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开拓者（七）
那个石塔里的老妇人给他戴上的红石项链似乎在这群人中拥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
狮行注意到，每当人们将视线看向自己的胸口时，眼神中都会带上一丝畏惧。
唯一不在乎项链的人，可能就只有兰叶了。
他依然居住在兰叶的家中，通过和她的交流不断学习着纳维人的语言，就是时不时会让后者陷入一种咬牙切齿的状态中。
他也正式知道了眼前这个娇小的少女名叫“兰叶”。
兰叶所在的村子以部落首领鹿呦的名字命名，听说他们并非一直居住在这里，是从她父亲那一辈才开始于此定居。
兰叶的言辞中对鹿呦很是敬畏：“大祭司带着我们来到了这水草丰美的家园，让我们避开危险，获得生机，她拥有亚乌所赐予的神力，是距离神最近之人。”
狮行尽力理解她的意思，一边说一边比划：“老女人，给你们食物，是首领，臣服于，另一个首领？”
“那是亚乌神，那是大祭司，你这不敬神的……啊，为什么神会赐福于你啊！”兰叶看着狮行脖子上象征神眷之人的项链，不由得有些抓狂。
狮行也并非一直跟在兰叶身边，他平时都在村子里转悠，观察着那些陌生而令人好奇的事情。
他知道了自己平时吃的东西叫“面包”，并非是植物上长出的果实，而是经过处理的食物，原始的形态是一种很小的黑色种子。
这种植物被当地人称作黑麦，生长在离村子不远的河边，规模庞大，成片生长。
每天早晨，村里的人都会带着用麦秆编织而成的篮子前往河边，用手掐掉那些像毛虫一样的穗，将它们连杆丢进篮里。
他们一个人一天平均能采集三篮，这些初步采下来的麦穗不能直接食用，需要在一些被砸出凹坑的大石块内反复摔打，将叶、杆还有细毛除去，留下一颗颗细小的灰色种子。
这些种子会被收集储存起来，但想要食用还需要去掉灰色表皮，再研磨成黑色的粉末，和水一起混合成绵软的团，放在火堆上的石板上烘烤。
这些黑麦也可以直接食用，但最后制作出的成品具有更好的口感和滋味，只要有时间，任何人都不会拒绝将黑麦处理成面包。
狮行注意到村里人不分男女，每天的工作都是去河边采集黑麦，这让他有些疑惑。
在黑羚部落，采集一般是女人和孩子的工作，男人大多担任猎手，如果不是实在打不到猎物，没有猎人会去干采集的活。
但当狮行也提着篮子，跟着鹿呦村的村民一起来到河边时，他看见了沿着河岸生长的一望无际的黑麦——这是何等夸张的规模？
如果黑羚部落周围也生长有这种植物，猎人们绝对不会拒绝前来采集，相反会比谁都摘得多……
这甚至让狮行感受到了一丝嫉妒。
虽然黑羚部落的猎人都拥有精湛的狩猎技术和极高的狩猎成功率，让部落没有缺过食物，但狩猎本身也是耗费时间和具有风险的。
而这里的人，每天只需要稍微走两步，就能获得根本吃不完的食物。
在狮行走过的这五年中，从未有任何地方拥有鹿呦村附近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难怪他们会选择定居的生活方式。
但狮行注意到村子里的人主要食物就是黑麦面包，偶尔会吃一些河边采集来的某种植物的软叶，但很少吃肉。
他也很少见过村子里有出去狩猎的人。
每天兰叶来送餐时倒是会一起拿来一块用水煮熟的鹿肉，口感和烤肉有很大差别，黑羚部落以前还没有这么处理过肉食。
虽然每天晚上都有，但最大的时候肉也不过巴掌大，狮行完全吃不过瘾。
而兰叶总是看着他的肉默默吞口水，他将肉私下一块递过去，兰叶虽然眼神渴望，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大祭司说了要交给你的肉，我不能吃。”
狮行没完全听懂，但猜测大意是兰叶想吃，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吃——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屋子里除了他俩外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村子里有什么规矩，兰叶吃了，又有谁会知道？
狮行将肉撕下一半，用不容置疑的动作递给兰叶。
兰叶吸溜着口水，摇头想要推开狮行的手，但他的手臂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兰叶只能看着那五根手指捏着肉杵到自己嘴边，堵住了她的唇。
这不是她主动要吃的……真的！
第二天醒来时，兰叶像往常一样朝屋子的另一边看去，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她走出门，才看见狮行坐在地上拿石刀削着几根粗树枝。
在兰叶眼中，狮行的手很神奇，似乎没有什么是那双手做不出来的，总能变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次又是在做什么？
她看着狮行不断将树枝削细，将两端砍出大小不一的裂口，一端嵌入打磨好的石片，一端嵌入了一根长羽毛……怎么看着那么熟悉？
当她意识到这是大祭司头冠上的羽毛时，她整个人的心脏都漏跳的半拍，颤抖地指着狮行的手：“你你你……你做了什么？”
狮行瞥见了她的动作，没有抬头：“我找她要了，羽毛，她给了，我做箭。”
日上三竿之时，狮行已经做好了一捆规格相同的箭矢，他用这几天晚餐特意留下的脂肪将弓弦润湿保养，便背上背篓准备出门狩猎。
“你要去哪？”
“杀，猎物，拿肉给你吃。”
狮行感觉自己参透了真相：“你们不吃肉，长得小，没有力气。”
兰河提着几篮黑麦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向外走的狮行，他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狮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兰河很快心领神会。他想了想，也是时候去狩猎了，一个月前捕捉的那两头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正好，他们可以一起出发，狮行的体型这么高大，想必狩猎技术不会差。
兰河让狮行暂时等一会，叫上了村子里其它五名猎人，拿上狩猎用的长矛和补给与狮行汇合。
“你的长矛呢？”
他们看见狮行背着背篓，手中空空如也，难道要赤手空拳与猎物搏斗吗？
“我有弓。”
几名村里的猎人并没有在意，他们只当狮行有自己的狩猎方式，没法和他们配合没关系，当猎物尸体的搬运工也是好的。
他们在草原上行走，不停用目光检查着容易出现动物痕迹的地方，寻找可能出现的脚印、毛发和粪便。
狮行突然顺手拍了拍离得最近的人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几人看过去，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狮行带着他们来到树旁，他们才注意到在树皮上有一些被蹭落的摩擦痕迹，很淡，也不知道狮行是怎么隔那么远注意到的。
他不是瞎了一只眼睛吗？
有了一个印记开头，这些经验丰富的猎人自然地开始了追踪，他们在树根周围的草丛旁发现了脚印，是一只食草动物的脚印。
他们的运气不错，找对了方向，在一个小时后看见了那只吃草的母牛，周围还站着十余只相同的牛，这是一个牛群。
它们长得和磐牛有些相似，但皮肤颜色更黑，体型更小，角也呈奇特的螺旋形状。
面对牛群，兰河和其他猎人显得高度警惕。
他们喜欢落单的孤牛，但牛群是另外一个概念。
兰河带着人在周围徘徊，低下身子隐藏动静，伺机寻找相对落单的猎物。
兰河心里嘀咕道，狮行的体型高大，必须半蹲弯腰才能让草和灌木遮掩身体，这样可没办法跟着他们一起移动，不如让他保持静默。
他扭头对狮行小声说道：“你待在原地，不要惊动了牛群。”
狮行嗯了一声，从背篓里拿出弓箭，挽弓对准最近一头牛的方向，松开了手。
“噢呜呜！”
他突然开始大吼，把兰河吓了一大跳，连忙看向牛群的方向，果然，那些牛已经因为声音看向这边了！
“你在干什么？”
牛群提起了警惕，想要偷袭已经不现实了，兰河愤怒地朝狮行吼道，但话音未落，却发现离得最近的一头牛突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搞定。”
狮行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狩猎成功的惊喜，收起弓箭率先朝着牛的尸体走过去。
现在他瞎了一只眼，有射偏的可能，但事实证明他的箭术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当那只牛听见声音抬头的时候，提前射出的箭矢刚好落在它的脸上，箭尖正对右眼。
充满疑惑的猎人们跟随在狮行身后，看见狮行从牛尸的眼窝里拔出一根带着血渍和脑浆的长树枝。
他们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这就是狮行此前拿在手上的……但是，这怎么可能？！
兰河从狮行手中夺过那支箭，仔细观察着箭的构型，用手去触摸箭尖石片的锋利程度，感觉脑子里的问号更多了。
就算这东西能飞出去，为什么能直接穿透牛的眼睛？直接杀死它？
兰河抬起头，看见狮行已经开始熟练地剖牛皮，脖子上闪亮的小红石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几乎是瞬间就跪倒在了地上：“这是亚乌神的力量！”
……
兰叶正在屋子旁的石臼里用木棒捶打黑麦，动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她听见了村里有人喊着猎队回归的声音，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小跑着来到了村口。
她看见了迎着夕阳归来的猎队，那些往常在村里趾高气扬的猎手们脸上都是拘谨，走在那个高大的身影后面。
他在双肩上扛着两只牛大腿，步伐平稳，在村里人的欢呼中走到了兰叶面前，低头看着她。
兰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与汗味混合的气味，但她却并没有皱眉，只是仰头看着他的脸。
狮行笑了笑：“肉，我带回来了。”
村子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篝火晚宴。
鹿呦村平均一个月打猎一次，如果猎获较多，会按地位分给所有部落成员不同的肉量。但在大多数时候，猎获都只有大祭司和地位较高的成员有资格享用。
今天的收获量并不比往常超出太多，但兰河仍然主持着人们举行了这场晚会。
因为在他看来，这次的猎物并非他们的狩猎成果，而是亚乌神的恩赐，所有亚乌的子民都有资格领受神恩。
作为狩猎的主要功臣和被亚乌神眷顾之人，狮行理所应当地被兰河安置在了一旁歇息，其它人则热火朝天地布置着晚会的场地。
他们拾来一大堆木柴，将储存的优质黑麦全部研磨成精细的粉末，在制作面包时奢侈地加入了牛身上的油脂。
从身旁的兰叶口中，狮行知道了兰河才是村里事物多数时候的实际组织者，难怪看起来这么有经验，其它人也听他的。
大祭司鹿呦虽然是首领，但她需要时刻侍奉在神身边，除了某些特殊时刻外几乎不会离开石塔。
只有少数人能够参与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中，而这是所有村民都向往的事情，因为这也代表着他们侍奉了神明，离神明更近。
像这次篝火宴会烤好的牛肉，最肥美的部分便会率先由兰叶的母亲雨歌送进石塔供大祭司品尝。
夜幕降临，冲天的篝火照亮了火堆旁的人脸，丝丝火舌划过牛身已经考得焦脆的表皮。
人们将牛肉从火上取下，刮掉表面的碳化层，用石刀切割牛肉，压迫使鲜嫩的肉块渗出浮着肥油的肉汁。
兰河打开一个密封的罐子，狮行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但有别于腐肉让人避之不及的酸腐气，总想让人多闻几下。
兰河倾斜罐子，从中倒出一些透明的液体，用牛肉蘸取后递到了狮行面前。
狮行又闻了闻，两者的混合让他嗅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香味，他将滚烫的肉放进口中，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种特殊的液体赋予了牛肉前所未有的滋味，让狮行胃口大开。
兰河将罐子放在狮行面前，里面的液体他可以随意取用，其它人则只能食用纯粹的烤牛肉。
在另一边有一团更小的篝火，上面架着一些大盆，盆里放着被打碎的牛骨，里面的液体已经熬成了白汤。
这些处理食物的方式让狮行打开眼界，他第一次知道除了单纯的火烤之外，还有别的方式能让食物变得更加味美适口。
狮行瞥向一旁小口咬肉的兰叶，她的面前摆着半个脸蛋大的一块牛骨肉，在火光下热气腾腾。
她似乎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多肉，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拿起肉的动作小心而迟疑，蹙起小巧的鼻子在肉上轻嗅。
她将嘴张到最大，但显然不可能一口吞下这样大的一块，想了想放弃了，伸出粉嫩的舌尖触碰表面的肉丝，被烫得朝后仰了仰头。
狮行看她小口咬肉的姿态，挪动屁股凑到她面前，惊得后者将肉移到一旁，像只护食的幼兽。
看见是狮行，兰叶以为是他没吃饱，便伸手将肉递到他面前，抵住他的嘴。
狮行接过了牛骨，将连接着骨头难以撕扯的肉撕成小块，在罐子中轻轻蘸取，用手托着送到兰叶嘴边。
兰叶看着狮行，狮行露出微笑。
在火光的映照下，她通红的脸色无人发觉，探头去咀嚼狮行手上的肉条，发出一阵阵吧唧声。
狮行不断给兰叶喂食，看着她从食欲大振到吃不下，肚子变得滚圆，躺在狮行盘腿的膝盖间休息消食。
狮行用手指轻轻缠绕兰叶的头发：“谢谢你。”
这句话，他是用黑羚部落的语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