人,指控监狱让他受到了残忍不人道的待遇。

后来出于好奇,我们去了亚伯住过的房间。进去以后,我立刻想到了以前《基度山伯爵》的老版无声电影里的情景。这房间和那位法利亚神父的一样。房间里散落着杂货店里用来装糖和米的纸袋子,还有硬得像法老时期留传下来的面包,几块发臭的肉,以及一些早已发霉变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食物。老鼠匆匆地在散落的纸袋间穿梭,和在拥挤的街道与主人走散的狗一样焦虑烦躁。

清洁工把那间牢房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但不论他们多卖力,都没法消除那已经渗进墙壁和潮气的恶臭。最后那间房不得不被闲置了,平时都只用来存放扫帚、抹布、水桶这些清洁工具。

注释

[1]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一起被称为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

[2]巴尔扎克创作的吝啬鬼形象。

[3]亚伯,《圣经》中记载的人物,亚当和夏娃的次子,该隐的弟弟。遭到该隐嫉妒后被杀害。

[4]提供社会公共服务的地区性社会团体。

[5]监狱内有一定影响力的犯人。

[6]原文为“Poverello”,圣方济各在意大利语中的一个称呼。圣方济各又称亚西西的圣方济各,是天主教方济各会的创始人,是自然环境的守护人。

[7]在墨西哥,每年一月六日庆祝三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