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泉里风和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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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鸟秋虫

在陆勤的期盼中,1994年,沈友之和叶建华大学毕业。那时候,大学生毕业包分配制度已经变成了双向选择,即一定要有接收单位。叶建华作为中文系高材生,顺利收到了苏城日报社、苏城出版社等几个单位的邀约,张老师很欣慰三个孩子总算有一个留在身边,催促叶建华赶紧定一家,随便哪家都行。

确实都是好单位,但是叶建华一直拖延,借口这家远,那家工资低。张老师找他谈了好几次,发现了真正的原因:叶建华想等沈友之,可是沈友之还没定。

社会学系的毕业生其实是万金油,企事业单位都能靠得上,品学兼优且是学生党员的沈友之,并不认为找工作会是个难事。自信满满地带着简历和成绩单,沈友之直接去了省城,以为能顺利就业并落户。没想到,省级机关、研究院所、各大高校、国营企业,无一不碰壁,大部分连门都进不了。能在省城找到单位的应届毕业生,外语系的不管哪个语种,或者国际贸易的,国际金融的,法律系则是国际法专业的最吃香。原因很简单,那是全中国刚敞开大门、拥抱世界的时代,是全民睁大眼睛寻找机会、急于摆脱贫困的时代,社会学,能帮着找到外商吗?能有助于产品外销吗?

怏怏回到苏城,沈友之降低了预期,但是市级各机关、报社、电台、高校院所,投了资料也全部杳无信息。沈友之再次放低身段,目光转向企业,但大国企嫌她学历不够高,小民企嫌她学历过高,再次铩羽而归。看看班上同学,有的考研,有的去中学任教抢师范生的工作,有的回江北老家,有的远赴深圳,都与沈友之设想的人生相距甚远。

叶建华在张老师的催促下,不止一次向沈友之提议,让沈友之一起去见见叶老爷子,只要老人家帮打个电话,想去哪个单位应该不成问题。沈友之次次一口回绝,不相信身为十几年的优等生,找不到工作单位。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沈友之越来越心慌,六月毕业,七月八月暑假,沈友之没有停止过找工作的步伐,上海和BJ也去了,同样没着落。上海有两家外企是乐之帮着联系,陪她一起去的,结果都看上乐之,等不及地发出邀约,吓得乐之向姐姐连声抱歉。沈友之当然不会迁怒妹妹,恨得冒出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自怨自艾加自嘲。乐之连忙给姐姐打气,顺口念出下面一句“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鼓励姐姐,读了十几年书,总有春鸟秋虫的机会。沈友之不禁暗暗叹气:亲姐妹,偏偏乐之的天份高出太多,这些古诗沈友之下苦功背诵过,乐之却无师自通似地张口就来;比起妹妹这个即使在大上海也被人人争抢的天才,沈友之自卑地醒悟,原来她自己仅仅是个春鸟或秋虫。

自卑沉闷了一段时间,沈友之收到南下深圳的同学孙辉一封信,说是当地很多新企业缺行政管理人员,社会学系毕业生作为万金油,很受欢迎,以沈友之的成绩不难就职。沈友之很犹豫,在苏城人看来,刚开发的深圳是个渔村,又落后又混乱,去不得。叶建华也反对,建议沈友之不如准备考研。

八月底,不少同学都上班了,叶建华也拗不过张老师和叶老师的一再催促,定了苏城日报社。沈友之看见叶建华每天早上拎着公文包出拙园,听见母亲不停唠叨、父亲悄悄叹气、外公外婆背后嘀咕,焦虑到极点,忍不住给孙辉去信,准备去深圳。取出所有积蓄——当家教一个小时三块,四大名园讲解员一个小时两块五攒下的——还不够,厚颜问父母又要了一百七,买了去深圳的单程机票。沈友之知道,这个结果对不住家里人,尤其是母亲,一直期盼她大学毕业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如今居然要南下广东,简直没脸出门见人。

没想到,临到出发前两天,接到茂苑区区政府的面试通知,沈友之想了半天,回忆起前面投过资料。父母大喜之下让她好好考,逼沈友之退了机票,拜托叶建华帮沈友之准备考试。叶建华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一连几天上门预演面试,以区干部的高标准,严格要求沈友之。沈友之这时再没半年前的自傲,对区政府的工作也真心向往,认认真真和叶建华练了几次。笔试顺利过关,面试面对考官时,沈友之谦虚地表示愿意从基层做起,为人民服务。考完后,叶建华和她一起复盘,认为她这面试应该没问题。

托叶建华吉言,结果很快出来,沈友之录取了。但是,工作岗位是十泉里街道办事处,真正的基层,就在家门口。沈友之极为失落,对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无法接受。母亲陆勤也十分失望:街道干部几乎天天见,有几个居民拿他们当回事?工作忙,收入低,关键是不可能分房子。但父亲沈文劝解母女两,慢慢来,好歹是个事业编制,有前途的;外公外婆也说,离家近有照应,女孩子稳定最重要,这个工作比陆勤、陆慧姐妹两当年好多了。叶建华一天来了四趟,安慰开导沈友之,送来各种书、杂志、报纸,一桶一桶鸡汤猛灌,鼓励她留在苏城。沈友之这时最大的困窘,是即使再想去深圳,也没钱重买机票;去街道工作的话,好歹一上班就发工资了。那时,沈友之想到了“杨志卖刀”,“秦琼卖马”,“一文钱憋倒英雄汉”等等丧气话,胸怀大志,豪气干云又怎样,被一张机票的碎银难倒,不得不改变人生方向。

1994年9月5号星期一,是沈友之去十泉里街道报到上班的日子。沈友之一早收拾好,父亲想给她打个溏心蛋,母亲唠唠叨叨,诉苦草鸡蛋涨到五块六一斤,一个鸡蛋要六毛钱,怎么吃得起。再加上煤炉不知怎么熄了,父亲不得不重新点燃木头生炉子,弄得到处青烟袅绕;母亲更加得理不饶人,抱怨辛辛苦苦女儿养了这么大,炉子都看不好,能干什么!沈友之默默低头,饿着肚子去上班了。

十泉里街道办事处在钮氏巷口的几间平房,距离拙园不远,出李太史巷走路十分钟便是。以前家里办迁户口、老年证等杂事,沈友之来过,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来此工作,当什么社会事务管理科科员。沈友之办完报到手续,顶头上司吴科长领她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主任室,办公室,传真室,经济科、城管科等几间科室,传达室等等,和印象中的陈旧简陋基本一致。吴科长指着大门口墙上刷的“情系群众服务万家”几个大字,认真讲了一通街道工作的责任义务。沈友之听着,心底一阵阵茫然:从此后,就是基层街道干部了?

之后的日子,沈友之每天忙于街坊邻里间的鸡毛蒜皮,拿一份菲薄的工资。母亲的不满与日俱增,抱怨沈友之每月交七十元完全不够,每天饭菜伙食费至少三块,且各种生活用品都要家里负担,煤球、肥皂、洗衣粉、卫生纸,哪个不要钱?这么大女儿住在家,住到哪天是个头!早年在滇州因地域宽阔,陆勤养成了高声说话的习惯,这些抱怨话颇为洪亮,整个拙园听得清清楚楚。沈友之每每涨红了脸,躲在卧室不敢出来,不知道如何能让母亲住口。很多时候是叶建华赶来救场,亲亲热热“陆阿姨”叫着,话题引向陆勤喜欢的内容----过年计划呀,乐之在上海的消息呀,报社的趣事呀,总逗得陆勤转怒为喜。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沈友之在家老看到叶建华,才算开窍反应过来:叶建华,喜欢她沈友之。

回想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叶建华似乎一直在身旁,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地关怀备至,原来,不仅是同窗的友谊,更是懵懂朦胧的初恋情感。难怪,他迟迟才定下报社的工作,拖到最后一刻去报到,张老师催他的时候说“你自己先定下,先上班”,这个“先”字,是因为她沈友之。

但是明白了叶建华的感情,沈友之并不能从失落中振奋。职务实在卑微,工作实在琐碎,居民们的目光中满是轻视,房顶漏了找“小沈”,下水道不通了找“小沈”,忘带钥匙开不了家门找“小沈”,快生孩子着急去医院找“小沈”。。。什么街道干部,简直就是十泉里居民的公用保姆。沈友之心中苦涩,一年都没缓过劲。

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妹妹乐之大学毕业,和高考填志愿时一样,不问家里意见,自作主张留在上海德国企业做了白领。沈友之为妹妹骄傲,甚至有些嫉妒:大上海的外企,洋气啊,能出国考察!最高兴的是陆勤,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逢人便讲乐之:天才幼时的趣事,中学的学霸成绩,大学的特立独行,回家过年也是满口德语等等。不少邻居们询问如何在德企就职,陆勤天马行空地编了些,很快不够讲的,便跑去李家借电话,打了个长途询问乐之详情。可惜,乐之听说是借用的李家电话,匆匆忙忙答了两句便挂了,劝母亲别浪费人家电话费,不肯和她拉家常。那之后也只说“忙”,过年过节很少回家,除了与姐姐通信,基本上音讯杳然。

蒯超也是那年毕业,境况与乐之完全不同。他本来想留在省城,但找不到理想的接收单位;到上海跑了一趟,请乐之帮助申请外企,也没成功。蒯超无奈回苏城,在苏城中学当物理老师。其实是份很好的工作,老蒯很满意,对蒯强口口声声“蒯家的大学生做人民教师咯”,十分骄傲。蒯超却不乐意,总说工资太低,专业没有前途,更嫌弃苏城是地级市小地方,又老又旧又古板,一心想去外面的大世界闯荡。

那时候,这个想法不稀奇。改革开放后的十几年,上海、广东等地近乎翻天覆地飞速发展,相比之下,苏城发展相对缓慢,十泉里的日常生活依旧悠闲平淡。年轻人向往广阔天地,省城机关和上海外企既然不可能,那么去深圳闯荡,或者出国。蒯超一直与他的大学同学保持联系,发现好几位成功出国了:两个在美国留学,一个在德国打工,还有一个劳务派遣在瑞典。蒯超仔细询问比对之后,下定决心,通知老蒯他要考托福,去美国留学。老蒯当然不舍得,但一向宠溺小儿子,只好小心翼翼地商量。蒯超对老父亲极孝顺的,生平第一次固执己见,说如果出不了国,他就去深圳下海打工。老蒯吓得不轻,当即同意他出国。蒯超又跑了一趟上海,花两个月工资,在外文书店买了一箱托福资料回家。那之后,拙园中多了蒯超苦读英语的声音,跟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和蒯强“呲-呲-”刨木板的声音一样,单调沉闷。

邻居们背地里议论,老蒯太宠小儿子,任由他瞎折腾,就算能出国,私费留学的花费是个天文数字,老蒯干木匠活累死累活,挣得出吗?李婶娘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当父母不是为孩子掏心掏肺,有几个有好下场?李卫东结婚,不摆宴席不请客,小两口住在单位附近,难得回家,儿子养这么大,归媳妇了!张老师被触动心事,难得地接话,说叶建军离婚了,怎么劝都劝不住;见邻居们惊讶,又自觉失言,嘱咐大家别讲出去。王家姆妈很义气地岔开话题,讲载笑和载言都不小了,偏偏都不开窍,不谈对象,愁死人!陆勤听到这个话题,想起叶建华这个准女婿,下意识地望望张老师。正好张老师也在看陆勤,两人目光相触,迅速别过脸去,同声安慰王家姆妈,“儿孙自有儿孙福!”

陆勤回到家,拿定主意要问问女儿,到底对叶建华什么意思。沈友之却不在家,只有沈文正在做饭。陆勤禁不住抱怨,沈文含笑劝慰:“你老嫌家里人多,转不开身,难得没人清净,有啥个唔好?”

原来,陆慧成功高龄出嫁,夫婿叫伍明,是某个吴川织造厂的老板,来陆慧店里购物时认识,双方一见钟情,两个月领证结婚,一年半生下一对龙凤胎。陆慧颇为旺夫,时逢改革开放后的纺织品出口大时代,素有“日出万匹衣被天下”之称的吴川成为江南乃至全国的面料生产重地,织造厂二十四小时循环生产,产品供不应求。陆慧索性辞职,到自家厂里管财务,将厂子改名为“明慧纺织”。那之后,“明慧纺织”生意兴隆,效益惊人,陆慧夫妇在太湖边盖了小楼房,将外公和外婆接去,名为享福,实为带孩子。老两口舍不得拙园老屋,但更惦记两个小外孙,也听够了大女儿的抱怨,最终去了小女儿家。沈友之随母亲常去探望,四层楼房阔大宽敞,正对着太湖,推窗就是无垠湖景,每层都有卫生间,热水器、抽水马桶、盥漱台、浴缸一应俱全。每次回来,陆勤更觉得拙园老屋拥挤破旧,习惯性地抱怨,与丈夫、大女儿讲句话都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不是针对他两,而是对失望透顶的人生。

“啥个唔好?”陆勤烦躁地说:“样样唔好!住老房子,哪能好啘?”

“姆妈覅急,说不定啊,老房子要变新房子咯!”沈友之正好进门,笑着告诉父母一个大消息:苏城为改善交通,拓宽南北向主干道子赤路,要拆了沿线老房子,拆迁户都能置换新楼房。

陆勤十分兴奋,终于拆迁了!李太史巷虽与子赤路不相连,但只隔个花漾桥,一块一块拆过来,早晚轮到李太史巷!沈文很赞成,安慰她别急了,坐等拆迁,肯定能住进新房。陆卿被说得高兴,喜滋滋地盘算着把卧室加长,厨房加宽,争取到是多算些面积;盘问沈友之恋爱的事也忘记了。

沈文和沈友之对望望,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其实,人只是要个希望,要个奔头吧?即使这希望,仅仅是拆迁换房的可能。